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知道這位曲非煙小妹妹,十有八九便是魔教長老曲洋的孫女,那曲洋爲何派她來通知這消息,黃蓉也能猜出來了。
身爲魔教長老,曲洋恐怕也是個老奸巨猾之輩。
嵩山派此次的陣容太過豪華,三大排位最靠前的太保,加幾十個精英弟子,若說是前來觀禮,根本說不過去。
重點是嵩山派衆人,此前一直未曾在衡山城中露過面,而以五嶽劍派的關係,以嵩山派五嶽盟主的地位,嵩山派高手前來衡山觀禮,用得着這麼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死在林子裡的屍體,還全都是黑衣蒙面不敢見光的打扮……
曲洋與劉正風結交,最怕就是暴露,一旦知道嵩山派的陣容、裝扮,難免會懷疑嵩山派的用心,說不定就能猜出些丁勉等人的目的。
所以,曲洋這是投桃報李,提醒她與陸沉衡山派飛鴿傳書,左冷禪不日將至?
黃蓉正想時。
曲非煙又道:
“姐姐,你與那位陸少俠什麼時候走呀?”
“走?”黃蓉笑嘻嘻說道:“我們爲什麼要走?我們還要參觀劉三爺金盆洗手典禮呢。”
曲非煙瞪大雙眼:
“可左冷禪要來了呀!左冷禪的武功可是厲害得緊,嵩山派的高手也還有好多好多呢。”
黃蓉悠然道:
“那不正好麼?我陸沉哥哥早就想領教左冷禪的武功了。”
曲非煙面露欽佩,笑嘻嘻一挑大拇指:
“佩服!”
兩人正說時,陸沉那邊已經結束鬥劍,與那位將生平所學發揮得淋漓盡致,兀自意猶未盡的年輕劍客互行劍禮,正要告辭,圍觀人羣中出來一個人,肩頭蹲着個小猴兒,像是個耍猴藝人,笑着對陸沉拱手一禮:
“在下陸大有,華山派六弟子,那個,嗯,久仰陸少俠劍術,我等不勝嚮往,今日既有緣得見,恕在下冒昧……”
聽他說到這裡,圍觀羣衆頓時好一陣鬨笑。
卻是因爲陸大有這番話,正是陸沉向人挑戰時的慣用說辭。
有人笑道:“華山派六弟子要向陸少俠挑戰嘍!”
陸大有趕緊連連擺手:“不是我,我只是出來說個開場白。”
說着回頭拉出一個人來:
“是我華山派大師兄,欲向陸少俠挑戰。”
正是令狐沖。
令狐沖一出來,街頭衆人便齊齊看向他。
華山派“君子劍”大名鼎鼎,武林之中無人不知。
身爲“君子劍”嶽不羣的首席大弟子,令狐沖自然也是名頭不小,在各大派年輕一輩中,都能算是一號人物,在小門小派的普通江湖人心目中,更可算是大人物。
不過陸沉近日的表現太過亮眼,儘管年紀輕輕,可也沒人將陸沉當作年輕一輩,都已將他視作可與老一輩成名高手平起平坐的人物。
因此儘管令狐沖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可在衆人看來,還是不夠格與陸沉鬥劍。
換“君子劍”嶽不羣來還差不多。
不過今天陸沉既已打破慣例,開始接受年輕劍客挑戰,那圍觀羣衆們自也不會質疑令狐沖,只紛紛叫好起鬨,等着看陸沉與令狐沖比試。
令狐沖也不怯場,對着起鬨叫好的衆人作了個四方揖:
“令狐沖見過各位英雄。”
又對着陸沉一揖:
“陸少俠,令狐沖冒昧,請陸少俠賜教!”
