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華燈初上時分。
師妃暄比完劍,喝了一杯涼白開,便離開了陸宅。
剛剛行至天津橋上,上游緩緩漂來一葉小舟。
當橋下的小舟,與橋上的師妃暄,正好形成一條直線,且距離只剩三丈時。
師妃暄衣衫秀髮忽地無風自動,似被一股無形力量牽引,向着小舟那邊橫向飄起。
她身形亦似不受控制地給那無形力量牽引着,向小舟那邊微微一傾。
就在這一剎。
小舟轟地往下一沉,周圍的水面亦隨之深深凹陷,一道白衣身影自小舟上飛掠而出,瞬息飛掠至師妃暄上空。
兩條潔白飄帶,自那白衣身影袖口飛出,好像兩條靈動的白蛇,一條一環套一環地纏向師妃暄脖頸,一條點向她胸口。
儘管只是細長輕盈的單薄飄帶。
可師妃暄知道,那上面的蘊含的力量,足以將堅巖粉碎,將鐵柱絞彎。
她並未慌亂。
哪怕她方纔因着心緒不寧,不慎闖入了對方的力場,受力場牽引失了先機,可今日與陸沉一戰,她同樣獲益匪淺。
並且經歷了那樣一場“劍雨風暴”的洗禮,體驗到了那種一切感知皆被遮蔽,耳目心靈盡皆蒙塵,天地之間一片空茫的孤寂挫敗,此時這樣略失先機的小小失誤,已不會對她造成絲毫影響。
她瞬間斬去心中雜念,劍意又變得一片通靈剔透。
她反手握住劍柄,色空劍鏘然出鞘,揮出一道似緩實疾,如夢如電的劍光。
劍光掠至中途,倏忽一分爲二,於千鈞一髮之際,點中兩條靈蛇似的飄帶頂端。
嘭!
凌厲劍光刺擊輕盈飄帶,卻發出震雷似的低沉轟鳴,爆出疾風也似的強勁氣浪。
連橋下河面都受到氣浪波及,掀起一道環狀水浪,四面八方衝擊開去,拍得兩岸嘩嘩作響。
“咦?”
一聲輕咦,白衣身影凌空倒折,輕飄飄落回橋下小舟上。
輕盈身軀甫一落回小舟,那正在浪花衝擊下劇烈搖擺,彷彿隨時可能傾覆的小舟,頓時變得紋絲不動,乃至無視了河水的流動,穩穩停在原地。
白衣赤足的少女俏立舟首,略顯詫異地看着師妃暄:
“你去找了陸沉,居然並未受傷?”
師妃暄臉色略有點發白。
她雖擋住了白衣少女的奇襲,但終究失了先手,略微受了些輕傷。
她看着白衣少女,眼神一如既往地寧靜澄明,不含一絲雜質,彷彿那並非她最大的宿敵:
“原來是婠婠師姐。叫師姐失望了,妃暄只是與陸兄切磋了一場劍術,並未生死相搏。”
慈航靜齋與陰癸派雖是宿敵,但雙方言語上還是挺禮貌的。
甚至師妃暄叫婠婠一聲“師姐”,還真就並不爲過——“慈航劍典”最核心的“道胎、死關”之法,正是源自“天魔策”。
雖慈航靜齋走的是陽光之下的光明大道,道路與行於黑暗狹徑的魔門截然相反,但究其源流,慈航靜齋,或可稱魔門兩道六派之外的第九分支。
慈航劍典那能不戰而屈人之兵,宛若晨光仙靈一般的奇異魅力,與陰癸派那奇詭夢幻,好似夜之精靈一般的“天魔魅”,不過是同一源流的道魔兩側、光暗兩面罷了。
“妃暄妹子倒真是好命……”
婠婠心裡有點不開心。
她和陸沉交手,就被打傷了。
師妃暄居然安然無恙……
好吧,她以前在襄陽桃花莊,與陸沉切磋時,倒也不曾受傷。
這麼一想,她心裡又稍微平衡了一點。
再仔細一看師妃暄,她忽然有了新的發現,當即輕笑一聲:
“原來妃暄妹子被那人打上了印記呀,難怪方纔會心神不寧,被我近至三丈距離都未曾察覺。”
“印記?”
