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密主力營地,距離偃師只有二十多裡,背靠邙山,前方是一片可以跑馬的稀疏樹林,再往前,就是一片平坦的荒野草地。
數日行軍,尤其昨晚連夜行軍,李密四萬主力已經疲憊不堪,急需休整。
而李密自以爲奇謀得售,驕狂自大,主力休息之時,居然不設壁壘,甚至連最簡單的木柵、拒馬等防禦設施都未曾製作,全軍就這麼無遮無蔽地安營下帳。
當然,如果偃師方面的王世充軍,真給李密的欺敵之計騙過,費盡心思琢磨怎麼速戰速決,攻打他那三座其實只囤了六萬新兵的大營,那李密主力是有足夠的時間休息恢復的。
可惜寇仲徐子陵太重視李密,翻來覆去研究,不放過任何一處細節,終是窺破了李密一系列操作背後的真實用意。
之後更是親自出動偵察,花費三天三夜,終於找到了李密主力所在。
現在主動權已經轉移到了偃師軍方面,寇仲帶領的二百多瓦崗寨龍頭府舊部,甚至已經埋伏在李密營地後方的山上,李密卻還渾然未覺,乃至自認勝券在握。
一座緩坡上。
李密身披重甲,駐馬緩坡,身邊簇擁着沈落雁、裴仁基、裴行儼、祖君彥、陳智略、樊文超等一大批謀臣武將,以及“長白雙兇”符真、符彥等高手護衛。
看看身邊智略武勇皆是一時之選的謀臣武將,再瞧瞧下方那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邊的營帳,李密心中豪情頓生。
偃師那兩萬精銳,是王世充最後的老本,只要搬開這塊最後的攔路石,東都洛陽,就是他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奪取洛陽,與宋閥聯姻,天下羣雄,可堪爲他敵手者,也就只剩下關中李唐,河北竇建德。而竇建德且不論,既然洛陽到了他手中,那李唐也只能被他封死在關中!
“大好河山,誰能主之?”
李密豪情涌動,心中自語:
“捨我其誰!”
這一刻,李密感覺自己的人生,即將抵達巔峰。
下一刻,隱有雷霆之聲,自緩坡正前方,疏林草地方向傳來。
雷霆聲初時不大,隱隱約約,像是很遠的地方在打雷,但滾動不停,且不斷向着這邊移動。
李密和麾下衆將皆是面色微變,不少將領腳踏馬蹬,直起身子,往雷聲傳來的方向望去,很快就看到了揚起的塵頭。
“是騎兵!”
……
兩千精騎放緩馬速,整齊有序地穿過疏林,前方已可遙遙望見李密軍營地,以及正在營地前方三百步處,倉促結陣的敵軍步卒。
看着敵軍旗幟混亂,軍容不整的模樣,再瞧瞧遠處那連一座木柵、一副拒馬都沒有,人喊馬嘶,亂象畢現的營地,偃師軍士氣大振,知道己方此次已然打了李密軍一個措手不及。
主帥楊公卿更是老臉通紅,舉槍長嘯:
“李密聰明反被聰明誤,已中寇軍師之計!此戰必勝!”
全軍齊聲吶喊:
“必勝,必勝,必勝!”
喊聲如雷,震天動地,前方李密軍營地則更顯混亂。
楊公卿長槍往下一壓,號令進軍,兩千精騎催動戰馬,緩步小跑。
隨着馬蹄轟鳴越來越重,越來越密,兩千精騎衝鋒之勢亦由緩至疾。
當蹄聲震動如雷,煙塵彌天蔽地,大地微微震顫。
兩千鐵騎化爲一道勢不可擋、無堅不摧,似連山嶽都能一舉沖垮的鋼鐵洪流,向着剛剛躺下就被緊急叫起,倉促出營結陣,至現在依然陣形不整、旗鼓不明,盾牆、長槍、弓弩皆未到位的李密軍衝擊而去。
緩坡上。
看着己方那一個個彎彎扭扭的步卒方陣,李密眼中閃過一抹懊惱。
應該先立壁壘的。
全軍再怎樣人困馬乏,也應該先把壁壘立起來的。
若有壁壘,又何懼敵騎衝擊?
