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鋒寒上來之前,家香樓二層還是鬧哄哄的。
但隨着跋鋒寒、陸沉互相叫出名號,酒樓二層便漸漸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驚疑不定地看着二人,交頭接耳小聲議論。
“陸沉?難道是那個陸沉?”
“應該是!不然跋鋒寒怎會找上他?”
“我之前好像在家香樓,看到過他一次,當時就覺此人英武挺拔,氣度不凡……原以爲他是哪個世家豪門的公子,沒想到,他竟是江都兵變之夜,擊退楊虛彥的陸沉!”
“跋鋒寒要挑戰陸沉?他們可都位列天下五大青年高手,這下可有好戲看了!”
正議論時。
忽聽跋鋒寒說出“既分高下,也決生死”,酒樓二層霎時變得落針可聞,所有的議論聲都停了下來。
幾息沉寂之後,不少嗜血觀衆,已經滿臉激動——
當今幾個最出類拔萃的青年高手,今天就要少掉一位了麼?
陸沉穩坐不動,手上還拈着酒杯。
跋鋒寒亦是一動不動,雙手按着刀劍握把。
兩人隔桌對視。
雖沒有任何言語、動作,可二層食客們,卻只覺似有一股無形氣場,自二人身上散發出來,漸漸瀰漫至整個二層,令所有人都油然生出一種沉悶窒鬱之感。
彷彿暴雨將至,黑雲壓城。
有人不自覺地張開嘴巴,大口呼吸。
也有人喉頭不停聳動,吞嚥唾沫。
還有人手哆嗦着舉起酒杯,想要喝口酒壓壓驚,可手抖得太厲害,酒杯忽然脫手,跌落在地。
叮——
就在酒杯落地的脆響發出的那一剎。
陸沉、跋鋒寒之間的那張桌子,忽地四分五裂開來。桌面上擺放的碗碟酒壺亦隨之拋飛而起,汁水迸濺。
錚!
凌厲錚鳴聲中,跋鋒寒長刀劃出一道曲折玄奇的弧線,挾凜冽寒芒斬向陸沉。
長刀所至,明明尚未觸及任何物體,森寒刀氣已令那拋飛的碗碟紛紛迸裂開來,裂痕光滑,如遭利刃切割!
單這刀氣,放在低武世界,就足以隔空殺人。
但在雙龍世界,對上真氣護身的高手,這等程度的刀氣,基本就只能起到氣機鎖定,製造攻擊假象欺騙敵人感知,以及干擾敵人真氣運轉等作用。
而跋鋒寒真正的殺招,乃是那看似沒有任何花俏的一斬。
這一斬,運刀的勁力、出刀的角度、揮斬的速度無不完美,近乎是他生平最爲得意的一斬。
而刀鋒之上延伸出的無形氣機,亦早已將陸沉牢牢鎖定,無論陸沉身形如何變化,他的刀都會循着氣機牽引,自然衍生後招變化,令陸沉無從閃避,只能硬接!
面對跋鋒寒這凌厲至極的一刀。
陸沉面不改色,將酒杯往上方輕輕一拋,食中二指並指作劍,似緩實疾地迎着那劈面而來的璀璨刀光一指點出。
鐺——
一記清越的金鐵交擊聲爆起。
半截斷刀嗖地飛起,打着旋兒倒射跋鋒寒,貼着跋鋒寒頭皮掠過,又射至後方兩丈開外的牆板上,將牆板洞穿,射向遠方。
幾縷髮絲緩緩飄落。
跋鋒寒瞳孔一擴,面色驟變。
陸沉那一指,竟是精準點中了他那一刀勁力流轉之際,最爲薄弱的一處節點!
這是何等敏銳的洞察力?
還是肉指對鋼刀,一指斷長刀……
又是何等強橫的體魄,何等驚人的指力?
