第245章 此消彼長,起起伏伏

雒於仁所書名曰《財氣色娛箴》,是臨時起意,準備給南京國子監學報增刊的文章。

所謂財,就是皇帝的貪婪之罪。

有多貪婪呢?

競彼鑼鐐,錙銖必盡,公帑稱盈,私家懸罄——新政一昧斂財,鹽政、宗產、賦稅也就罷了,竟連細碎銅錢也下令收集回爐,如此國庫雖滿,百姓家中卻空無一物。

周武王曾散盡鹿臺之財,八百歸心,反觀隋煬帝貪婪聚斂,天命難湛!

所謂氣,就是皇帝的憤怒之罪。

有多憤怒呢?

逞彼忿怒,恣睢任情,法尚操切,政戾公平——輕起憤怒之心,肆意發泄,剛愎自用,刑罰苛刻於士大夫,施政完全不顧地域公正。

虞舜溫和謹慎,謙以致祥,反觀桀紂殘暴無情,羣怨孔彰!

所謂色,就是皇帝的淫慾之罪。

有所淫慾呢?

豔彼妖姬,寢興在側,啓寵納侮,爭妍誤國——這麼多年過去了,皇后至今沒有誕下皇嗣,反倒是吳貴人先有身孕,顯然是皇帝偏愛美色所致。

商湯不親近女色,享有遐壽,反觀穆宗,許是唐穆宗,狎暱無度,服食金丹,三十而卒!

所謂娛,就是皇帝輕佻的之罪。

有多輕佻呢?

遊畂之荒,聲色犬馬,出巡無度,有如匹夫——去年才賞遊了一圈北直隸,現在又想下江南玩樂,簡直忘了自己是肩負朝政的天子。

宋仁宗坐鎮中樞,四海太平,反觀秦始皇,幾度東巡享樂,每每被刺,二世而亡!

要說撕裂國家,誰能比得過皇帝這些言行帶來的後果呢?

雒於仁奮筆疾書,一時興起,渾然沒聽兩名社友在說什麼。

惹得趙南星與鄒元標走到其人身後,伸頭觀望。

這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不安的神情爬到了鄒元標的臉上,他遲疑片刻,忍不住委婉勸誡道:“依仲如此措辭,是不是有些過激了?”

宮裡都放出風聲,說皇帝要南巡了,怎麼還敢寫這種東西!

雒於仁頭也不擡,語氣冷硬:“百家爭鳴,暢所欲言,是皇帝下的欽旨,怕什麼過激?是我哪一句說得不對?”

鄒元標見其態度惡劣,只好轉過頭,看向趙南星。

趙南星熟視無睹。

三人雖說同爲同林,但到底不是連體嬰。

鄒元標是江西人,聽到皇帝南巡,唯恐皇帝借題發揮,踐踏鄉梓宗族,自然是戰戰兢兢。

但趙南星與雒於仁可是北人,根本不在此番南北之爭的打擊範圍之中,可謂坦然自若。

按如今新學的矛盾分析來說。

此時此刻的妖書案,不是誰掩蓋誰的問題,而是一場疊加了地域公平、賦役分配、輿論霸權、新舊學說、結社參政等多重矛盾的具體表現。

情況複雜,一團亂麻。

三人雖因在諸多的問題上對朝廷都有所不滿,進而走到了一起,成了如今江南傳唱的東林三君子。

但一遇到具體問題,仍舊是有各自不同的態度。

比起皇帝南巡這種事而言,雒於仁與趙南星兩名東林君子,反而更憤恨於中樞如今顯露出要鉗制言路,再啓報禁的預兆!

既然是爭奪話語權,措辭哪能不激烈?

別說把皇帝貶得十惡不赦這種溫柔言語了,就是再火上澆油,挑撥一句“南人不是無能孺子,不需要北人的保護”,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趙南星思索片刻,反而勸起鄒元標來了:“爾瞻,當初南郊祭天,咱們親身體會到什麼叫權枉盈廷,譴謫相繼。”

“詩云,邦之司直。”

“當時你我決心相約,哪怕淪落爲鄉野白身,也要爲國家盡綿薄之力!”

“如今朝廷借題發揮,不僅唆使皇帝南巡,甚至要重啓報禁,鉗制言路,難道咱們能熟視無睹麼?”

