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飛打開一個精緻的樣品盒,裡面整齊排列着數十枚微小的金屬針尖基座。
“配合我們升級的全自動電解拋光工作站,可以實現高通量、高一致性的針尖製備。”
只見他將少量粉末樣品置於特製模具中,啓動設備。
機械臂精準操作,電解液霧化噴射,電流參數精密調控。
不到十分鐘,一枚頂端被拋光至原子級銳利、承載着樣品的針尖試樣便製備完成。
其速度與便捷性,讓圍觀的研究員們發出低低的驚歎。
孫飛動作行雲流水,很快便完成了十幾個針尖試樣的製備,並逐一安裝在一個小巧的、頂端呈球狀的多功能樣品杆上。
“樣品杆支持360度無死角傾轉,這是實現高精度電子斷層掃描的基礎。”
他將樣品杆送入設備真空腔。
主控屏幕上,複雜的三維操作界面亮起。
孫飛演示着令人眼花繚亂的操作:
樣品杆在真空腔內流暢旋轉、傾斜;
高分辨透射電子顯微(TEM)圖像實時呈現,清晰度驚人;
串行採集的二維圖像被高速反演算法瞬間構建成三維立體結構;
最關鍵的環節到來——原子探針斷層分析(APT)模式啓動。
“看這裡。”孫飛指着屏幕上飛速滾動的數據流和同步構建的三維點雲模型,“MTA-01的另一個核心,是利用APT獲取的原子種類和位置信息,對TEM的三維重構進行全自動校準和優化。”
他的語氣中帶上了些許自豪:
“傳統方法需要大量人工干預和試錯,耗時極長而我們是實時的。”
就在三維重構進程高速運行之際,一位化物所的操作員看着屏幕上代表樣品杆旋轉角度的參數,忍不住提問:
“孫研究員,如果樣品杆在APT數據採集時旋轉角度過大,比如接近180度甚至270度,會不會造成某些大角度‘楔形’區域的原子信息缺失?畢竟傳統思路認爲……”
他的問題還沒完全問完,主控屏幕上高速滾動的進度條已然到底!
“叮”一聲輕響,演算完成。
緊接着,一副細節豐富的三維原子結構圖,瞬間充滿整個屏幕。
引得衆人一陣瞳孔劇震——
電鏡成像可不是跟照相機一樣,按個快門就完事了。
更何況眼前這臺設備還有更加複雜的功能。
這個效率,簡直驚世駭俗。
“你剛纔問旋轉角度?”孫飛微微一笑,手指輕鬆地敲擊了幾下鍵盤,調出操作日誌,“看,我剛纔設置的就是270度旋轉採集。”
他的手指隨即點向屏幕中心一片結構異常清晰、對稱性完美的區域——
數十個明亮的點,精確地排列成一個三維的楔形陣列。
每一個點,都代表一個特定的金屬原子。
陣列邊緣處雖略有變形(那是試樣邊緣電場畸變的固有影響),但其核心區域的原子排布、鍵合距離、甚至不同原子種類的空間分佈,都展現得淋漓盡致。
要知道,原子陣列本質上是相同基礎結構的無限重複。
因此,只要能夠精確並清晰地觀察到其中一個完整單元,就足夠指導新材料的研究以及合成了。
整個測試中心陷入一片短暫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屏幕上的原子世界牢牢吸住,呼吸都彷彿停滯。
對於材料研究者而言能如此清晰、直接地“看見”目標原子及其排列其震撼無以復加。
“好!太好了!”張韜只覺得熱血上涌,甚至視線都有些模糊,“再看看另外幾個樣品!”
他強壓着內心的激動,努力讓自己表現得平淡一些。
但其實根本沒能壓住,連聲音都有些發抖。
好在這個節骨眼上,也沒人關注這些細節。
都等着孫飛的下一步操作。
屏幕畫面切換,不同的金屬原子陣列、不同的化合物界面結構,如同高精度的3D水晶雕塑般輪番呈現。
只有一組樣品因爲觀測視場問題,缺少了一部分細節。
成功率高達95.8%以上。
而原子分辨能力,更是無一例外地達到了令人驚歎的水平!
短暫的寂靜被爆發的歡呼和掌聲取代。
“成了!真的成了!”
“這效率……太可怕了!”
“原子!真的能看到單個原子怎麼排的了!”
“……”
張韜緊握的拳頭緩緩鬆開。
這場持續了近三十小時的設備交付馬拉松,終於抵達了光輝的終點。
短暫的慶祝後,一個更現實的問題浮上衆人心頭——
這臺MTA-01的測試效率之高,遠超預期。
“張院士,這寶貝的吞吐量,恐怕很快就能把我們積壓的測試需求清空,甚至還有富餘。”
一位研究室主任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富餘是好事。”張韜看着屏幕上那精妙的原子世界,思路清晰,“長遠看,我們確實要考慮建立一個高水平的公共分析平臺,輻射周邊高校和院所。”
測試中心主任陳磊頓時面露喜色。
他在同行中的地位,可就指着這些寶貝疙瘩呢!
