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第一劍純屬禮儀性質,只用了“輕重”精要,以舉輕若重的劍勢,叫定逸師太打起精神,莫要大意。
此時真正開始進招,縱然已經大爲收斂,無論功力還是招式都留力不少,可那天馬行空般肆意揮灑的劍招一使出來,還是頓令旁觀的定靜、定閒面色微變,眼神亦漸漸凝重。
身爲成名多年,早已見識過各種武學的武林前輩,她們不僅武功高強,眼力也極爲高明,等閒武功,看上幾招,就能看出來歷。
可是陸沉的劍法,她們竟是完全看不出來,究竟是哪家哪派的路數。
一般來說,各派劍法,都自有其獨特風格。
或如嵩山派劍法主剛猛凌厲,或如恆山派劍法主陰柔圓融,或若華山派劍法主雄奇險峻,或若泰山派劍法主氣魄雄渾,或如衡山派劍法主虛實變幻……
儘管一套劍法不可能只有一種風格,但總有一種風格作爲主打,其餘則爲輔助變化。
而陸沉的劍法,剛猛凌厲、陰柔纏綿、迅捷飄逸、雄渾厚重、虛實變化……竟是多種風格信手拈來,根本看不出以哪一種風格爲主。
一般人這麼用劍,會被評爲雜七雜八、不知所謂。
可偏偏陸沉用劍,各種風格竟是渾若天成。
一招之間,前半招還是大刀重劍般的剛猛劈砍,後半招就變爲春蠶吐絲、蜘蛛結網般的綿柔劍勢。
又或前招輕盈飄逸好似絲帶飄舞,後招就又化作雄渾沉重有如銅錘大斧。
如此種種堪稱突兀的變化,在陸沉手上卻是自然而然,行雲流水,絲毫不顯生硬。
並且陸沉的劍法,還並非單純的招式精妙,而是劍、氣並行,每一劍都有真氣加持。
這就很可怕了。
因這不僅代表陸沉的劍法造詣,已達到了某個不可思議的境界,可將各種風格的劍法肆意拆解、隨心拼接,再信手拈來、自如揮灑,完全不再拘泥於既定的劍法套路、招式,還代表他運勁發力之時,對於勁力的掌控,亦達到了某種精細入微、駕馭自如的境界。
要知道,每一種風格的劍術,運勁發力的竅門都是不一樣的。
上半招還是大刀重劍般的猛劈猛砍,下半招便突然變成春蠶吐絲、蜘蛛結繭,勁力陡然從至剛轉爲至柔,或陡然從沉重轉爲飄逸,真氣搬運的速度、性質都是截然不同,乃至彼此對立,互相沖突。
似這般變招,真氣運轉的速度、性質時刻都在不停往截然相反的路數變化,稍有不慎,體內真氣就會因這對立矛盾自相沖突,行差走岔,乃至自傷己身。
就好像一輛滿載大石,正在下坡路上疾速飛馳的馬車,陡遇急折彎道,需於千均一發之際控速疾轉,稍有不慎便會車毀人亡。
高手炫技或者突遇緊急狀況,偶爾來上這麼一兩次還好,可幾乎招招都是如此……
便如那馬車在九曲十八彎並且還是大下坡的狹窄山路上狂飆,時時刻刻都要面對車毀人亡的風險。
這就是爲什麼,每一門劍法都只能以某一種風格爲主打,其餘風格變化作爲輔助。
因爲絕大部分武者,乃至掌門級的高手,都駕馭不住這種彼此矛盾,劇烈衝突的真氣變化。
可陸沉這卻並非炫技,因他招招皆是如此,說明他已徹底駕馭住了這種時刻都在激烈衝突的真氣變化,已將這種打法,當作了連奇招、殺招都不算的尋常手段!
定靜、定閒心中震撼,只覺陸沉劍術造詣不可思議,神乎其神,感覺定逸說不定連百招都支撐不住。
然而身在陸沉攻勢下的定逸卻並不這麼想。
她只覺這一場比試,乃是她生平用劍最爲痛快的一場比鬥。
她畢生所學劍法,都因着陸沉那變幻莫測的劍術,發揮得淋漓盡致,甚至以前許多自覺已練到極限的劍招,都在這場比鬥之中有了新的靈感,靈光迸發之際,劍招細節變得更爲精妙,竟隱有新的突破!