“作這些激烈文章,也是爲了點醒陛下,不要一錯再錯啊!”

從這個遞進關係就能看出,趙南星更在乎東林學報還能不能搶奪回話語權。

鄒元標神情陰鬱。

他好歹是東林元老,當然清楚兩人的想法,畢竟辦報纔是三人聚在南直隸的根基。

當初顧憲成與李三才因爲修新學入了邪道,與他們分道揚鑣。

他們三人意氣之下,便接過了顧憲成當初的理念與報紙——天下治亂,繫於人心;人心邪正,繫於學術。

要拯世救民,報紙纔是重中之重!

至於什麼皇帝南巡、什麼催逼清丈,還能殺到趙南星這個北直隸人士的頭上?

地主土豪嘛,死一批就死一批,東林學報又不缺士紳送錢。

甚至於。

若是皇帝真將南方攪得一塌糊塗,怨聲載道,東林學報這類以抨擊朝政爲生的報業,是不是會得到更爲廣泛的支持呢?

當然,這話三人只能心照不宣——東林君子,自然要慎獨,若是不能從一而終地維持人設,還怎麼教化世人?

可是。

鄒元標這個南人不一樣啊!

他家正是江西吉水縣的士紳,連田阡陌,房產無算!

一旦皇帝南巡,攜南北之爭碾過,被譽爲“朝士半江西,翰林多吉水”的吉水縣,豈能倖免於難!?

屆時恐怕要與範應期一樣,祖墳都保不住!

趙南星見其神色不快,心裡也有數。

他沉吟稍許,旋即斂容,直視鄒元標,正色道:“爾瞻,難道謹慎委婉,就能勸得皇帝改邪歸正麼?”

一句反問,竟帶出金鐵之堅。

鄒元標被問得一愣。

趙南星定定看着鄒元標,目光堅定。

難道東林黨現在停了報刊,皇帝就不南巡了?

難道鄒元標跪地求饒,宗族的祖墳就能保住了?

難道他們現在就開始歌功頌德,被褫奪的官位就能回來了?

既然已經無路可退,就沒什麼好惶恐猶豫的了!

趙南星壓着嗓音,沉聲繼續說道:“爾瞻,你我雖失了官位,卻仍要把持住氣節,不要負了士林的名望啊!”

都被貶謫了,屁股早就不坐皇帝那邊了。

眼下堪堪有資格上桌吃飯,都是靠自己爭取來的,靠的是江南對朝廷的不滿,盡數傾注在東林黨內,纔有如今的士林簇擁,百姓仰慕。

這是基本盤,可不能本末倒置。

一旦東林黨從批評朝政,轉眼成了調和陰陽的兩面人,甚至乾脆拍起皇帝的拍馬屁,那他們身上的名望,士林的地位,裹挾的輿論,立刻就要化爲烏有!

南巡之事已然塵埃落地,他們根基也不在朝廷,如此這般,還怕什麼措辭激烈,勇往直前便是!

國朝廣開言路,從不會因言獲罪。

當初在皇帝巡視北直隸時,他弟弟趙南鬥跟着何心隱,公然辱罵了一番皇帝,不也沒做懲治?

就是要狠狠諫諍皇帝!

諫諍才能聚集有識之士!諫諍才能號召泱泱百姓!諫諍才能筆削朝廷的權枉啊!

這番說辭簡直鞭辟入裡,聽得鄒元標默然無語。

過了許久,纔有一聲無奈嘆息,在值房內響起。

鄒元標拱手致歉:“是愚弟想岔了,多虧拱極兄點撥。”

趙南星見狀,滿意頷首。

大敵當前,若是再不能將自己人擰成一股繩,只怕又要一敗塗地——這可都是當初南郊祭天的教訓!

趙南星緩緩伸手,抓住鄒元標的胳膊,溫聲道:“東林報與南京國子監學報的事,就交給我與依仲。”

“另外還有一事要勞煩爾瞻。”

鄒元標聞言,心知肚明。

方纔他動搖片刻,落在趙南星眼裡,那稍後措辭撰文辱罵皇帝,另起筆名隱匿形跡的事,必然就要避着自己了。

他也不挑明,拱手回道:“你我是相互交託志向的兄弟道友,何談勞煩?”