但張韜又話鋒一轉:“不過,現在不行。”
“當務之急,是把過去大半年裡被設備卡脖子的項目,全部重新加速!”他語氣轉沉,目光掃過在場核心人員:“尤其是新型鋰電池催化劑篩選、耐蝕金屬塗層材料那幾個重點課題,優先級提到最高!”
“……”
……當天傍晚。
付琴霞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屏幕亮起,是所內辦公系統發來的通知短信:
【連海化物所保密辦】緊急通知:定於明日(12月15日)下午15:00,在綜合樓報告廳召開全所人員保密安全專題教育培訓。
主題:築牢科研安全防線,守護國家科技秘密。
要求:全體職工、在站博士後、項目聘用人員、全體研究生務必準時參加,簽到計入考覈。無特殊理由不得請假。
短信內容如同冰水,瞬間澆滅了即將下班時的微弱輕鬆感。
這半年來,那個名爲“大衛·米勒”的身影和聲音,早已滲透進她生活的縫隙。
每一次視頻通話,每一封看似探討學術、實則精心引導的郵件,都像一層層包裹着蜜糖的蛛網。
她沉溺於對方營造的“被理解”、“被需要”、“被欣賞”的幻境中,更將那個觸手可及的“教學型副教授”職位,視爲拯救自己暗淡學術生涯的唯一浮木。
她甚至開始在深夜搜索舊金山的租房信息,想象着在陽光明媚的校園裡授課,擺脫沒完沒了的論文壓力考覈……
然而,幾天前的一次通話,將這虛幻的甜蜜徹底打碎。
視頻裡,大衛·米勒依舊是那副陽光俊朗的模樣,但語氣卻帶着“無奈”和“歉意”。
對方表示新入職的教學型副教授,必須在第一個合同期內,完成一項‘具有明確教學價值轉化潛力’的成果驗證。
形式可以是開發一門得到認證的新課程,或是發表一篇基於教學實踐的高影響力教育學論文……否則,到期後只能轉爲短期聘用合同(Lecturer),待遇和穩定性會差很多……
付琴霞當時如遭雷擊,聲音都變了調:“怎麼會這樣?之前不是說不考覈科研嗎?”
“我也很意外,霞。”大衛聳聳肩,一臉無辜,“你知道的,學術圈的政策總是說變就變。
‘教學價值轉化潛力’……這個界定很模糊,但壓力是實實在在的。
我盡力爭取了,但上面態度很堅決。
很抱歉,現在才告訴你這個變化。”
希望破滅的絕望感,夾雜着被欺騙的憤怒,瞬間淹沒了付琴霞。
她幾乎要對着屏幕吼出來,質問對方爲何不早說。
但看着大衛那張“真誠”而“英俊”的臉,想到那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最終還是把話嚥了回去,只剩下滿心苦澀和茫然。
……
此刻,這條冰冷的保密教育通知,似乎更加緊固了伯克利那扇正在關閉的大門。
她感覺自己被撕裂了。
一邊是研究所日益嚴格的保密要求,像沉重的枷鎖;
另一邊,是那根需要“成果”才能抓住的、通往理想彼岸的細線。
就在她心亂如麻之際。
“霞姐,又發什麼呆呢?”
對面的林涵關切詢問。
看到林涵,付琴霞像是抓住了一根傾訴的稻草,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再次提起那個讓她魂牽夢繞又痛苦不堪的話題。
“剛纔看了個微信推文,說是國外大學的教學崗也開始考覈成果了……怎麼感覺全世界都一樣。”
她的語氣充滿了疲憊和怨懟。
林涵正在倒水,聞言動作頓了一下,背對着付琴霞的臉上,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
再轉過身時,已是慣常的、帶着點天真和羨慕的表情。
“我這兩天好像也看過類似的消息。”她把水杯放到桌上,語氣貌似隨意:“不過換個角度想,這‘成果驗證’總比終身軌那種六年非升即走壓力小吧?”
“而且,只要求完成‘一次’就行,對吧?”
她特意加重了“一次”兩個字,眼神清澈地看着付琴霞。
這眼神中似乎帶着某種魔力。
只要一次性的成果,證明你的能力,後面就安穩了。
壓力再大,也比一直懸着心強啊。
……
一個極其危險、卻又帶着致命誘惑力的念頭纏繞上來。
並且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難以抗拒。
林涵看着付琴霞變幻不定的神色,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她不再多言,拿起自己的提包:
“霞姐,我先下班了。”
“你也別太愁了,車到山前必有路。”
“明天那保密教育,唉,又得聽半天……”
她嘟囔着推門離開辦公室。
門關上的瞬間付琴霞猛地擡起頭。
最終,那份對黯淡未來的恐懼,對理想彼岸的極度渴望,徹底壓倒了理智和恐懼。
一個決絕的念頭在她心中轟然炸響:
冒一次險!必須冒一次險!
她放在膝蓋上的手,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