心中雖震撼,跋鋒寒反應卻沒有一絲遲緩,刀斷之際,便猛地棄刀拔劍,猿臂一展,長劍當胸搠向陸沉。
劍出之時,一股慘烈無比的氣機爆發開來,彷彿血戰求生,不成則死!
這一劍看似簡單,但劍術最精髓的用法,本就是一個“刺”字。
就如陸沉的“劍一”,不需要任何花俏,只需一刺,便可決出生死。
跋鋒寒這一刺,精氣神皆悉數融入這一刺當中,儼然臻至了他個人技藝的極巔,凝聚了他畢生搏殺技藝的菁華,有了幾分返樸歸真、大道至簡的韻味。
劍出之時,那慘烈氣機、凜冽劍氣,儼然將陸沉身周空間徹底鎖死,令他彷彿置身鐵籠鬥場,不能閃避,無法遁走,只能直面這決死一刺!
這一刺,甚至破開了陸沉早已布在身周的劍風領域,在劍風領域當中撕裂出一條直通陸沉的坦途。
且跋鋒寒劍尖之上,寒芒吞吐不定,更有無形劍氣傾灑而出,令陸沉眉心、咽喉、心臟、膻中、丹田等多處要害,同時生出針刺般的幻痛,幾乎無從捕捉他這一刺,最終究竟會刺向何方。
就憑這一劍,便知跋鋒寒名列天下五大最爲出類拔萃的青年高手之一,乃是實至名歸。
可惜。
他遇上了已經補足短板,且武功在這兩個多月中,又大有精進的陸沉。
閃電心劍震顫,靈覺高度凝聚,跋鋒寒這一劍所有的勁力流轉,皆被陸沉洞悉無遺,甚至連他可能地一切後招變化,亦在陸沉推演之中。
雙龍世界高手,往往可以彼此洞察,可以隨氣機牽引靈活應變,而這種情況下,就看誰的應變更快,誰的破綻更少,以及,誰對局勢的把控更全面,誰的推演能力更強大。
所以。
陸沉只是再次擡起右手,並指作劍,一劍點出。
嗤——
無形劍氣飆射,在跋鋒寒這一劍氣勢達到最盛,威力臻至最大,所有可能的變化收束歸一,劍尖只能刺向陸沉心口膻中穴時,猛地點在他劍脊之上。
這一劍,又是精準命中了跋鋒寒劍身勁力流運最薄弱的節點。
但因跋鋒寒這一劍氣勢正盛,劍上真勁勃發,並未如法炮製將他長劍擊斷,只是令他長劍微微往下一沉,刺向陸沉心口膻中穴的一劍,亦只偏移少許。
陸沉衣襟已被長劍刺破。
皮膚已能感受到劍尖的冰冷森寒。
但跋鋒寒劍尖忽地一顫,本該直刺下去的劍尖,只將陸沉胸口皮膚劃破,擦出一道歪歪扭扭的血痕,便已後繼無力。
再看跋鋒寒。
眉心儼然多出一個小孔,血漿已堆積在小孔處,卻因殘餘的劍氣封堵,並未立時溢出。
陸沉點中跋鋒寒劍脊的那一道劍氣,並不是爲了斷他的劍,或是將之打偏。
當劍氣點在跋鋒寒劍脊之上,令跋鋒寒長劍往下一沉之時,那無形劍氣亦吸收了跋鋒寒劍上的部分真勁,以更快的速度,折射而出。
這突然變向折射的劍氣,令已經一劍用老,所有變化的可能,盡皆收束至最小的跋鋒寒,失卻了一切應變餘地。
而吸收了跋鋒寒真勁的劍氣,速度更是快到後發先至,在跋鋒寒劍尖撕裂陸沉衣襟,觸至他肌膚之時,領先一剎,洞穿了跋鋒寒護身真氣,貫穿了他的眉心!