趙南星倒是真有事託付。

甚至事情在腦海中轉了一圈,臉色就肉眼可見地難看了起來,手掌下意識用力。

直到鄒元標胳膊都被捏得發疼,他才緩緩開口:“我給太倉張家去信未得回覆,還要爾瞻親自走一遭……”

趙南星面無表情,語氣冷冽:“替大家一齊問問看,張輔之到底是怎麼回事?”

……

“三弟,輔之到底是怎麼回事?”

太倉張家,一間書房中,氣氛顯得不是很好,隱隱透出一句略帶質問的聲音。

張家是《太倉舊志·族望》有載的豪門,修建義莊,開辦儒學,賑濟災民,在民間素有名望。

當家的兄弟三人更是有官身的人物。

伯爲張情,官拜南京兵部郎中;仲爲張意,官拜太倉州同知;叔爲張性,官拜蘇鬆管糧參政。

按理來說,本身是豪門,又有官身,理當養氣十足,泰山崩於前而不亂。

然而。

此時此刻的太倉三張,與從容不迫一詞,實在相去甚遠。

甚至說得上是格外的焦急不安。

桌案上擺着一份邸報,數份白話報紙——都是北京本地的報紙來的——似乎是三人煩躁的來源。

幾份報紙不約而同地講述了同一件事情……

起初。

萬曆皇帝原本主張開放報禁,百家爭鳴。

他爲此不辭辛勞,到處遊說羣臣,顯然是真心誠意的。

但一方面,在朝廷裡,萬曆皇帝的想法很難被大多數人接受。

另一方面,隨着事情發展所激起的客觀反應,也被迫改變了他的初衷。

只因文人天然嘴賤,性喜諷喻,平時還好,一旦有了說話的機會,那是怎麼也收不住。

說話的文人一多,局面也就不好控制了。

其中各大結社、士林儒生、鄉紳豪右,紛紛藉助開放報禁的機會,暢所欲言。

除了討論經學之外,還對政事發表了很多異見。

這種異見有善意的,譬如對清丈擾民的批判,乃至對新政以來諸多負面影響的反思,旨在更好地推行新政。

也有很多意見是惡意的,譬如撰寫妖書,挑動南北對立,煽惑地域矛盾,旨在以此抗拒清丈,脅逼朝廷。

後者作爲政治挑戰,怎麼可以姑息呢?

但朝廷卻遲遲沒有反應,使得民間妖書四起,竟然連“南君北朝”這種措辭都用在了報紙文章裡!

一時間,朝中爭相諫言,不能再放任了!

必須灑出巡城、捕快,搜出撰寫妖書的賊人!

甚至戶部侍郎範應期還公然上奏,希望皇帝能夠南巡,掃平這股妖氛。

事情越吵越大,爭執半月都不見結果。

終於,在六月底的時候,一件巧合,徹底引爆了這個炸藥桶。

今科進士、庶吉士、翰林院修撰、值求是學院中書舍人張輔之,上疏稱,如今妖書,不過爲抵抗度田清戶,畢竟各省都是按部就班,唯獨江南幾省,進度遲緩、民亂起伏、輿論不休,現在連南朝北君這種話都出來了,皇帝此時不南巡,更待何時?

這當然不是什麼重磅的奏疏,畢竟論官職只是箇中書舍人。

甚至太僕寺卿蔡汝賢還上疏彈劾,直接呵斥張輔之是“百依百順”、“不帶腦袋”、“只會揣摩”、“專做小報告”,“打手”云云。

可見其分量不值一提。

然而,正是這麼一位不值一提的人,似乎正好引得賊人肆意發揮,以至於一件令所有人都沒想的事,在其身上堂而皇之地發生了。

竟然有人匿名寫文,登報散佈,公然恐嚇張輔之!

文章稱。

張輔之現在雖然已經爬到中書舍人的位置了,但他在過去,可是在抨擊朝廷上是出了不少力量的,現在反倒爲虎作倀,真是無恥之尤!

警告張輔之,及早回頭!不然江南百姓不會饒恕你的!

朝廷如果只信張輔之這種人,早晚會自取滅亡!

這還了得!?

