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原計劃提前了五天返校, 我裹着圍巾走在熟悉的小路上。
各種膚色的人躺在草坪上閒聊曬太陽,遊客在教學樓的雕塑前合影留戀,有幾個華裔的年輕人驚訝地盯着我瞧並偷偷舉起了手機。
納撒尼爾不知從哪得來的風聲, 如同一隻巨大的金毛犬, 一路狂奔而來, 雙手大張, 髮絲飛揚。
“一恩, 你終於回來了。”
他堅持叫我的中文名字,卻發不準第四音,聽起來全是平掉。
我一個閃身躲過他的熊抱, 淡淡地一點頭:“嗯。”
納撒尼爾對我的冷漠習以爲常,用他自己的話來說, 難以到手的才具有挑戰性。
我心底始終認爲他有輕微的受虐傾向。
納撒尼爾熱情地攬住我的肩膀:“今天的派對是我主辦的, 你一定得來!”
“不來, ”我拉下他的胳膊,“我見完教授就走。”
納撒尼爾半天沒有被拒絕的窘迫, 眼珠往下一轉,笑着問我:“你的作業,我可以看看嗎?”
我猶豫了一下,遞給他。
納撒尼爾起先非常欣喜地接過去,然而翻開兩頁之後, 面色愈發陰沉。
最終, 他的語氣難掩憤怒:“你和他做過了?”
住在穆皓炎家中的那幾天, 我畫了無數張他的裸體, 即使作爲當局者, 我自己看也能看出畫者對模特軀體的着迷。
和人體練習不同,這一幅幅的畫中充滿了我的現實與幻想。
更別說納撒尼爾看我作畫看了整整兩年, 如何分辨不出其中的差別。
沒什麼好羞於承認的,我點點頭,收起畫冊,稱讚道:“他很棒。”
納撒尼爾的面部肌肉抽了抽,那雙明亮的藍眼睛如一汪深泉,浸滿了憂傷:“我以爲你是無性戀纔對我置之不理,既然你能接受男性,爲什麼不肯給我一個機會?”
他模樣十分可憐,但我並不同情。
我的感情有限,穆皓炎已是意料之外,我不想再爲其他事情傷神。
我看着納撒尼爾憂鬱的眼睛說:“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
納撒尼爾靜默了一瞬,握住我的手腕說:“請讓我見見他,我想親眼看看那個得到你青睞的男人。”
周圍已經有不少人看了過來,我半點不想在異國他鄉上演八點檔,敷衍了一句“如果有機會”,就匆忙甩開他的手,朝主樓走去。
我聽到身後傳來他人安慰納撒尼爾的聲音,他追了我兩年,轟轟烈烈,院裡無人不知。我最初希望穆皓炎做模特也不過是看中了他俊朗的外表,想以此擺脫納撒尼爾的糾纏。
但是後來,我們之間的糾葛不斷加深。
我開始想要扒開他完美的外衣,想利用他吸引母親的注意,想……
想讓他成爲我的人。
是我想太多了嗎?