所以跋鋒寒那刺在陸沉胸口的一劍,纔會突然變得繚亂,只在他胸口擦出血痕,卻已無力真正洞穿他“煉皮、煉肉”雙重防線,對他打出有效傷害。
陸沉兀自端坐椅上,一動不動。
先前被他拋到上方的酒杯,這時方纔回落下來。
陸沉與跋鋒寒這一場生死決,全程只過了一刀、一劍。
刀快,劍更快,以至陸沉點出那一道劍氣之際,酒杯才堪堪升到最高點,待跋鋒寒眉心洞穿,僵立原地之時,酒杯方始回落。陸沉悠然擡手,接住酒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道一聲:
“小二,結賬!”
摸出一錠銀子,拋給戰戰兢兢又滿臉欽佩走過來的小二:
“損毀的桌子、餐具,還有麻煩收屍洗地。多的算是打賞給你壓驚了。”
說罷,把酒杯也拋給小二,向着樓梯口悠然行去。
直至陸沉消失在樓梯口。
跋鋒寒眉心血洞劍氣消失,積蓄許久的鮮血,才嗤地一聲,飆射而出。
身軀亦是微一搖晃,仰天就倒。
咚!
跋鋒寒重重仰倒在地,原本有如電閃的凌厲雙瞳,已然一片灰黯。
陸沉離開,跋鋒寒又已躺倒,先前那沉重壓抑的氣場霎時消散,二樓所有食客,齊齊呼出一口長氣,幾乎所有人都是大汗淋漓,臉色發白,彷彿他們也在生死之間走了一遭。
一陣大喘氣之後,纔有人一邊抹着額上冷汗,一邊震驚說道:
“怎麼回事?這就結束了?”
有人大口喝酒壓驚,放下酒碗大聲嚷嚷:
“對啊,怎會這麼快?剛剛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只看到跋鋒寒出了一刀,然後他刀斷了,之後他又拔劍……接下來發生了什麼,我完全沒有看清啊!跋鋒寒怎麼就死了?他是怎麼死的?”
“他死於眉心開了個洞。”
“我知道,但問題是,他眉心那個洞是怎麼來的?”
“我只依稀看到,陸沉在跋鋒寒劍脊上點了一指。然後跋鋒寒眉心就莫明其妙多了個血洞……”
“往劍脊點一指,與跋鋒寒眉心多出血洞,這之間有什麼必然聯繫嗎?”
“好像沒有……”
在場看客,雖然也有兩桌武林人士,但都只是普通好手。
能勉強看清跋鋒寒的一刀一劍,以及陸沉的兩指就已經很不錯了,又如何能看穿陸沉把控全局,以及第二指無形劍氣借力折射的精髓?
除了感慨陸沉武功神乎奇技,無跡可循,便再無其它可說。
“同是天下五大傑出青年高手,彼此差距怎麼會那麼大?”
“跋鋒寒自來中原,未逢一敗,這次只出一刀一劍就死,豈不是說,陸沉的武功,比他高了不止一個層次?”
“倒也未見得。跋鋒寒的武功,都是得自生死搏殺,這樣的武功,劍走偏鋒,狠辣奇險,殺戮驚人,但也太過極端,全力以赴死鬥,本就常在一兩招之間,決出生死勝負……”
“也是。武功高一線,便高到沒有邊。陸沉武功,也許只比跋鋒寒高出一線,但既是以極端打法決生死,那一兩招就定生死,倒也在情理之中。”
“無論如何,陸沉天下青年高手第一位的排位,實至名歸了!”
“五大青年高手,如今變成四大了。就看寇仲、徐子陵何時能夠補位上來,讓四大又變成六大……”
“陸沉好像還沒有稱號?楊虛彥叫做影子刺客,侯希白叫多情公子,陸沉該叫什麼?”
“他一指斷鋼刀,又以神乎其技的一指,莫明點殺跋鋒寒……或許該叫靈犀一指?”
“人家是用劍的!方纔那兩指,皆是劍意驚人,明顯是化劍招爲劍指。”
“那該就叫神劍指?”
