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結盟邀請,使紫陽怔了一怔。
就連靜候在旁的東城新太郎,也不自覺地露出吃驚的表情。
紫陽連眨美目,求證似的反問道:
“結盟?”
青登鄭重地點點頭:
“沒錯。”
“大鹽黨的卓越,我一直看在眼裡。”
“若能得到大鹽黨的協助,吾等如虎添翼!”
“紫陽小姐,我需要你們的協助,望請助吾等一臂之力!”
單從“戰鬥力”這一角度來考量,大鹽黨確實是乏善可陳,只能算作是三流勢力。
不過,若論情報收集能力的話,它可就罕有敵手了!
大鹽黨紮根底層,在百姓中很有號召力,市井間的無數士民皆爲其眼睛、耳朵。
跟你擦肩而過的搬運工,說不定就是大鹽黨的成員;餐館裡給你上菜的手代,說不定就是大鹽黨的眼線……
這般強大的情報網,饒是青登,也不禁感到豔羨。
因此,早在許久之前,他就有跟大鹽黨結盟的意願了。
在“東西決戰”已是一觸即發的當下,更是要爭取一切能爭取的力量。
像大鹽黨這樣傑出的、實力不容小覷的獨立勢力,自然是不可放過
既然今夜有緣跟紫陽見面,青登索性把“結盟”一事提上日程!
青登的態度,不可謂不誠懇。
怎可惜,他剛一語畢,紫陽便面露憾意,搖了搖頭:
“左府,感謝您的厚愛。”
“能被您這般看重,我倍感榮幸。”
“但是,我們是不可能和幕府結盟的。”
言及此處,紫陽倏地加重語氣,口吻隨之變得嚴肅:
“幕府是我們的死敵——這一點是永遠不會變的。”
“我們的最終目標是打垮腐朽的江戶幕府,實現‘天下大同’的理想。”
“一、兩回合作倒也罷了,讓我們跟幕府締結盟約,這是萬萬不可能的,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對於紫陽的毫不留情面的回絕,青登早有預料般微微一笑:
“我知道你們厭惡幕府,絕不會跟幕府結盟。”
“所以,我說的不是‘跟幕府結盟’,而是‘跟我結盟’。”
“‘我’與‘幕府’是兩回事,切不可弄混了。”
紫陽歪了下頭,頰間現出困惑的神色。
“左府,煩請詳述。”
青登緩緩道:
“我雖是幕臣,但這並不代表我就是幕府的化身。”
“直白的說,在許多方面,‘我’與‘幕府’存在嚴重的、難以調和的分歧。”
“因此,我並非是要大鹽黨幫幕府幹活。”
“我只希望大鹽黨能協助我擊敗‘南朝’。”
“我不敢自稱爲正道人士。”
“但是,若跟‘南朝’的禽獸們相比,我還是當得起‘正人君子’的評價的。”
“至少我不會出爾反爾,兒戲般隨意取消政策。”
“你們以‘收集情報’見長,想必早就知道因《年貢減半令》而起的那一出鬧劇了吧?”
紫陽聞言,輕蹙眉頭,面色稍沉——看樣子,“南朝”整出的這堆幺蛾子,確實是瞞不過大鹽黨的耳目。
青登繼續道:
“爲了取悅商人,毫不猶豫地取消《年貢減半令》,置千萬農民的利益於不顧——僅憑這一件事,就足以看出‘南朝’君臣的品性。”
“若讓‘南朝’得天下……我都不敢想象這將遭致何等後果。”
“既然你們的目標是要實現‘天下大同’,那麼你們能眼睜睜地看着‘南朝’的禽獸們執掌國政嗎?”
說到這兒,他停了一停,隨即補上一句:
“更何況,法誅黨已與‘南朝’結盟。”
“哪怕只是爲了打敗法誅黨,我們也有最爲充分的結盟理由。”
青登說完了,靜靜地等候對方的迴應。
紫陽半闔雙目,繃着臉蛋,作沉思狀……她並未讓他久等。
片刻後,她輕啓朱脣:
“……我明白了。”
“如果結盟對象是‘仁王’的話,那確實是另當別論。”
“但是,茲事體大,光憑我一人,無力拍板。”
“我之後會提請老師進行定奪的。”
青登挑了下眉:
“‘老師’?”
紫陽解釋道:
“老師是我們的領袖。爲表尊敬,我與絕大部分同志都稱他爲‘老師’。”
青登聞言,不由自主地眯起雙目,若有所思。
紫陽等人的領袖……換言之,就是大鹽黨的頭目!
他跟大鹽黨打了這麼久的交道,卻從未見過其首領的真容,甚至連對方是男是女、多大年紀都不知道……若說不對其感到好奇,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青登思忖片刻後,重又開口:
“紫陽小姐,若是可以的話,能否讓我與令師見一面呢?”