我的教授還很年輕,不過四十,他看了兩眼畫冊就放了下來,雙手交疊在紙面上笑着看我。
“你看起來有點無精打采。”
“不,我很好。”
“是嗎,”教授又翻了一頁,“你的線條裡充滿了迷茫。”
我懷疑他需要提前佩戴老花鏡了。
就連納撒尼爾都瞧出了畫中的性暗示,我的教授竟然在說“迷茫”這種文藝的詞彙。
我的臉上必定寫滿了不信服,教授嘴角的笑容擴大了幾許。
“你是該休息一段時間,”他朝我一眨眼,“以便早日找到屬於你的喬治。”
我無語片刻,最後只得說聲“謝謝”。
教授突然壓低了聲音道:“不用客氣,我壓了納撒尼爾追不到你,賺了不少錢。”
我:“……”
“哈哈,”教授大笑兩聲,“走吧,走向你的春天。”
我心情複雜地離開辦公室,緊了緊脖子上的圍巾,今年的春天來得遲了些。
手機裡面依舊沒有穆皓炎的信息,他說到做到,不主動聯繫我,只等我去找他。
我早就發現我們的關係看似由我主導,實則一直順着他的步調來,我甚至主動道過謙。
他親口答應過我懲罰已經結束,此時的冷暴力又算什麼。
握緊手機,重新塞回口袋裡,我大踏步往前走。
自從父親的某一任情人試圖勾引我之後,我就搬到了學校附近的聯排別墅。
冷戰的第一個夜晚,我將失眠的原因歸咎於時差,連續失眠三個晚上後我喪氣的發現,我認牀了,準確的說,我在短短的一週時間裡習慣了另一個人的熱量。
我習慣了入睡前半個小時被穆皓炎擁在懷裡沒完沒了的聊天,習慣了半夜被他的擁抱熱醒再拳打腳踢地把他推到牀的另一側,習慣了早晨第一件事就是他薄荷味的親吻。
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我索性起牀走到廚房爲自己倒了杯水喝。
這個時候我聽到了屋外的喧譁聲,幾句大舌頭的英文間雜着我的名字,緊接着一樓的燈亮了,管家急匆匆地走到門口試圖打發走不知哪來的醉漢。
他們大約僵持了五分多鐘,在管家亮搶之前,我走下了樓。
“讓他進來吧。”
管家聞言側開了身,納撒尼爾反倒站在門口不動了。
他失魂落魄的像一隻被人拋棄在路邊的狗狗,滿身酒氣,手裡晃着一個不知從哪搶來的套着粉色水鑽KITTY殼的手機。
“你的男人就是他嗎?”
他的手指笨拙地去戳手機屏幕,幾次都戳歪了,好不容易觸碰到屏幕,靜止的畫面霎時流動起來。
那是一個我和穆皓炎的剪輯視頻,經過剪輯師巧妙的“移花接木”,不少我們與蕊蕊的互動變成了彼此之間的一來一往。
就算聽不懂中文,也不妨礙解讀視頻中的信息,我直勾勾的露骨眼神加上穆皓炎寵溺的微笑,仍誰看了都會以爲我們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侶。
“你從哪裡看到的?”我問。
“果然是他嗎,”納撒尼爾答非所問,“他是華人明星嗎,你不是不喜歡拍照嗎,爲什麼會和他錄視頻,他強迫你了嗎?”
真是醉得不清。
我讓管家和幫傭把他搬到客房去,獨自坐到客廳,把玩他帶來的手機。
我除了首播同竇康他們一起看過一會兒外,一直沒有看過成片,因爲我認爲沒有必要,可現在我發現,我的視角是有限的,原來在我不知道或者沒注意的角落裡有那麼多的故事。
比如穆皓炎跟我吃過兩回飯後就拿捏住了我的口味,之後的飯菜都會特別準備一道“小恩喜歡的”,再比如穆皓炎在同褚濱海他們聊天時餘光總會注意我的動態。
第一期採訪,編導問穆皓炎對其他嘉賓的印象。
他說“許易恩像個小孩子”。
最新一期採訪,編導問他有改觀嗎。
他笑着說有,“從別人家的小孩變成了自己家的小孩”。
……
關掉視頻,我深吸一口氣,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看來穆皓炎也不過是強弩之末,表面鎮定罷了。
不能再低頭了,我得找回優勢,叫他明白我亦不是非他不可。
延長完假期,我不能急着回去,不如先去環球旅行……不,環球太久了,他下個月進組,我去旅行一個禮拜,讓他好好着着急再說。
一個禮拜,現在過去了三天,不四天。
那麼剩餘三天,東亞遊好了。
對,現在就定機票。
定好了計劃,我悠哉地踱到客房,
“欠你一個人情。”
我把粉色手機塞回不省人事的納撒尼爾手中,懶洋洋地了個呵欠。
當時,我千算萬算沒有算到,一條突如其來的新聞打破了我所有的計劃。
——知名演員穆皓炎意外跌落樓梯,頭部受創,至今昏迷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