己方步騎,大可在壁壘之後,從容列陣以待。
哪用得着像現在這樣,拋出一支精銳,去給敵騎衝撞屠戮,爲己方爭取時間?
儘管心有懊惱,但直至現在,李密還是不認爲自己會敗。
敵騎數量不多,只兩千餘騎,就算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他也有把握將之層層消耗,乃至聚殲在此。
最多損失慘痛一點,一場奇謀作了無用功。
但很快,李密兩眼大瞪,看着己方前陣,那不斷拋飛而起的人體和血沫,失聲道:
“那是什麼?”
……
那是陸沉。
初次正經上陣的他,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
那就是他的兵器猛歸猛,但是太短,騎在高頭大馬上,打步兵不太方便。
於是策馬撞倒兩個敵兵之後,陸沉乾脆飛身下馬,徒步衝鋒,衝鋒之時,掄起大錘狠狠一掃。
嘭!
令人牙酸的爆轟聲中,前方一排敵軍齊齊粉身碎骨,殘肢斷臂漫天拋灑。
陸沉大步前行,雙錘狂掃猛砸。
所到之處,大盾成粉,刀槍斷折,殘肢橫飛,血雨噴灑。
李密遠遠看到的,正是這一幕。
而徒步衝鋒的陸沉,居然比騎兵更快,轉眼之間,就將當面敵陣,撕開一條巨大的裂口。
緊隨他左右的獨孤鳳、婠婠立時飛馬跟進。
已有過戰陣經驗的獨孤鳳,將長劍背在背上,手持一杆鋼矛,連挑帶刺,不斷擊殺敵軍,擴大敵陣裂口。
婠婠用劍砍殺一陣,覺得不太得力,也搶過一把鋼矛,舞得虎虎生威。
然而兩人加起來的殺戮效率,亦不及陸沉一人,威懾力更是遠遜於他。
當陸沉又轟爆一排敵軍,後邊那被從天而降的血雨殘肢劈頭蓋臉澆了一通的敵軍,看到陸沉手提雙錘,以比騎兵更快的速度疾步行來,頓時發一聲喊,轉身就逃。
李密軍倉促結陣,軍陣本就不穩,給陸沉一擊撕開裂口,又有婠婠、獨孤鳳兩大高手跟進擴大裂口,後方騎兵紛紛隨之涌入。
鐵騎洪流衝撞踐踏之下,李密軍前軍陣列,幾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崩散。
原驍果軍舊將陳智略,帶着親衛來回奔馳,斬殺逃兵,高呼死戰,試圖穩住軍陣。
陸沉望見他旗幟盔甲,認準那是一大將,當即大步狂衝而來,十丈開外就重重一踏地面,地面轟然迸裂之際,騰空而起,橫掠十丈,無視陳智略親兵們的勁箭投矛,徑直飛臨陳智略上空,雙錘高舉過頂,向着陳智略一錘轟下。
陳智略大驚失色,萬沒想到居然還有人敢在戰場上飛來縱去,並且還刀槍不入,無論重箭還是投矛,射到此人身上,竟連油皮都沒能傷到!
嘭!
空爆聲中,一雙大錘狂轟而下,重錘未至,那被重錘轟出的狂暴氣浪已劈面而來,衝得陳智略麪皮劇顫,雙目難睜,呼吸凝窒。
啊——
陳智略不甘怒吼,狂催真氣,奮起全力,橫舉鐵槍,試圖招架這一擊。
鐺!
震耳欲聾金鐵交擊聲中,陳智略鐵槍崩裂,臂骨斷折,陸沉大銅錘則絲毫未受阻滯,先落在陳智略頭上,將他頭顱轟爆,繼而又將他軀幹節節粉碎,最後連他座下的戰馬,亦被從背部轟成了兩半。
一員大將,最後就剩下兩條大腿還算完好。
而如此慘烈的死法,令得李密軍前陣再無任何挽回之機,徹底崩潰,甚至還在兩千鐵騎衝撞砍殺下,向着後方軍陣倒捲過去。
見到陸沉破陣斬將,引導騎軍擊潰敵軍,乃至打出倒卷珠簾之勢,奮勇廝殺的老將楊公卿哈哈大笑:
“兒郎們,看到了嗎?我們有神劍公子!殺王破軍、衝陣無雙的神劍公子!此戰我們不僅必勝,還要殺得李密片甲不留!”