紫陽再度愣住,面色微變。
一旁的東城新太郎亦變了表情。
青登無視他們的反應,自顧自地往下說道:
“正如你適才所言,結盟涉關雙方命運,茲事體大。”
“既然這樣,我認爲還是讓我與令師當面談談比較好。”
“如此,溝通起來也能方便許多。”
紫陽若有所思,輕輕頷首。
“……我明白了。”
東城新太郎見狀,再也按捺不住,趕忙道:
“紫陽小姐,殿下他……”
未等他把話說完,紫陽便搶斷道:
“新太郎,稍安勿躁。”
東城新太郎張了張嘴,欲言又止……雖然很想說話,但他最終還是屈從於紫陽的指示,乖乖地閉緊嘴巴。
青登側過腦袋,朝東城新太郎投去疑惑的視線。
“‘殿下’?”
紫陽微微一笑:
“東城新太郎十分尊敬老師,不敢自認爲老師的學生,所以他不稱‘老師’,而稱爲‘殿下’。”
解釋完後,她說回正題:
“實不相瞞,老師此前就有跟你見面的念頭。”
“只不過……出於某種緣故,這一想法遲遲不得落實。”
聞聽此言,青登不由得反問道:
“爲什麼?是因爲令師身體不好嗎?”
紫陽苦笑一聲:
“這個嘛……非常抱歉,我不便跟您多講。”
“總而言之,我會請示老師的。”
“如果老師願意與您見面,我會即刻通知您的。”
“不過,可能得讓您稍候些時日。”
“老師目前不在京畿,得到年後才能歸來,煩請見諒。”
青登點點頭:
“沒關係,這麼點時間,我可以等。”
紫陽略作躊躇,隨後面帶歉意地補充道:
“如果老師不願與您見面……還請您不要見怪,絕非老師討厭您,而是他真的有‘不便見人’的難處。”
青登爽朗一笑,大度地擺了擺手:
“無妨,不論願不願意與我會面,一切聽憑令師的意見,我絕不強求。”
“唯有‘結盟’一事,還請你們認真考慮。”
“我是真心實意地想跟大鹽黨結盟。”
紫陽鄭重地點點頭:
“這是自然。”
……
……
“夜已深,不妨就在大津住一夜吧,明早再回去,我可以幫你們安排住處。”——青登友善地挽留。
雖很感激青登的好意,身心也確實牴觸着“冒着風寒,連夜趕回京都”的這等行爲,但紫陽還是婉拒了青登的提議。
京都第一藝伎……這一美名的背後,是繁重似山的工作量。
既要練習歌舞,又要擔負指導新人的重任……在扮演“最完美的藝伎”的同時,還不能疏忽了“大鹽黨情報頭子”的主業。
得虧紫陽是萬中無一的女中豪傑,精力過人,才幹出衆,否則換作一般人等,早就被繁重的工作量給壓垮了。
今夜與青登的會面,是她從百忙之中硬擠出時間的。
若不是“法誅黨與‘南朝’結盟”這一情報太過重要,不容耽擱,否則紫陽也不會專程趕到大津來見青登。
總而言之,她實在沒有餘暇在大津空耗一夜。
告別青登後,她在東城新太郎的護送下,連夜趕回京都。
約莫1個時辰後,她安然地回到京都祇園,回到自己的住所,回到熟悉的房間。
獨自站在臥室的正中央,紫陽“呼”地長出一口氣……隨着這口氣的徐徐呼出,她那原本挺得板正的雙肩、腰脊,逐漸鬆弛下來。
緊接着,便見她滿面疲憊地仰躺在地,雙手交疊放在平坦的肚皮上。
多年的藝伎生活,已使“端莊”二字刻入其骨髓,就連躺下的動作都這麼好看、優雅。
“呃呃……好累……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動了……”
她向着面前的空氣發出求救般的呻吟。
在京都、大津兩地往返的疲勞,在其體內積累、凝聚、爆發……當真是筋疲力盡了。
她現在只想快點把襪子脫了,然後躺進鬆軟的被褥之中,好好地睡上一覺,一直睡到自然醒。然而,好巧不巧的,她前腳剛躺下,後腳房門外便倏地傳來好聽的女聲:
“紫陽小姐,是我。”
明明方纔沒有響起任何足音,卻驀地有人聲傳來……莫名的驚悚。這女人是何時來到房門外的?