主張皇帝南巡的範應期,立刻就抓住了這個契機。

他找到申時行,說這封恫嚇文章很好。

好就好在它是匿名的,匿名可以使人們廣泛地聯想到一種傾向,一種想法,一股勢力,讓士林好好反思。

申時行聽後,深以爲然。

於是,一篇親署內閣次輔申時行名諱的函文《何也?》,如期送到了南京通政司,散佈江南。

也就是擺在太倉三張面前的這份邸報。

先是從內閣的視角將妖書一案的始末講述了一番,而後則是對妖書逐一駁斥,緊接着又是爲皇帝的優容,換來搬弄是非,感到不值。

最後,則是憤怒質問。

何也!?

所有人都應該想一想,在新政的大背景下,在開放報禁的優待之中,在鼓譟南北之爭的過程裡,竟然發現了這種事,公然以江南百姓的身份,叫囂着讓朝廷滅亡。

這是爲什麼!?

這是設問,沒有給任何人討論的餘地。

在邸報最後,申時行一錘定音,將這件事定了性。

這是一個信號,是某些人利用開放報禁的機會,進行尖銳的撕裂國家的行爲的信號——新政的形勢嚴峻到這個地步,皇帝不得不南下巡視了!值得一提的是,作爲此事的受害者張輔之,則是在廷議上被交辦了“追查妖書”的差使。

而這,也是此時太倉三張最爲茫然的地方。

只想問出與申時行一樣的問題,爲什麼?

自己家的孩子,難道不是自己人麼?

而這,被質問的張性自然答不出來。

他看了一眼兩位兄長,茫然地搖了搖頭:“我現在就去修書一封,問問輔之怎麼回事。”

張意扼腕憤恨道:“來不及了!傳信的功夫,皇帝恐怕比回信還先到江南!”

此前一番串聯,鬧出了這麼多事端。

山東民亂,死傷的百姓官吏數以百計;浙江民亂,氣得申時行的老師一病不起,掀翻了範應期的祖墳;幾封文稿,驚得汪道昆不敢視事,嚇得孫丕揚將清丈外包給士紳。

都已經到這個地步了,皇帝爲什麼還不收斂,不收手!

竟然敢起了南巡的心思,不怕水土不服麼!?

這也就罷了。

大不了繼續廣泛串聯,再對峙一場就是了。

誰知道這萬曆南下,是自家侄子親手促成的!

這下別說串聯了,連帶着太倉張家積攢多年的名望全毀了!

名門世交閉門不見,鄉紳豪右辱罵不斷。

士林儒生質問的信函,幾乎將張家的門房給淹了!

張意到現在都分不清,自己侄子那封請皇帝南巡的奏疏,到底只是跟隨大流的政治投機,還是崽賣爺田,博取上位!?

啪!

一聲拍桌的聲響,嚇得兩個弟弟一抖。

張情手掌印在桌案上,似乎下了想通了什麼,面無表情。

作爲大兄,無論如何,這時候得做決斷了!

他看向張性,斬釘截鐵道:“理之,你速去將府下的十七家報社處置了。”

突如其來的吩咐,張性險些沒回過神來。

什麼處置了!?

十七家報社?那可是坊間根基所在!

別看他們兄弟三人,文名鼎盛。

不但與王世貞、歸有光、汪道昆等人頻繁文章來往,引爲同道,甚至在《婁東詩鈔》刊行十餘年後,終於有了學派的架子,拜師求學者門庭若市,士林聲望名震江南。

但真論積累。

以報紙傳播的文名,一年抵得上之前十年!

經營到如今這個地步,不知道花了多少價錢!孫輩成爲士林袖領,一呼百應的資糧,可是盡在其中!

竟然說棄就棄!?

他有些猶豫地確認道:“大兄,輔之只是上了一道奏疏,還不到這個地步吧?”

張情絲毫不留轉圜的餘地,皺頭皺起,沉聲呵斥道:“什麼基業不是靠人打拼出來的?不要多言,務必撇乾淨!”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長兄爲父,作取捨的時候根本不需要解釋什麼。

見大兄這般果決,張性咬了咬牙,勉強應了下來。

張情頓了頓,目光掃過兩名弟弟,最後落到張意身上:“道之,你即刻趕赴浙江!”

張意茫然地迎上大兄的目光。

讓自己去浙江做甚,新黨範應期的祖墳都掘了,大獲全勝,還回去作甚?