“那當他手持真劍又該怎麼說?”
“神劍?”
“不錯,‘神劍’這稱號合適!”
“哈,我中原又出劍道天才,還如此年輕,前途無量,將來說不定能將高句麗奕劍大師踩在腳下!劍道之雄,唯我中原一口神劍!”
“說得好!”
一衆嗜血觀衆正自驚歎議論之時。
一陣輕盈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一位身着玄黑勁裝武服,外披紅綢罩衣,手提一口長劍的少女出現在樓梯口。
她身形嬌小玲瓏,嬌美容顏乍看似冷若冰霜,好似生人勿近的冰娃娃,但細觀卻覺她神態生動迷人,似有着與那冰霜美人的外表截然不同的活潑內在。
“各位,方纔是否有人在此鬥劍?”
她一上來,便迫不及待地問道。
衆食客安靜下來,好奇地看着那少女,不少人看清她氣質容顏,都不禁目露驚豔,甚至隱有憧憬仰慕,有人忍不住就想上前搭話,卻給同伴一把拉住,以一種敬畏的語氣說道:
“不認得這身打扮嗎?她是獨孤鳳!”
獨孤鳳?
成名還在跋鋒寒、陸沉之前,早就與楊虛彥、侯希白並列的獨孤閥第二高手獨孤鳳?
據說她十幾歲時,武功就已經超越了她的父親,獨孤閥閥主獨孤峰,直追獨孤閥第一高手,老牌宗師尤楚紅。
而她最爲人所知的,就是她的武癡脾性,酷愛與高手比武。不過獨孤鳳找人比武,基本都是隻論勝負,人又漂亮,因此名聲比起跋鋒寒這匹嗜血孤狼要好了太多。
此刻。
當獨孤鳳的名字漸漸在人羣中傳開,衆人看着她的眼神,不禁都滿是敬畏。
有人想到她酷愛比武的性子,眼神之中,不禁又多了一些古怪。
獨孤鳳四下環顧,已看到了跋鋒寒的屍體——拿了賞錢的小二,正和一個夥伴,將跋鋒寒往一張草蓆上搬。
獨孤鳳看到跋鋒寒的屍體,尤其是他那異於中原人的長相,不禁微微一怔:
“這人是……跋鋒寒?”
小二趕緊說道:
“姑娘眼力驚人,此人正是跋鋒寒,方纔與‘神劍’陸沉在此鬥劍,兩招敗北,丟了性命。”
“什麼?”獨孤鳳一驚:“兩招就敗給陸沉,丟了性命?”
眼中又爆出驚人神彩,問道:
“那陸沉去哪裡了?”
“不知。陸大俠打完之後,就下樓離開了。”
“他穿什麼衣服?具體長什麼模樣?”
“陸大俠一身黑袍,身高與跋鋒寒差不多,也是肩寬腰窄、手長腿長的體型,長相嘛,很是英武,氣度一看就非比常人……”
聽着小二的描述,獨孤鳳眼中閃過一抹懊惱。
她方纔看到有一把斷刀從家香樓二層飛出來,落到隔壁屋頂上,又隱隱感知到有凌厲氣機爆發,忽忽趕來時,似乎曾在家香樓大門處,與這樣的一個人擦肩而過。
可那時她只顧着來看比劍,竟是與事件主角擦肩而過。
當下她摸出一枚金珠打賞給小二,又二話不說匆匆下樓去了。
獨孤鳳走後。
有看客笑道:
“獨孤小姐酷愛比武,看來是去找陸大俠比武了。”
有人擔憂道:
“陸大俠不會辣手摧花吧?”
“應該不會。陸大俠斥責跋鋒寒比武態度不對,對手非死即傷,他自己肯定不是這樣的人。”
“那就好。獨孤小姐如此佳人,若是死於鬥劍,未免也太煞風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