以前總是陸沉對別人說“賜教”,如今也算是輪到別人對他說這兩個字了。
陸沉也未拒絕。
他也有興趣瞧瞧令狐沖的劍術天賦——自從在恆山派盤桓一段時間之後,他對於正常人,或者說普通優秀的人學劍,究竟是一種怎樣的進度,已經有所瞭解了。
而在此之前,他接觸的都是天才。
黃蓉認真學劍,一套越女劍看一遍就學會招式與步法,聽兩遍就學會呼吸吐納法門。
七公教白虹劍法,她也是小半天就能學會。
李莫愁也是如此,白虹劍法半天學會全套劍法,之後就只差不斷練習,提升熟練度。
就連陸沉自己,尚未解鎖“劍一、劍二”,劍術悟性還不如現在這般逆天時,也是一晚上就給黃蓉糾正了積累三個月的錯誤習慣,學會了正確的基礎劍式。
然後又是一天九招,四天學全三十六式越女劍。
之後解鎖劍一、劍二,劍術悟性與日俱增,學劍速度越來越快,至如今,已經到了只通過比鬥,就能學走別人劍法運勁發力法門的境界。
所以他從前,其實是不太知道天賦一般,或者普通優秀的武者學劍效率的。
在恆山派那段時間才讓他明白了這點。
恆山派弟子,學精妙劍招,一天下來,能夠學會一招的,都已經能算優秀。
這還只是“學會”。
離“熟練”、“精深”,乃至能夠運用自如,還有極漫長的一段距離。
一整套劍法,能夠半年練熟,兩年練精,三年用於實戰,已可稱精英弟子。
至於出神入化……
反正陸沉現學恆山劍法,幾天就用到青出於藍,乃至出神入化。而練了一輩子恆山劍法的定逸、定閒、定靜三位師太,則是在陸沉引導下,方纔漸臻“出神入化”之境。
那麼在這個世界上,有沒有劍術天才呢?
當然有。
令狐沖發現華山秘洞,看到五嶽劍派的失傳劍招後,隨便看上一陣,出來就能實戰運用。
這種天賦,對比恆山弟子,已經不是一般的天才了。
也難怪風清揚會見獵心喜,現身指導令狐沖劍術,乃至傳他“獨孤九劍”了。
連恆山劍法中的精妙劍招,優秀弟子都只能一天學會一招,好久才能練熟,“獨孤九劍”這種獨孤求敗年輕時,追求技術巔峰的劍術,真不是一般人,甚至一般天才能夠學會的。
估計風清揚也是苟了多年,好不容易纔遇到令狐沖這麼一個滿意的傳人。
倘若沒有遇到令狐沖,風清揚把“獨孤九劍”帶進棺材裡都不無可能。
陸沉甚至覺着這都不能算是藏私。
絕粹是劍法太高端,對天賦要求太高,實在找不到合適的傳人。
此刻。
懷着見識一下令狐沖劍術天賦的想法,陸沉亮出長劍,對令狐沖微一頷首,給了他挑戰的機會。
“多謝!”
令狐沖大喜,拔劍,一式中規中矩的華山劍法,向着陸沉攻來。
事實證明,陸沉想多了。 現在的令狐沖,還是半點不敢逾越嶽不羣劃下的條條框框,一招一式都一板一眼,中規中矩,毫不出彩。
雖然在陸沉的引導下,偶爾也有靈光一閃的變化,但他似乎畏懼那種變化,剛出現一點苗頭,就自己掐滅了。
陸沉知道,嶽不羣教劍時,弟子們招式但凡有半點不合規矩,哪怕差上一絲一毫,他都會毫不留情嚴厲斥責。
令狐沖被嶽不羣教了多年,恐怕已經養成了條件反射。
錯非遇到“魔教十長老大破五嶽劍法”那種足以撼動他三觀的沉重打擊,又有風清揚這本門前輩在旁不斷提點,他也不會漸漸跳出窠臼。
至於現在……
現在的令狐沖,連直面自己的天賦靈性都不敢,中規中矩的華山劍法,也實在沒啥好看。
陸沉興致缺缺。
但既然連不知名的普通年輕劍客都比試過了,他還是耐下性子,與令狐沖鬥了一百招,方纔停手撤招——和大齡劍客、武林前輩交手,他都是鬥足了三百招。
至於年輕劍客,比個一百招,意思一下就夠了。
令狐沖倒是對陸沉的意興闌珊毫無所覺,反而自覺發揮不錯,打得很痛快,容光煥發地對着陸沉拱手一揖:
“多謝陸少俠賜教!”
陸沉點點頭,正要轉身離開,人羣中突然躥出一個駝子,對着陸沉納頭就拜:
“陸大俠!在下父母身陷賊手,危在旦夕,求您大發慈悲,幫在下救出父母啊!”
這駝子一邊說話,一邊將腦袋在地面上磕得梆梆直響,很快就把額頭磕出了一個青腫大包。
看着這突然躥出來的駝子,聽着他年輕的聲音,陸沉眉頭微皺,知道此人是誰了。
前世這笑傲江湖中,要說他最爲惋惜的,那就是林平之了——剛開始,他還當林平之是主角,還極有代入感地期待着他練成神功,報仇雪恨呢,哪想到主角換人了。
林平之這樣一個嬌生慣養的富家子,黑化之前,哪怕經歷滅門慘禍,肚子再餓,也不願盜採路邊有主水果,被農婦侮辱時,也能剋制着不用武功恃強凌弱……
如此有原則、有骨氣的純真良善之人,最後爲了報仇,竟淪落成那個樣子。
這也就是在笑傲江湖了。
要是在射鵰江湖,碰到柯鎮惡,上前磕個頭,道明原委,江南七怪豈不仗義出手?