心中緊迫,張情也沒功夫賣關子,只見他身手按住張意的肩膀,解釋道:“爲兄近年精研儒門學問,實在分身乏術,家裡都只能託你親力親爲。”

“以至於山東衍聖公、殷士儋,湖州董範兩家,應天巡撫孫丕揚,浙江巡撫汪道昆,大小事都是由你親手操辦的……”

張意略微動容,隱約看出了大兄的安排。

張情抓住弟弟的肩膀,一字一頓道:“去浙江找條私船出海,收到我手信之前,萬萬不要回來!”

話音剛落,兩名弟弟面色齊變!

“大兄……”

張意固然明白大兄的打算,自己太顯眼了,一旦被皇帝抓到馬腳,恐怕就是滿門抄斬的下場!

這既是躲風頭,也是不得不做的分投下注。

可要他獨自一人舍家棄業,遠遁重洋,實在強人所難!

他來不及開口。

張情直接大袖一揮,聲色俱厲:“不要糾纏,按我說的辦!”

這一聲當真把兄長威嚴體現得淋漓盡致。

張意嘴巴開合數次,最終還是咬緊牙關點了點頭。

三人不約而同陷入沉默。

張性猶豫片刻,忍不住主動問道:“那大兄呢?要在南直隸迎皇帝?”

小輩莫名其妙成了關鍵人物,哪怕皇帝只是一時興起,也得問問長輩官職,慣例如此。

張情點了點頭,他是南京兵部郎中,此刻回家是告假返鄉,自然還要回南京。

思索片刻,他還是將自己的安排也一併和盤托出,免得日後誤判:“我回返南直隸時,還要親自去尋一趟李春芳!”

兩名弟弟一怔,不由得對視一眼。

雖然大兄寥寥數語,可謂是有條不紊地發號施令,但他們仍舊感受到了一股撲面而來的焦躁。

李春芳可不是什麼好人!

當初鹽政一案後,李春芳自甘墮落,爲了將孫女送進皇宮,徹底倒向了皇帝,自此便與江南士紳們漸行漸遠。

隨後又執掌南京新聞版署,動輒申飭追問,各家都受了這廝掣肘。

雖然以官階名望彈壓一時,大而不倒,明面上做得個江南袖領,但實際上,其人的門庭已經冷落了不少。

就像屋內三兄弟之一的張性,原本娶了李春芳的族女爲妻,還得喚李春芳一聲嶽族祖,當初年年都會上門拜訪——無論李春芳在不在家,無論是否繞路。

但萬曆一朝以來,雙方關係急轉直下,除了大壽大宴外,已經鮮有往來了,甚至還比不得去姻親王錫爵府上拜訪。

張意則是追問道:“大兄是要試探一下李春芳的口風?”

張情倒也不否認,坦然道:“皇帝南巡,定然會提前知會李春芳,且去試探一番咱們有沒有露底。”

按理來說他那位侄子既然能考上進士,定然不會是什麼蠢笨之人,理應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譁衆取寵,把自己置於不善之地。

但若是被迫的……

想到這裡,張情臉色越發難看,突然泄力一般,長長嘆了一口氣:“或者看看,有無必要跪地求饒。”

這話出口,三人神色各異。

青紅紫白,豬肝芭蕉,各色紛呈,精彩萬分。

皇帝南巡,分明還未見人影,壓迫感竟一至如斯。

也不知屆時南巡,會如何欺辱南境之民。

……

無獨有偶,皇帝此刻正在欺辱南境之民。

“臭外地的!”

朱翊鈞手指穿過李白泱的頭髮:“溜着邊吃!”

此刻天剛矇矇亮。

回籠太晚,起牀太早,便乾脆在牀榻上醒醒神。

李白泱蒙在被子裡,只能聽到吞吞吐吐的聲音:“鄉唔寧!”

語氣咬得很重,朱翊鈞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南北之爭,恐怖如斯!

他吃痛之下放下狠話:“再這般不給情面,休怪此番南巡不帶你!”

李白泱聞言,動作一頓。

她從被子裡露了個頭出來,含糊道:“陛下南巡隨駕的人選定了?”

朱翊鈞聞言,柔情似水地輕輕頷首:“親疏有別,朕可是隻帶上你與王貴人。”

說罷便將人拉入懷中,把玩無厭。

李白泱打開胸前的手,白了皇帝一眼:“臣妾知道,陛下定下是與皇后說,後宮最信的就是她,離不得她坐鎮,又怕臣妾仗着皇貴妃的身份,留在後宮與她爭權,欺負了她,乾脆將臣妾帶走,眼不見爲淨。”

朱翊鈞臉色不尷不尬。

話術用多了果然不靈了。

“外廷也擬好人選了,海瑞今日回京,朕再去外廷安排一番即可。”

說着,朱翊鈞輕咳一聲,將李貴妃抱到身上,裝模作樣岔開話題:“對了,韓宜妃那邊,昨日太醫怎麼說?”