師妃暄有些不解。
見她眼中隱有茫然,婠婠不禁噗嗤一笑:
“你竟還不知道?呵,看來你的心是真的亂啦!罷了,今日就到此爲止吧……”
說罷,小舟倏地加速,向着下游飛馳而去。
婠婠突然罷手,還真不是大度。
她可是小心眼的魔門妖女,如果有機會取師妃暄性命,她纔不會放過。
只是方纔出奇不意,都只略佔上風,叫師妃暄受了點輕傷,之前對話時,婠婠也一直在尋找出手機會,可師妃暄心境已然恢復,氣機無懈可擊,婠婠如果強行出手,哪怕師妃暄已然受傷,數百招之內,也拿她不下。
而天津橋一帶相當繁華,兩大高手在此決戰,很快就會引來大量高手圍觀。
那她婠婠是魔門妖女,師妃暄卻是靜齋仙子,觀衆一多,師妃暄的護花使者們又豈會袖手旁觀?
所以,還是見好就收。
目送婠婠小舟飛快遠去,隱入下游夜色,師妃暄走到橋邊,往橋下水面望去,藉着月光,看清了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
“這……”
倒影眉心,果然有着一枚“印記”。
那是一點紅痕,看上去像是點上了一枚硃砂。
師妃暄擡手,輕輕觸了觸眉心。
這裡,正是被陸沉劍氣點中的位置,當時也只隱隱有些微痛,很快就沒有了痛感。
真氣行經此處,也沒有絲毫滯澀。
師妃暄本以爲無傷。
卻沒有想到,居然還留下了這麼一點紅痕。
可是,眉心既無傷痕,亦無劍氣殘留,爲何會有這麼一點紅痕?
師妃暄怔怔看着水中倒影。
這紅痕倒也並不難看,反而令她變得更加鮮活,像是把她從某個飄渺悠遠、遠離俗世的界域,拉回了紅塵人間。
“陸兄這是無意,還是有意?這紅痕,究竟如何纔會消失?”
沒有傷勢,亦無劍氣,那就找不到療傷的目標。
亦不知該如何化去那一點紅痕。
難道真如婠婠所說,這是陸兄刻意打上的印記?
提醒我莫要忘了欠他的人情?
這一刻。
師妃暄本已恢復寧靜的心境,不禁又微起波瀾。
……
陸宅後院,剛剛重建完成,尚未雕花上漆,仍保持着質樸原木風的水榭之中。
陸沉和獨孤鳳正在吃晚飯。
這是從酒樓點的外賣,兩葷兩素,外加一罈酒。
獨孤鳳酒量不錯,提壇豪飲也不會醉。
但有時候酒不醉人,人也會自醉。
她才飲了兩杯,平時乍看冷若冰霜的俏臉,便已浮上兩抹酡紅,眼睛也變得亮晶晶的,語氣也愈加輕快。“師妃暄的劍術真強啊,我感覺若與她交手,千招之內還好,千招之後,怕是就要漸露敗相了……”
“嗯。單論劍道境界,當今時代,她或許只在奕劍大師傅採林之下了。”
“她將來的成就,恐怕會超越奕劍大師。畢竟她修的是慈航劍典。”
“鳳兒將來的成就,也不會弱於她。”
“我也這麼覺着。對了,陸兄你最後一劍,似乎給師妃暄點了一粒硃砂痣?你這是要提醒她,她是你的手下敗將,須記得對你的承諾嗎?”
“倒不是刻意爲之。”
陸沉淺飲了一口酒,含笑說道:
“我也沒有料到,我的劍氣刺到她眉心,竟會留下那樣一道印痕。也許……”
也許是能統轄一切劍道的誅仙劍意,遇到了有點意思的“慈航劍典”,產生了某種玄妙反應?
又或者,是他今日“心劍”小試牛刀,留下的某種特殊印記?
從前他的“心劍”修爲尚淺,只能用來感知。
而經和氏璧異力一番強化,心劍修爲大漲,精神異力可以外放,乃至附在劍氣之中,矇蔽他人靈覺感知。
師妃暄眉心中的那一劍,也附有一絲精神異力。
那一點紅痕,說不定就是劍氣融合精神異力造成的。
吃喝閒聊一陣,獨孤鳳有些手癢。
師妃暄與陸沉的劍道對決,等閒武者看了,不會有多少收穫。
因爲他們根本看不清二者的身法與劍術,也難以觀察到二者彼此洞察弱點、互相捕捉破綻,瞬息百變的攻防轉換。
但獨孤鳳可以。
昨夜才得陸沉傳授的那些應用之法,今日看陸沉在實戰之中親手施展,觀師妃暄如何應對,都令獨孤鳳大獲啓發。
原本還只是學會之後,能夠嫺熟運用的各種新技巧,已然被她融會貫通,悉數融入了自身劍道之中。
現在她也可以施展陸沉擊敗師妃暄時,施展的那招“劍雨風暴”,但她的表現形式,將與陸沉截然不同。
畢竟,她可沒有陸沉的“心劍”,無法徹底遮蔽他人的氣機感應、靈覺感知。
因此她將以她的方式,施展那一式融合了劍風、劍雨的殺招。
她很想將她悟出的運用之法展示一下,來跟陸沉痛快淋漓戰上一場。
只不過她也知道,今夜恐怕不會平靜。
恐怕有不少人,正潛身暗處,伺機而動。
所以……
還是把精神、氣力留着,對付那些不速之客。
四個菜已經吃完。
一罈酒也已飲盡。
獨孤鳳俏臉紅撲撲的,眼睛愈發明亮,看着陸沉時隱含嫵媚。
她忽然覺得昨晚有些保守了。
不應該說睡在通房裡的。
就該大膽一點,直接說要跟他睡一間房。
還有,自己真是不解風情,昨晚剛剛表明心跡,那麼好的時機,竟不趁熱打鐵,反而跟他練了一夜武功……
陸沉是個直性子武癡,獨孤鳳你自己就不知道再主動一點嗎?