好吧,定逸這並不是錯覺。
陸沉不僅收斂留力,並且還在一邊拆解定逸師太的恆山劍法,一邊用自己那神乎其技的劍法,潤物無聲地“引導”着定逸師太。
當定逸師太不知不覺受他引導,將恆山劍法精要悉數展現之時,她自己也能在其中獲益匪淺——
菜雞互啄只會越來越菜,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方可將人的潛力盡情激發。
就好像龐斑、浪翻雲,自己練好難破碎虛空,戰一場,雙雙破碎而去。
陸沉無論功力、劍術,無疑都要遠超定逸師太。
但他掌控力太強。
連封不平的狂風一百零八劍,他都能始終牢牢掌控節奏,更何況恆山三定中武功最弱,比定靜、定閒都要遜色一籌的定逸?
他的劍法,在旁觀的定靜、定閒看來,堪稱神乎其技,自覺絕難應對。
可身處“颱風眼”中的定逸,反覺遇上了生平僅見的絕好對手,鬥得痛快淋漓。
恆山劍派因弟子皆是女子,劍法自不是剛猛迅捷、攻伐凌厲的路數。
恆山劍法以圓轉爲形,綿密見長。
每一招劍法都附有陰柔之力,十招之間倒有九招守勢,只一招乘虛突襲。劍招亦招招成圓,意餘不盡。
在陸沉的壓迫或者說引導下。
定逸師太那招招成圓的劍式,隱隱在身周構築出一個“三尺劍圓”,好像球一般將她籠罩在內,以極致綿密圓融的韌性,抵禦陸沉那波濤連綿的攻勢。
偶爾那“三尺劍圓”又奇峰迭起,像是受壓至極限,自主回彈反擊,對陸沉還以精妙的一劍。
這便是恆山劍法“綿裡藏針”的要訣。
便如棉花裡藏了鋼針,別人一掌打在棉花上,棉花輕飄飄虛不受力,藏在棉裡的鋼針自會將敵人手掌刺傷。
至於傷有多重,就看敵人出手的力道有多大。
你打我越重,你自己受傷就越重。
這也正暗合了佛門“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之意。
定逸師太在陸沉的壓迫式引導下,這“綿裡藏針訣”亦是施展地淋漓盡致,那奇峰迭起的還擊,連定靜、定閒看了,都讚歎不已。
不知不覺,兩人竟已交手五百多招。
定逸師太並未像定靜、定閒預料的那般,不到百招便告落敗,反而越戰越是精神抖擻。
定靜、定閒瞧得震撼,其餘恆山派弟子則是驚歎連連,小聲議論不斷。
弟子們眼力不足,看不出太多名堂。
只覺兩人比鬥實在精彩,驚歎陸沉年紀輕輕,居然能與定逸師叔鬥個旗鼓相當,對他的武功一時有些驚爲天人。
一個俗家弟子打扮的圓臉小姑娘小聲問黃蓉:
“黃姑娘,陸施主是幾歲開始練武的呀?怎瞧着也沒比我大幾歲,劍法卻如此高明?”
黃蓉有點小得意:
“也沒練多久,差不多有半年吧?”
“半年?”
那名字叫做鄭萼的圓臉小姑娘咋舌:
“短短半年,就把劍法練到如此境界……陸施主難道是天神下凡不成?”黃蓉笑吟吟說道:
“沒那麼誇張啦。不過呢,我陸沉哥哥人送外號‘天外神劍’,確實隱約有那麼幾分劍神風範。”
鄭萼肅然起敬:
“天外神劍?好威風!”
周圍幾個小姐妹也紛紛驚歎,對“天外神劍”這個稱號倒是並無質疑。
畢竟陸沉看着才十八九歲,跟她們差不多大,劍術造詣卻如此高深,那劍使得她們都看不明白,只覺厲害,與定逸師叔鬥了五百多招,居然還一臉從容、遊刃有餘……
若他當真只是練劍半年,便有了如此成就,叫“天外神劍”好像也不算太誇張?
“天外神劍?”