六月與韓宜妃合巹了半個月。

到月末的時候,韓宜妃竟真就停了月事。

太醫也是懂爲官謹慎之道的,把脈後只說可能,好像,似乎,再看看。

直到入了八月,隔了兩次月事,太醫院才自信組織會診,早中晚分別把脈,以及今早還要觀察空腹小便性狀云云。

朱翊鈞也沒法守着,便託了兩宮、皇后過問。

李白泱趴在皇帝胸膛上,大眼瞪小眼:“太醫說還得今晨看過才能確認,不過,太醫昨日說普陀山顯靈,應該八九不離十了。”

朱翊鈞雙手摟住腰肢,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如此的話,南巡的雜音也會小不少——這些朝臣是真怕自己水土不服,病逝於西苑。

再加上海瑞今日回京,已然是萬事俱備了。

終於能動身南巡了!

南方的事情一團亂麻,必然要南巡!

譬如清丈,像歷史上那樣敷衍了事根本不行。

別看孫丕揚、王家屏彙報的各縣進度都不算差,但真論起來,恐怕都做不得數!

若是田畝都覈算清楚了,南直隸能只丈出四萬頃?

若是隱戶都登記造冊了,明末哪來的江南奴變!?

還有賦稅的拖欠,這個問題下詔不下七次,至今還在推脫,請求蠲免——江南蘇州等府拖欠本折銀七十一萬一千三百五十餘兩,淮揚等府二十三萬九千六百三十餘兩。

這就是近百萬兩!

難道是百姓沒交稅麼?當然不可能。

從徽州府的苛捐雜稅來看,也不知道有多少衙門,重重設卡攔稅,到了該轉運中樞了,又說收不上來。

不得不清算的舊賬,到底哪些是真難,哪些是真壞。

稅改同樣如此。

哪怕最強勢的朝廷,一到了稅改的時候,都得乖乖去南方坐下來好聲好氣地談。

一如成祖,爲何出宮南巡?

就是因爲並非正常交接的帝位,對南方的掌控力,尤其薄弱。

而朱翊鈞登上帝位以來,從未踏足北直隸以外半步,對南方控制力恐怕好不到哪裡去。

實權皇帝都是要南巡的,有太多權力的薄弱點就落在南方。

繼續推行度田清戶。

解放人口,萌發商事。

驗收松江府的稅改,總結得失。

重新行政劃分,拆解南直隸。

在意識形態上,儘量平息地域之爭,爲大明朝共同想象體添磚加瓦。

宗師傳道之下,舊學在江南抱團取暖,還需犁庭掃穴。

南郊祭天之後,朝中反對派扎堆南京部院,必要炮打司令部。

林林總總。

朱翊鈞簡直數不過來。

這甚至不是一年半載可以輕易解決的事情。

想到這裡,朱翊鈞突然想起,土蠻汗的大舉進攻還未如期而至,還得囑咐一番王崇古與戚繼光,屆時若是……

正未雨綢繆着,只感覺下身一暖,不由得虎軀一震。

朱翊鈞這纔回過神來,自己還在與李貴妃閒聊。

他艱難挪了挪姿勢,勉強道:“稍後一道去看看韓宜妃,屆時南下,愛妃再去普陀山,替宜妃給送子觀音道場還個願。”

李白泱坐在皇帝邊上,聽也未聽。

“普陀山的事容後再說,陛下先送臣妾去巫山……”