真是浪費機會!
心裡想着這些事情。
她的手卻是倏地抓住擱在桌上的長劍劍柄,鏘地一聲拔劍出鞘,向着上方一劍刺出。
這一刻,她進入了一種奇妙的狀態。
明明心中雜念起伏,可靈性卻變得愈發敏銳。
碧落紅塵……
正因有着那紅塵人間的種種執念繁雜、俗世囂喧,才愈顯碧落青天的高曠悠遠、寧靜澄明。
劍鳴聲中,劍光如電。
水榭屋頂轟地破開一個大洞,碎木迸飛間,一個戴着花臉面具,露出一雙精光閃爍的凌厲眼眸,手持一根鐵棍的黑衣人從天而降。
飛身下撲之時,他手中鐵棍挾山洪爆發般的凌厲氣勁,悍然轟向陸沉。
但棍至中途,獨孤鳳劍氣已至。
凌厲鋒銳的劍氣,竟是一擊切入那山洪般狂猛的氣勁之內,庖丁解牛一般循着氣勁的脈絡節點,將氣勁剖裂、消解,令其化爲烏有,最後一劍點在那氣勢大消的鐵棍之上。
鐺!
一聲巨響。
面具黑衣人身形一震,俯衝而下的身軀,向着斜後方拋飛出去,眼中亦不禁閃過一抹訝色,似是沒有想到,獨孤鳳反應如此敏銳,劍術亦如此玄妙。
他本已儘可能高估了獨孤鳳,覺得自己絲毫沒有小瞧這位獨孤閥第二高手,可真正交手,他才發現,還是錯估了她的武功。
但他手上的動作並未停頓,凌空一個翻轉,落到地面之上,鐵棍轟出一片排山倒海般的狂暴棍影,挾雷霆震怒似的轟鳴風嘯,獨孤鳳籠罩在內。
獨孤鳳面如冰霜,雙眸神光湛湛,哪還有半點酒意?
劍光亦化作一片驚濤駭浪,挾暴風咆哮般的凜冽劍風,迎擊那排山倒海的漫天棍影,儼然是以攻對攻。
鐺鐺鐺鐺……
綿密不絕的金鐵交擊聲響起。
獨孤鳳與面具黑衣人疾速對攻。
陸沉沒有出手。
只靜靜坐在椅子上,看着水榭屋頂那個破洞,心裡有點惱火。
這纔剛修好沒兩天呢,今天怕是又要毀掉了。
正想時。
他背後的水榭木牆又轟然爆碎。
一個高大魁梧,赤手空拳的黑衣蒙面人衝了進來,擡手對着陸沉遙擊一拳,凝實沉重的拳勁,竟好似一堵無形氣牆,向着陸沉橫推過去。
那漫天迸飛的木牆碎片,更是在拳勁氣牆推動下,好像強弓勁弩攢射的箭雨,咻咻尖嘯着狂飆而至。
陸沉頭也不回,反手一掌“神龍擺尾”。
掌出之時,他身後空間都似微微一震,爆出一記炸雷般的震耳轟鳴。
掌下空氣,皆被壓縮成乳白氣浪,好似一道咆哮的激流,又如一頭狂暴的白龍,將那箭雨似的漫天碎木震成最細微的木粉,再與拳勁氣牆狠狠碰撞。
轟!
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整座水榭猛地一震,所有支柱齊齊斷裂,四面牆壁亦爆出密密麻麻的裂痕,然後,呻吟着倒塌下來。
重建好沒兩天的新水榭,又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