對於敵軍,陸沉是萬夫莫擋、毀滅士氣的殺戮魔神。
而對於友軍,陸沉就是戰場上唯一的真神!
本就士氣高昂的兩千精騎,此時已然士氣爆棚,跟隨着那掀起腥風血雨,轟飛漫天殘肢的恐怖身影,亢奮吶喊着,衝鋒,衝鋒,再衝鋒!
就連婠婠,都不禁被這氣氛感染,看着那徒步衝鋒在前,橫掃千軍,主宰戰場,揮灑血雨,掌生控死的魔神,身心都爲之戰慄不已。
而緩坡之上,居高臨下看着前軍倒卷珠簾,將後方軍陣又衝潰一陣的情形,李密眼角難以自制地抽搐起來。
他擡手指着那個徒步衝鋒在前,所過之處,軍陣盡崩,血雨如瀑的黑色身影,語氣艱澀地問沈落雁:
“那人……是誰?”以李密的功力,自然已看清了那人的形貌,也想到了那人可能是誰。
但他並未與那人打過照面,不敢相信,或者說不願相信自己的猜測。
可惜,沈落雁打碎了他的幻想。
“那是……陸沉。”
沈落雁臉色蒼白,眼神滿是痛苦。
“陸沉……”
李密一陣失神。
敵騎出現之前,他還在躊躇滿志,豪情盈胸,以爲東都在望,大好河山,他當主之。
敵騎出現之後,他雖驚不亂,依然有着戰而勝之的把握,只暗自可惜計策竟被敵人窺破,此戰或許會有不小損失。
而現在……
看着陸沉那所向披糜、不可阻擋的狂暴身影,李密一顆心漸漸下沉,只覺近在咫尺的東都之夢,已在那人一雙銅錘之下,漸漸支離破碎。
前方陸沉勢不可當,帶領兩千鐵騎,不斷摧軍破陣,甚至打得不少驍果軍丟棄兵器,跪地請降,乃至當場倒戈。
後方則屋漏偏逢連夜雨,李密軍營地後面的山林之中,突地衝下一支驃騎,人數不多,但個個勇猛精銳,狂衝進後營,以油罐、硫磺、稻草等引火物到處放火,將李密軍營地帳蓬紛紛點燃,令營中燃起熊熊烈焰,衝起滾滾濃煙。
營地之中,原本還有一批精銳,因尚未受到騎兵衝擊,暫時還穩得住士氣,乃至已經結成嚴整軍陣,此時突然望見後營起火,頓時軍心浮動。
因這代表後方有敵來襲,他們馬上就要被前後夾擊,腹背受敵!
當看到從後營方向衝出來的那隊騎兵中,還有一個揮舞大關刀,長相略醜,但氣勢豪邁的女將,不少李密軍精銳失聲驚呼:
“大小姐?”
那女將正是瓦崗寨大龍頭翟讓之女翟嬌。
而翟嬌的出現,也令一些李密軍精銳有了說服自己投降的理由——
李密本就得位不正,我們原是大龍頭的部屬,只是迫於無奈才投入李密麾下。
現在大小姐領兵出戰,李密遭受前後夾擊,敗亡在即,我們撥亂反正的時候也到了!
當下就有不少瓦崗舊軍當場反正,不僅讓開道路,任憑寇仲、翟嬌帶領的二百多騎在營中橫衝直衝,甚至還跟在他們後面放火衝營,令營地愈加混亂。
戰場之上,軍陣連潰,營地之內,大火四起,緩坡上的李密,已然面沉如霜,整個人的氣息,冷得如同一尊寒氣四溢的冰雕。
他想不通,爲何自己的軍隊,竟會變得不堪一擊,乃至一潰即潰。
你們的統帥,可是我百戰百勝的李密啊!
你們在我統率下,戰勝了多少強敵?創造了多少奇蹟?
爲何今日,會變得如此軟弱不堪?
就因爲陸沉?
他再強,也只是一個人,只要還是個人,就一定能被耗死!
可爲什麼……
你們會那麼害怕他?
爲何千軍萬馬,都在避開那一襲黑袍?
