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旭的預言,精準得令人咋舌。
下午,雙方代表團舉行了例行的見面會。
按照計劃,正式談判直到下週一才正式展開,因此見面會氣氛還算平和,只是程序性的相互介紹和寒暄,並未涉及任何實質內容。
然而,當蘭新志等人回到酒店餐廳,剛準備享用遲來的晚餐時,第一個“不速之客”就找上了門——
法國談判代表團負責人皮埃爾·埃米雷地來訪。
通報來得突然,蘭新志只好放下剛拿起的餐具,起身前往酒店的小會客廳。
出於外交對等原則,他需要親自迎接這位來自法國經濟和財政部的高官。
“蘭先生,晚上好,冒昧打擾了。”埃米雷地笑容可掬,握手有力,“我這次來,純粹是以私人身份,想和您這位遠道而來的朋友聊聊天,表達一下我們對華夏代表團的歡迎。”
蘭新志心說我信你個鬼,越是這麼強調,就越不可能是什麼狗屁的“私人來訪”。
但表面上還是報以得體的微笑:
“埃米雷地先生太客氣了,歡迎之至。”
果然,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
所謂“私人身份”的寒暄僅僅維持了不到兩分鐘,埃米雷地就話鋒一轉,語氣變得真誠而富有感情:
“蘭先生,您知道,法蘭西與華夏之間的友誼,源遠流長,歷經風雨而彌堅,我們都珍視這份寶貴的傳統。”
他巧妙地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觀察蘭新志的反應。
但後者只是低眉垂目如老僧坐定,所以什麼都沒看出來
埃米雷地只好繼續:
“尤其是在一些戰略性、高技術含量的領域,比如核能和航天航空,我們雙方在過去十五年間,已經建立了非常成熟、也非常成功的合作模式……這些合作不僅帶來了經濟效益,更增進了彼此的信任和理解。”
緊接着,他的話語就開始帶上明確的指向性:
“所以,我們認爲,應該將寶貴的投資資源,優先投入到那些已經被證明成功、擁有深厚合作基礎、且具備強大國際競爭力和穩定回報預期的優勢產業,纔是最爲明智、也最能實現‘互利共贏’目標的選擇。”
這最後一句話的措辭相當委婉,但一連串的形容詞下來,也基本就差報上法國的身份證號了。
蘭新志心中瞭然,臉上依舊保持着傾聽和思考的表情。
思索片刻之後,才謹慎地迴應道:“埃米雷地先生,我非常理解並贊同您關於深化優勢領域合作的觀點。法國的工業實力,尤其是在您提到的這些領域,確實令人欽佩,雙方的合作也確實卓有成效。”
“不過。”一頓彩虹屁之後,他話鋒微轉,語氣溫和但立場清晰,“我們此輪合作的重心是着眼於幫助穩定當前局面,共克時艱……法國作爲歐盟的核心成員,經濟基礎雄厚,財政狀況相對穩健,短期內似乎並未面臨迫在眉睫的系統性風險……”
埃米雷地似乎早已料到蘭新志會這麼說,他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一些,代之以一種坦率的表情:
“蘭先生,那些面臨嚴峻情況的地區,比如南歐諸國,甚至包括意大利南部地區,恕我直言,他們的經濟結構性問題積重難返,就像一個……無底洞,哪怕投入再多的資金,也難以在短期內扭轉局面,反而可能被低效甚至無效地消耗掉。”
在談到其它盟友的時候,埃米雷地的用詞卻近乎直白,讓蘭新志不由得大跌眼鏡。
這並非我們樂見,但卻是殘酷的現實。”
前者攤了攤手:
“所以,與其將寶貴的資源投入到難以產生顯著效果的地方,不如集中力量投資那些擁有強大工業引擎和明確復甦路徑的國家,先產生實實在在的經濟增長和稅收,然後再通過這些新增的財富,去幫助那些困難地區進行結構性改革和債務化解,纔是對歐盟、也是對貴國資產負責的做法。”
這番言論看似冠冕堂皇,但其實就差把“甩包袱”仨字拍在桌面上了。
即便是見多識廣的蘭新志,也感到一陣愕然和哭笑不得。
他終於深刻理解了遊旭之前那句“歐洲人比我們更擔心被竊聽”的含義——
這樣直白地指責盟友、劃分“核心”與“包袱”的言論,是絕不可能出現在正式談判桌或任何可能有錄音記錄的公開場合的。
完全是私下裡赤裸裸的利益切割和資源爭奪。