不過,紫陽對此倒是毫無反應,彷彿見怪不怪。
眨眼間,就跟條件反射似的,但見紫陽強撐着起身,端坐着,兩手交疊在腿上,腰背重新挺直。
她面朝房門,中氣十足地說道:
“進來吧。”
獲得紫陽的准許後,便見一名“見習藝伎”輕輕地推開門扉,膝行入內,移身至紫陽的右手邊。
紫陽向這位“見習藝伎”側過腦袋。
後者湊過頭去,以輕微卻又不失清晰的聲音說道:
“紫陽小姐,找到相樂總三了。”
霎時,紫陽眸底深處的倦意因雀躍而消散。
“很好……總算是找到他了……”
……
……
匡天元年/明治元年(1865),12月28日——
新年將近。
京都的街巷上已飄滿“年”味。
擡眼望去,無數房屋的門前已擺上門鬆,使街面多出不少翠意。
光是看着這些漂亮的門鬆,就能直觀地感受到:啊,新年快到了!
百姓們積極地置辦年貨,準備過個好年,以期在新的一年中交到好運。
相較於民衆的歡樂,位於壬生鄉的新選組屯所(京都屯所),倒是一如既往地瀰漫着肅殺的氣氛。
即使是佳節將近,新選組對尊攘志士的打擊也不會有絲毫放鬆!
這一會兒,但見十數名新選組隊士排成二列長隊,徑直奔向伏見。
瞧見這標誌性的、正因疾馳而高高飄揚的淺蔥色羽織,周遭的民衆紛紛向左右退開,讓出路來。
很快,這支小隊抵達目的地——一間名爲“寺田屋”的船宿。
所謂的“船宿”,乃供旅客和船隻停靠的旅館。
因爲伏見毗鄰澱川水系,船運發達,商業興盛,人口流動往來密切,所以該地有大量船宿。
這支小隊的統領——一名額上有刀疤的青年——姑且稱他爲“疤臉男”吧,一個箭步上前,“咚”地推開推開寺田屋的店門:
“吾等乃左大臣麾下新選組是也!奉公搜查!”
眼見是新選組來了,店內諸人全都吃了一驚,紛紛退散開來。
在青登的嚴加管束下,新選組素來以纖毫無犯著稱,凡是膽敢騷擾百姓的人,都會遭受毫不留情的冷酷懲處。
出於此故,民衆並不太畏懼新選組。
當新選組的隊士們執行任務時,甚至會有膽大的小孩湊過去圍觀。
但是,因殺伐無數而充滿煞氣的那一張張面龐,以及佩於腰間的那一把把明晃晃的刀劍,總歸會使普通人感到害怕。
便在這一片緊張氛圍之中,一名美婦人從後廚方向走出——其年紀在三十歲左右,皮膚白皙,五官端正,風韻猶存,腳背飽滿的一對裸足好看極了——踩着不緊不慢的步伐,施施然地移步至玄關,向衆隊士行了一禮:
“奴家是這家店的女將登勢,敢問諸位大人突然來此,所爲何事?”
【注·女將:即女主人】
疤臉男怔了怔,隨即滿面好奇地上下打量登勢:
“登勢……你就是那個很有名的登勢嗎?”
美婦人掩嘴輕笑幾聲:
“不錯,正是奴家。”
“沒想到大人竟然知道奴家,真是奴家的榮幸。”
“不過,奴家從未有過值得稱道的偉績,實在擔不起‘有名’的評價。”
說起這位登勢,她在京都也算是一個小有名氣的奇女子了。
文久二年(1862),薩摩國父島津久光爲當面向朝廷提出“公武合體”建議,率千餘名藩兵進京。
有馬新七,田中謙助等薩摩志士想乘此機會發起討幕運動,從而影響島津久光反幕。
同年4月23日,討幕志士聚集於京都南郊伏見寺田屋,藩主島津得知該消息立即派家臣帶藩兵前往勸阻,新七等人不聽,雙方互相殘殺。
結果,志士方面六人當場喪命,三人後來剖腹自殺,
以上,便是著名的“寺田屋事件”。
相傳,雙方亂戰過後,寺田屋內到處都是鮮血,斷裂的肢體與破碎的內臟散落得到處都是,駭人至極,店內的侍女們見了,無不嚇哭出聲。
然而,老闆娘登勢卻毫不慌亂,沉着冷靜地指揮店員們清理血跡,更換榻榻米,僅用了半日的時間就使寺田屋恢復如初。
她這身處屍山血海卻毫不驚懼的英姿,爲世人所欽佩。
自此以後,“登勢”之名傳遍京都內外。
雖談不上是什麼大名人,但至少在伏見這一片區域,“登勢”的大名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疤臉男上下打量登勢幾遍後,重新板起面孔,眼中閃出嚴厲的光輝,氣勢洶洶地朗聲道:
“登勢小姐,我們懷疑你窩藏賊寇!所以我們要搜查你的店鋪,失禮了!”