李密心中憤怒咆哮着,卻依然不肯承認,今日之局面,也可說是他自己一手鑄成。
他已變得高高在上,不再像起兵之初,與將士同甘共苦,反而漸漸變得賞罰不公,刻薄寡恩。
他自傲於百戰百勝的威風,自得於奇謀迭出的智慧,卻忘記了,是手下的將士,用鮮血與性命,助他實現的那一次次奇謀,爲他打出那百戰百勝的威名。
現在的他,完全不會體惜將士們戰了多久,身心是否早已疲憊。
他還日益驕狂,連“未慮勝、先慮敗”的兵家守則都拋諸腦後,自詡沒人能看破他的軍略,奇計必成,駐營之時,居然不設任何防禦工事……
這一切種種,鑄就了此時的局面。
這不利的局面,亦令他軍隊之中,原本存在的問題開始暴露——驍果軍本就是降軍,可以追隨他打勝仗,但戰局不利,又如何肯爲他死戰到底?
還有翟讓時代的瓦崗舊軍,局勢不利時,一樣會果斷背棄他,投降乃至倒戈。
而主宰着戰場的陸沉,則是極速催化、無限放大了所有一切不利因素。
現在。
除了李密最核心的八千蒲山公營,其餘三萬兩千主力,土崩瓦解之勢,已經不可挽回。
漫山遍野都是潰兵。
偃師軍卻是越打越多,隨着不斷有驍果軍、瓦崗舊軍倒戈,原本才兩千餘騎的偃師軍,數量已經突破了五千。
而最後的對決,亦終於展開。
當蒲山公營的四千精騎,與兩千偃師鐵騎正面對衝,絞殺到一起,一路勢如破竹,折損極少,士氣爆棚的偃師鐵騎,終於感受到了壓力。
但也不多,就一點點而已。
威名赫赫的蒲山公營,也終究不是不知疲倦的傀儡。
他們與其他李密軍一樣疲憊不堪,雖然更加堅韌耐戰,但身心的疲憊,亦令他們的刀不夠快,槍不夠猛,反應也不夠迅捷。
甚至連他們的戰馬都一樣疲憊。
於是小小的壓力過後,偃師鐵騎們心中,都不禁涌出同一個念頭:
名震天下的蒲山公營就這?
本就爆棚的士氣,再度爆發到了一個新的高峰。
陸沉依舊徒步衝鋒在前,以步對騎,雙錘過處,血肉橫飛,人馬俱碎。
獨孤鳳、婠婠策馬跟在他左右,如同左右護法,徐子陵也跟了過來,隨他一同向着李密殺去。
又殺穿了一隊蒲山公營騎兵,前方出現一支步陣,大盾如牆,長槍如林,強弓勁弩齊齊對準陸沉。
一員身披輕甲的美麗女將騎着戰馬,立於陣中,緊盯着陸沉不甘問道:
“爲什麼?”
看着這個從始至終都對自己態度不錯,真心招攬自己,還親自登門給自己送禮的女將,陸沉解答了她的疑惑:
“李密派晁公錯、梅天去我家搶和氏璧時,把我新修好的水榭給毀了。”
“?”
沈落雁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失聲道:
“就這樣?”
陸沉點頭:
“就這樣。”
想了想,又說道:
“無敵之人不可辱——如果我這樣說,能讓沈軍師好受一些的話。”
沈落雁咬着嘴脣,身體顫抖着忍了好一陣,淚水還是忍不住奪眶而出,斷線珠簾般淌下,只是強咬着嘴脣,沒有哭出聲來。
輔佐李密一統天下,證明女子也有不輸鬚眉的才幹,是她一直以來的夢想。
可今天,這個夢想,因爲一個聽起來近乎荒謬的理由破碎了。
陸沉頂着弓弩攢射,向着步陣衝去,又硬頂着叢槍亂刺,兩步衝至陣前,轟碎兩面大盾,手起錘落,連砸帶掃,轉眼就把步陣拆得七零八落。
他任憑沈落雁刺了自己兩劍,算是還了她送禮的人情。
之後就手起一錘砸死她的戰馬,在她落馬之時,睛明穴射出兩道劍氣點了她穴道,又催動劍風力場,把她拋飛一旁。
他則繼續大步衝向前方不遠處的李密。
前衝之時,以劍風力場牽引起掉落地面的刀劍長矛,向着李密彈射過去,每一擊,勁力都堪比牀弩發射的巨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