鬢角的頭髮散亂,媚眼如絲。

朱翊鈞看得入神。

情不自禁便停了口中的正經言語,順着本能摟住腰肢,緊緊貼在了一起。

好似那南北局勢。

形影不離的同時,此消彼長,起起伏伏。

160.第159章 繁火內蒸,寒熱交訌第240章 拳腳相加,不悱不發142.第141章 一波方平,一波再起195.第191章 遺而不收,行而不輟94.第93章 瞶禍翫災,火燒欽差122.第121章 囊漏貯中,善始善終第150章 如錐畫沙,踔厲駿發第220章 雪霽風溫,霜消日暖第217章 改土歸流,用夏變夷180.第178章 足躡華峰,目觀滄海70.第69章 風饕雪虐,搖山振嶽181.第179章 走南闖北,登山涉水143.第142章 捰袖揎拳,進退兩難139.第138章 水土不服,矯世變俗第11章 蚍蜉戴盆,語出驚人197.第192章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75.第74章 榮辱與共,大局爲重139.第138章 水土不服,矯世變俗第6章 暗流涌動109.第108章 拔樹搜根,舐犢情深105.第104章 鹹菜豆腐,三怨成府111.第110章 一箭雙鵰,鞘裡藏刀86.第85章 隨波逐流,降格以求196.第189章 出巡順天第150章 如錐畫沙,踔厲駿發第46章 殺人試鋒,白虹貫空第245章 此消彼長,起起伏伏第15章 虛空造牌,改往修來176.第174章 掄才大典,筆削褒貶143.第142章 捰袖揎拳,進退兩難90.第89章 間構嫌隙,宥坐之器第7章 孝事兩宮第41章 粉墨登場,豁然開朗77.第76章 鳴野食蘋,夜盡天明第216章 乘風破浪,名飛雲上第35章 獻替可否,無中生有122.第121章 囊漏貯中,善始善終第36章 循循善誘,半推半就83.第82章 破屋朽樑,博採衆長129.第128章 謊徹梢虛,爲王前驅第227章 地脈方興,天荒欲破第220章 雪霽風溫,霜消日暖203.第198章 帶雪煎茶,和冰釀酒第48章 赦賞天下,雲行雨洽165.第164章 復餗之憂,積羽沉舟167.第166章 紅袖添香,論道經邦190.第187章 陰陽順位,懸疣附贅186.第183章 箭在弦上,一觸即發207.第201章 屠所牛羊,狗急跳牆第54章 君臣相見,殊深軫念164.第163章 珥貂葉貴,何妨虜支207.第201章 屠所牛羊,狗急跳牆第35章 獻替可否,無中生有民亂故事其二:絲絹案後續130.第129章 原委始末,陰差陽錯120.第119章 急轉直下,心狠手辣87.第86章 四季輪轉,任重致遠第208章 遣興陶情,欺世盜名153.第152章 畢雨箕風,度地分工第209章 四海同音,酌古御今第5章 文華殿上,再行辭讓第210章 弱肉強食,優勝劣汰60.第60章 稔惡盈貫,記錄在案第221章 詢謀諮度,講信修睦第232章 春風又綠,明月再照180.第178章 足躡華峰,目觀滄海125.第124章 蠉飛蠕動,量才錄用第37章 疾風勁草,穩中向好94.第93章 瞶禍翫災,火燒欽差第4章 崢嶸初現,太子升殿127.第126章 蒲鞭示辱,脫胎換骨第57章 投石問路,疑團滿腹第230章 以一持萬,樹碑立傳第227章 地脈方興,天荒欲破第46章 殺人試鋒,白虹貫空197.第192章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136.第135章 抽絲剝繭,豬卑狗險117.第116章 承上啓下第59章 驚雷炸響,摩拳擦掌第18章 愁思意冗,有恃無恐84.第83章 衆楚羣咻,多事之秋94.第93章 瞶禍翫災,火燒欽差第47章 夤夜闖宮,袒心剖胸76.第75章 誅心奪志,揆情審勢第56章 炊金爨玉,殫精竭慮第148章 勤勞匪懈,完粹淳龐167.第166章 紅袖添香,論道經邦109.第108章 拔樹搜根,舐犢情深193.第190章 四不兩直,克盡厥職118.第117章 威福自用112.第111章 濫觴所出,生棟覆屋197.第192章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201.第196章 紛紛茫茫,道阻且長119.第118章 斠然一概,意料之外第33章 抱蔓摘瓜,靡花正發106.第105章 旗開得勝,嘉謀善政101.第100章 峻宇垂堂,魑魅魍魎163.第162章 宮禁邃嚴,密邇天顏108.第107章 死生淘氣,屍橫遍地第202章 今亡亦死,死國可乎