說罷,他不由分說地闖入店內,其身後的其餘隊士紛紛跟上——有兩名隊士留在玄關,既負責堵住正門,也負責監視登勢,謹防她逃跑。
面對這夥隊士的強制搜查,登勢並不阻攔,默默地站至一旁,任由他們隨意行動。
因爲有《新選組法度》的約束,所以隊士們不敢把店鋪弄得一團糟,頂多就是敲敲天花板,掀開榻榻米,把能打開的房門、櫥櫃統統打開。
約莫半個時辰後,他們查遍了寺田屋的每一處角落,連積滿灰塵的閣樓與臭烘烘的茅廁都不放過。
隊士們三三兩兩地回到玄關,逐一報告:
“沒有發現!”
“我這邊也沒發現!”
“二樓也沒發現!”
“一切正常!”
疤臉男緊蹙眉頭,口中嘟噥:
“奇怪……難道是情報出錯了嗎?”
情報出錯是常有的事情。
新選組的一大情報源,就是市井間的風言風語。
九番隊的部分隊士的日常任務,便是喬裝成搬運工、浪人、乞丐等不起眼的小角色,在人多的地方走動,四處收集傳言。
人類社會是一個巨大的草臺班子——古往今來的無數事例,反覆證明這句話的含金量。
因爲喝多了,或是單純地想在藝伎面前顯擺,而不慎把重要情報泄露出去……這種事例不僅有,而且還不少。
綜上所述,新選組抓人的常見流程,大體如下:每當知悉“有尊攘志士出沒”的傳言,姑且不論真假與否,先派人去查一查,即可撲空,也不能放過。
想也知道,此種形式的搜查方法,有所收穫是罕有的,絕大多數時候都是撲了個空,所以疤臉男也不沮喪,畢竟這種事情實在是經歷得太多了。
從剛纔起,登勢就一直呆在玄關,面掛微笑,沒有任何異常舉動。
疤臉男扭頭看向登勢,扶着腰間刀,微微躬身,不鹹不淡地致歉:
“對不起,打擾你們了。”
登勢微笑着搖搖頭:
“哪裡,您太客氣了,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協助官府,是我等應盡的義務。”
登勢的恭順態度令疤臉男很是受用。
他投以讚賞的眼神,然後一擺大手:
“收隊!”
風風火火地來,雷厲風行地去——登勢站在玄關目送,待淺蔥色的羽織從其眼前消失後,她扭身去看身後的店員們:
“好了,都別傻站着了,繼續幹活吧!”
眼見新選組的隊士們都走了,店員們紛紛長出一口氣——毫無預兆的“奉公搜查”,搞得他們都沒法做生意。
在登勢的指揮下,店員們回到各自的崗位,不一會兒便使寺田屋恢復正常運轉。
登勢扭頭看了眼玄關,然後默默地沿梯上到二樓,走進某房間,輕輕地敲了敲房間東側的牆面:
“龍馬,可以出來了。”
俄而,便聽“喀”的一聲輕響——這面牆壁從內向外地緩緩開啓,露出牆後的空間——阪本龍馬從裡頭滾了出來。
“哎呀,登勢,真是太謝謝你了!”
阪本龍馬一邊舒展因長時間待在逼仄空間而變得僵硬的身體,一邊向登勢展露爽朗的笑容:
“登勢,你是什麼時候做了這道暗門?”
登勢一臉無奈地說道:
“這道暗門是一直都有的,在建這屋子時,便特地做了這道暗門。”
“本是用於儲存貴重用品,拿來藏人倒也合適。”
“唉,剛剛真是嚇死我了……幸好你沒事。”
登勢一邊說着,一邊擡手拍了拍豐滿的胸脯,露出驚魂未定的神情。
忽然間,走廊方向傳來急匆匆的、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有人在接近……但阪本龍馬和登勢都不慌張——因爲他們都認得這陣足音的主人。
不消片刻,一名身材高挑、容姿端麗的年輕女子推門而入,一臉緊張地看着阪本龍馬。
“龍馬,你沒事吧?”
看着來者,阪本龍馬臉上的笑意更顯雀躍。
“哦哦!阿龍,你來得正好!我剛好有些餓了!可以捏幾個飯糰給我吃嗎?”
被喚作“阿龍”的女子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道:
“我就知道你肚子餓了。”
話音剛落,她就像變魔術一樣,從懷裡拎出一個荷葉包,裡頭是剛捏好的、還熱騰騰的三枚飯糰。
阪本龍馬眼睛一亮:
“哦哦!不愧是阿龍!你太瞭解我了!”
登勢笑盈盈地看着這對互動中的男女。
“阿龍,難得龍馬回來,你就多陪陪他吧。”
“欸?可是我還要工作……”
“我允許你休息兩個時辰。在此期間,你們就隨意使用這個房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