就算心慈手軟如洪七公,知道了青城派滅殺福威鏢局滿門,連分號都不放過,統統挑滅的兇殘行徑,也會將餘滄海列入二百多人的殺戮名單。
可惜,這裡是笑傲江湖。
秉性純良,還有幾分俠氣的林平之,也只能在這江湖中被染成漆黑,被仇恨扭曲成心狠手毒的辟邪中人。
陸沉惋嘆林平之的遭遇。
但就像封不平爲鄉民出手,哪怕幾兩碎銀也要收一樣。
在什麼山頭,就得唱什麼歌。
所以陸沉沒有阻林平之磕頭,一直冷眼看着,直到林平之已將額頭磕地鮮血淋漓,血水順着面頰不斷淌下,匯至下巴滴落下來,他方纔淡淡問了一句:
“仇家是誰?你父母何在?”
林平之已經磕頭磕到頭暈目眩,此時強撐着仰起血糊糊的臉頰,兩眼放光滿是期待地瞧着陸沉,顫聲道:
“是……青城派掌門,餘滄海,及其門下弟子……我父母,在餘滄海手上。”
他在衡山城中,聽了陸沉一劍殺死田伯光,戰平各路名家好手的傳言,覺得他是個嫉惡如仇、武功高強的俠士。
方纔又見在他心目中,武功令他望塵莫及的華山派衆人,都對陸沉頗爲推崇,終是忍不住腦子一熱,衝出來磕頭求助。
以他自尊,若只爲自己,斷不會向人屈膝。
但爲了救出父母,把頭磕碎他都情願。
聽了林平之所言,本來只是看熱鬧的圍觀羣衆們頓時一陣大譁。
青城掌門餘滄海?
那可不是什麼小人物!
那可是白道上有名的高手!
嗯,沒錯,餘滄海這種貨色,都能算是白道名家,可見這笑傲江湖,黑到了什麼境地。
林平之僞裝太好,嶽靈珊、勞德諾一時沒認出他來,直到他道出仇家,嶽靈珊方纔微微一驚,低呼:“是他!”
不過她這聲輕呼,被圍觀羣衆的議論淹沒。
“這人與餘滄海有仇,父母還在餘掌門手上,莫非……他是福威鏢局少東家?”
“福威鏢局真是慘吶,聽說滿門上下,都被屠得一乾二淨,連普通鏢師、趟子手都被殺光了,甚至連各地分號都被青城派趕盡殺絕了!”
“傳聞是因爲餘掌門的兒子,被福威鏢局少東家殺了,餘掌門方纔一怒滅門?”
“冤有頭債有主,就算爲子報仇,了不起殺林平之,最多再捎上他父母,治一個教子不嚴之罪。哪有連在鏢局做事的普通人都殺掉的?這分明就是魔道行徑!”
“爲子報仇只是青城派宣稱。我還聽說了另一種說法,說餘滄海其實是圖謀林家的辟邪劍法……”
“爲了劍法就更不對了,青城派餘滄海簡直喪心病……”
“噓,小聲點,你不要命了?敢指摘青城掌門?”
“怕什麼,陸少俠在這呢。”
“陸少俠會殺田伯光這個萬里‘獨’行,卻未必願意爲一個不相干的人,與青城派這等人多勢衆的大派對上!”
聽着衆人議論。
林平之眼中那希冀之光漸漸黯淡下去,佝僂的身子也漸漸顫抖起來,更令他絕望的是,他在人羣當中,看到了青城弟子的制服……
他已經暴露了!
如果陸沉不答應他的求懇,那他……
正絕望時。
耳中忽然傳來陸沉平淡的聲音:
“你的請求,我接受了。”
“!”
林平之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絕望瞬間被狂喜替代,想要說些什麼,可喉中卻只是發出一陣受傷小獸般的淒涼嗚咽,又有熱淚奪眶而出,轉眼便在血染的臉頰上,衝出兩行淚溝。
圍觀衆人則先是大譁,接着便是興奮:
從來只平手,不傷人的陸少俠,終於要出殺招了麼?
雖聽說過他一劍殺了田伯光,但終究無人親眼看到他殺人。
以陸少俠的武功,當他祭出殺生之劍,青城餘滄海,又能頂住幾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