聽到這個稱號,連定靜、定閒都不禁爲之側目。
就在此時,已與定逸師太鬥至六百招的陸沉忽地劍勢一頓,飛身飄退十步開外,之後對着定逸師太拱手一禮:
“多謝前輩賜教。”
當日中條山中,接了封不平百來招狂風快劍,他便摸清了狂風快劍三成招式運勁發力的訣竅。
今日與定逸鬥到三百多招時,他其實便已將定逸掌握的恆山劍法,悉數摸索透徹。
招式、運勁,乃至那“綿裡藏針”的要訣,都已被他掌握。
之所以還多鬥了兩百多招,純粹是投桃報李,引導定逸發掘潛力。
經此一戰,定逸武功必有長進。
再潛心揣摩一段時間,消化此戰心得,劍法還能更進一步。
定逸正鬥得酣暢,陸沉陡然收招後撤,那四面八方連綿而來的壓力驟然一空,她非但沒有如釋重負之感,反還有些意猶未盡。
本想說接着比劍就是,可突然發現自己真氣已然接近枯竭,體力也虧耗得厲害。
卻是不知不覺,已被陸沉那看似“旗鼓相當、勢均力敵”的打法耗盡了真氣、體力,只是她比劍之時狀態太好,以至自己都未曾意識到。
陸沉也是察覺定逸師太快要支撐不住,這才主動停手。
不然把她累趴下,豈不是太過失禮?
現在這樣就正好,定逸師太紅光滿面,精神十足,縱然功力將竭,體力虧耗,卻也能穩穩站着,待得回上幾口氣,即便功力、體力一時恢復不了,也可行動自如,不顯狼狽。
定逸師太此時也意識到了陸沉爲何停手。
這少年劍法驚人,功力深厚,卻並不恃強狂驕,反如此禮貌,幫她在弟子們面前維繫顏面……
一時間,她看向陸沉的眼神,不禁愈加好感,又有驚歎與好奇。
她着實想不出,十八九歲的少年,究竟是怎麼把內功、劍術練到這一步的。
無論如何,那可愛的小姑娘先前說得都沒錯。
以陸沉年紀,確實是一位天賦異稟的奇才了。
此時天色漸晚,儘管陸沉還有心向定閒、定靜師太討教,並且還想見識一下恆山派的七人劍陣,但已經打斷了人家的佛門晚課,還悄悄學到了恆山劍法,今日再繼續打擾,也未免太不禮貌。
還是明天再來……
於是陸沉又向着定逸師太抱拳一揖,說道:
“今日得前輩賜教,晚輩獲益良多,時辰不早,便不打擾諸位師太作晚課了。”
說罷,又向着定閒、定靜行了一禮,道了聲“打擾”。
黃蓉也和剛結識的恆山小尼姑們揮手道別,又向三定告了聲罪,便與陸沉攜手下山。
望着二人遠去的背影。
定閒、定靜走到定逸身邊,感慨道:
“陸施主倒是有心,原以爲他百招之內就可拿下你,沒想到居然硬是拖到了六百招,還給你留了個平手局面。”
“嗯?”
定逸一怔:
“百招拿下我?陸施主劍法雖高,但與我也就在伯仲之間,雖功力比我深厚,拖下去我必耗盡功力落敗,但單比劍術,我不是與他……”
說着說着,看着定閒、定靜奇怪的目光,她漸漸就有些不自信了。
仔細回想比劍之時的感受,再想想自己那不知不覺,就施展地淋漓盡致,乃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劍法,定逸終是漸漸明白了過來:
“這……他劍術遠在我之上,可以隨意掌控比鬥節奏?”
定閒、定靜旁觀者清,緩緩頷首。
定靜說道:
“非止如此。你今日之劍法,比起往日提升不少。而這種提升,堪稱一目瞭然。我與定閒,都看到了你的劍法,是如何在這六百招當中,漸趨精進的。”
“這……”
定逸當局者迷,此前還以爲,那是遇上了極好的對手,所以才激發了潛力,迸發了靈感,悟透了不少精妙變化,劍術有所長進。
此時被兩位師姐點破,她方纔面露震撼,愕然說道:
“陸施主……他引導着我提升了劍術,我卻還一無所知?”
定閒肅然頷首:
“正是如此。”
定靜則嘆道:
“那位黃姑娘說,陸施主練劍不過半年。若此言爲真,陸施主當真是不世出的劍術奇才。難怪黃姑娘說,有人給陸施主送了個‘天外神劍’的外號……”
定逸感慨:“也不知是哪位高人教出來的弟子。”
定閒道:“恐怕並非哪位高人能教出來。練武只半年,劍術、功力便有此造詣,這等驚世駭俗的進境,只可能是他自己的天賦……”
次日。
陸沉又與黃蓉來到了無色庵前。
“久聞定靜前輩‘萬花劍法’獨步北地,陸沉不勝嚮往,今日特來請教。懇請前輩不吝賜教,晚輩感激不盡。”
“……”
三定面面相覷,一臉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