實際上,蘭新志甚至覺得對方的表態有幾分道理。
但畢竟是帶着上級要求而來,他不可能貿然給出什麼承諾。
蘭新志迅速調整好情緒,誠懇地表示:
“埃米雷地先生,我個人也非常看好您提出的建議,但具體的投資方向、規模以及如何平衡各成員國的需求是一個綜合考量……您的寶貴意見,我一定會完整、準確地轉達回國內,以供決策參考。”
一番外交辭令,總算將這位急切表達訴求的法國代表暫時安撫住,送出了門。
蘭新志揉了揉有些發脹的太陽穴,快步走回餐廳,看着桌上已經半涼的晚餐,無奈地嘆了口氣。結果,剛拿起刀叉準備對付兩口,秘書的聲音再次響起:
“蘭主任,德國代表團負責人諾伯特·奧茲塔斯先生來訪。”
蘭新志:“……”
他認命地放下刀叉,再次起身。
德國代表奧茲塔斯,一位身材高大、表情嚴肅的中年人。
“蘭先生,德意志聯邦共和國與華夏的經濟互補性極強。幾十年來,德國的機械設備、汽車和電器產品,以其卓越的品質和可靠性,深受華夏市場的喜愛和信任,爲華夏的工業化進程做出了貢獻,同時也建立了深厚的商業紐帶……”
“……”
蘭新志已經餓得有些發昏,好在德國人的開場白和核心訴求與跟剛纔法國人如出一轍,只是將“核能和航空航天”替換成了“精密機械、高端汽車和電氣設備”。
所以也根本不用動腦,照着剛纔的迴應聊就是。
而當蘭新志同樣委婉地提及德國財政狀況相對較好,暗示資源可能優先用於更困難地區時,奧茲塔斯的反應更是與埃米雷地一模一樣,連用詞都高度相似——
南歐和部分地區的結構性問題是系統性的,非短期資金注入可以解決,投資於德國堅實的工業基礎,纔是對整個歐洲長遠穩定最負責任的投資云云。
蘭新志心中暗道,這兩位核心成員國的代表,私下溝通的深度恐怕遠超想象,連說辭都像是統一過口徑的“甩包袱2.0版本”。
他再次用同樣的外交辭令——個人認同、看好德國、需上報決策——將奧茲塔斯也送走了。
第三次回到餐廳,蘭新志苦笑地看着那盤涼透的、已經毫無食慾的晚餐,打算找個微波爐熱一熱了事。
但秘書卻第四次走了進來,通報意大利代表來訪。
“?”
蘭新志滿腦袋都是問號。
他很想打開窗戶看看,外面是不是停着一排歐盟各國代表的專車,又是不是還有專人負責叫號。
不然哪有這麼巧的事情?
“叫他進來,我就在這兒和他談。”蘭新志噹啷一下把餐具扔在桌上。
他是真的餓了,也實在不想再折騰了。
“還有……給我換一份披薩,要帶水果的,最好是菠蘿。”
既然不想讓他好好吃飯,那就都別吃了。
……
意大利人的目光全程刻意迴避着桌上的菠蘿披薩。
這位代表倒是沒有德法代表那種強勢的“甩包袱”姿態,而是大吐苦水,強調意大利麪臨的嚴峻挑戰和獨特的地理、文化優勢,希望華夏能看到意大利在高端製造、時尚設計、旅遊文化等方面的投資價值,並暗示願意在審查方面提供“前所未有的靈活性”。
隨後,英國的、希臘的、西班牙的、愛爾蘭的、捷克的、匈牙利的……各國代表如同商量好一般,或單獨或小團體,絡繹不絕地前來“拜訪”。
有的言辭懇切打悲情牌,有的大談歷史淵源和傳統友誼,有的則極力推銷本國的基礎設施項目(港口、鐵路、電網)或特色產業(農業、葡萄酒、旅遊業),並幾乎無一例外地表示願意降低甚至取消對華夏投資的各類審查門檻,以換取寶貴的資金注入。
蘭新志徹底見識到了什麼叫“一盤散沙”。
相比之下,1990年的老大哥都算得上鐵板一塊。
這場馬拉松式的“非正式會晤”一直持續到深夜,他才拖着幾乎被掏空的身軀回到套房。
遊旭和袁建生也都在等他。
“都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蘭新志癱坐在沙發上,苦笑着對兩人說,“我看咱們這歐盟朋友們,這‘大難’的影兒還沒完全壓下來呢,就已經開始爭先恐後地‘各自飛’了,生怕飛慢了搶不到食兒。”
遊旭笑着給他倒了杯水:“這下您明白我白天說的了吧?他們內部這扯皮和算計,從來就沒停過。只不過平時還能維持個表面團結,遇到眼下這種真金白銀、關乎生死存亡的關口,那點遮羞布就徹底扯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