160.第159章 繁火內蒸,寒熱交訌第240章 拳腳相加,不悱不發142.第141章 一波方平,一波再起195.第191章 遺而不收,行而不輟94.第93章 瞶禍翫災,火燒欽差122.第121章 囊漏貯中,善始善終第150章 如錐畫沙,踔厲駿發第220章 雪霽風溫,霜消日暖第217章 改土歸流,用夏變夷180.第178章 足躡華峰,目觀滄海70.第69章 風饕雪虐,搖山振嶽181.第179章 走南闖北,登山涉水143.第142章 捰袖揎拳,進退兩難139.第138章 水土不服,矯世變俗第11章 蚍蜉戴盆,語出驚人197.第192章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75.第74章 榮辱與共,大局爲重139.第138章 水土不服,矯世變俗第6章 暗流涌動109.第108章 拔樹搜根,舐犢情深105.第104章 鹹菜豆腐,三怨成府111.第110章 一箭雙鵰,鞘裡藏刀86.第85章 隨波逐流,降格以求196.第189章 出巡順天第150章 如錐畫沙,踔厲駿發第46章 殺人試鋒,白虹貫空第245章 此消彼長,起起伏伏第15章 虛空造牌,改往修來176.第174章 掄才大典,筆削褒貶143.第142章 捰袖揎拳,進退兩難90.第89章 間構嫌隙,宥坐之器第7章 孝事兩宮第41章 粉墨登場,豁然開朗77.第76章 鳴野食蘋,夜盡天明第216章 乘風破浪,名飛雲上第35章 獻替可否,無中生有122.第121章 囊漏貯中,善始善終第36章 循循善誘,半推半就83.第82章 破屋朽樑,博採衆長129.第128章 謊徹梢虛,爲王前驅第227章 地脈方興,天荒欲破第220章 雪霽風溫,霜消日暖203.第198章 帶雪煎茶,和冰釀酒第48章 赦賞天下,雲行雨洽165.第164章 復餗之憂,積羽沉舟167.第166章 紅袖添香,論道經邦190.第187章 陰陽順位,懸疣附贅186.第183章 箭在弦上,一觸即發207.第201章 屠所牛羊,狗急跳牆第54章 君臣相見,殊深軫念164.第163章 珥貂葉貴,何妨虜支207.第201章 屠所牛羊,狗急跳牆第35章 獻替可否,無中生有民亂故事其二:絲絹案後續130.第129章 原委始末,陰差陽錯120.第119章 急轉直下,心狠手辣87.第86章 四季輪轉,任重致遠第208章 遣興陶情,欺世盜名153.第152章 畢雨箕風,度地分工第209章 四海同音,酌古御今第5章 文華殿上,再行辭讓第210章 弱肉強食,優勝劣汰60.第60章 稔惡盈貫,記錄在案第221章 詢謀諮度,講信修睦第232章 春風又綠,明月再照180.第178章 足躡華峰,目觀滄海125.第124章 蠉飛蠕動,量才錄用第37章 疾風勁草,穩中向好94.第93章 瞶禍翫災,火燒欽差第4章 崢嶸初現,太子升殿127.第126章 蒲鞭示辱,脫胎換骨第57章 投石問路,疑團滿腹第230章 以一持萬,樹碑立傳第227章 地脈方興,天荒欲破第46章 殺人試鋒,白虹貫空197.第192章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136.第135章 抽絲剝繭,豬卑狗險117.第116章 承上啓下第59章 驚雷炸響,摩拳擦掌第18章 愁思意冗,有恃無恐84.第83章 衆楚羣咻,多事之秋94.第93章 瞶禍翫災,火燒欽差第47章 夤夜闖宮,袒心剖胸76.第75章 誅心奪志,揆情審勢第56章 炊金爨玉,殫精竭慮第148章 勤勞匪懈,完粹淳龐167.第166章 紅袖添香,論道經邦109.第108章 拔樹搜根,舐犢情深193.第190章 四不兩直,克盡厥職118.第117章 威福自用112.第111章 濫觴所出,生棟覆屋197.第192章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201.第196章 紛紛茫茫,道阻且長119.第118章 斠然一概,意料之外第33章 抱蔓摘瓜,靡花正發106.第105章 旗開得勝,嘉謀善政101.第100章 峻宇垂堂,魑魅魍魎163.第162章 宮禁邃嚴,密邇天顏108.第107章 死生淘氣,屍橫遍地第202章 今亡亦死,死國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