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天色忽暗, 西南風吹,蠟雪突至。
陸庭琰居高臨下望着款款而來的楚嫣,四目相對的那一刻, 他的憂愁愈加深沉。原來心頭的不祥預感是叫人如此忐忑, 甚至於不想她此刻出現在這裡。
那一雙清澈如水的眸子, 那一副不容質疑的肅穆面容, 那眉宇間曾揮散不去的哀傷——楚嫣, 你身上的秘密終要解開了麼,那到底是什麼呢?
一股強烈欲知而牴觸的情感在陸庭琰的腦海裡震盪,一時之間他忘了自己是誰、如今該做些什麼。
而衙門外再度喧譁起來, 並非楚嫣的出現,而是正在落轎子的二人——中郎將慕上忠和慕夫人。
衆人紛紛讓出一條道來讓他們過, 眼睛卻都在打量着他們。堂上審的案子不僅牽涉楚府也關係慕府, 現下就差楚大人沒有來了……
然而唯有楚嫣被帶進公堂, 其他人依然被擋在外面。此刻,慕楊氏看楚灩的眼神是嫌惡的, 連楚吳氏想跟她說句話,都被一旁的丫頭攔住不讓靠近。
楚吳氏心裡慌亂了,她轉頭往衙門外望去。如今,她只能寄希望於孫遷了,看這情形, 這個縣令真的不打算網開一面了。
衙外熱鬧, 堂內也不清淨, 楚嫣的到來引來一陣騷動。每個人心思各異, 就待揭開真相的面紗。
白衣喪服在公堂上十分醒目, 她的臉色看上去十分蒼白,眉間哀愁已散, 取而代之的卻是無法消散的愁苦。
陸庭琰動了兩次脣,卻是沒有發出聲音。
反而是慕崇跨步過去,情緒激動地問道:“嫣兒去哪了,我們等了許久。”
應是過於掛念,他都沒發現眼前的佳人情有異樣。楚灩見狀自然又是妒火中燒卻無可奈何的。
“楚嫣小姐無需擊鼓,今日即便姍姍來遲,本官也會靜候,還你一個清白。”陸庭琰平穩地說道,沒讓旁人看出絲毫糟亂。而他的眼始終在楚嫣身上打量,她手奉木託,盤上一封書信,再加上那一身白衣,總覺得有股不詳的氣息。
這時候,她突然將托盤舉過頭頂,雙膝跪地。這一跪,叫陸庭琰心中更加不安。平民告狀都尚且不用下跪,她這是怎麼了?
“楚嫣小姐這是怎麼了?有福,去後堂,把喜兒鵲兒叫來。”陸庭琰囑咐道。
“不用了,陸大人。”
那天籟般的聲音,瞬時震碎了他的心。
陸庭琰緩緩回頭,難以置信地望向堂中跪下的人。她不曾擡頭,然而卻十分有力地震懾了所有人,將大家的目光紛紛引了過去。
驚愕之餘,他腦海裡的不祥預感越來越重。
楚灝則是震驚得差點從後堂奔出來,然而腳卻不聽使喚連站起來都很緩慢,而端着茶杯的手更是忍不住抖索。
哪怕是慕崇,都一時間呆滯原地,半晌沒有回過神來。
嫣兒,開口說話了?!
“你……”陸庭琰不知該以什麼話語進行他們的第一次對話。
“民女楚嫣,欲爲十一年前屈死的孃親鳴冤,狀告楚吳氏鳳娘與時任禮部尚書之位的孫遷私通,被發現卻反口栽贓陷害,致使我娘以死明志卻被冠以畏罪自殺之名。望大人爲民女做主,還我娘清白之名,顯青天公道!”楚嫣說道。
她的心擲地有聲,陸庭琰彷彿聽見了那聲破碎的抽泣。他看着她,顧不上生氣,唯剩心痛。
平常不輕易開口的人呢,一旦發話,語出驚人。
他多想走下堂去,爲她撣去單薄外衣上逗留的那幾片雪花,再遞上一個手爐,暖暖她那雙因寒冷而顫抖發紅的細手。
然而此刻他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做不了。只能隔着短短的幾步距離望着,假裝他們並不熟絡。
而楚灝原本就沉重的腳再也挪不開了。他推開軒窗,隔着那層薄紗細看女兒。多少年來,他盼着她恢復、盼着她開口再叫一聲“爹爹”,而今,她居然開口了,卻是在這種場合、這種不堪回首的情形之下。
“楚……”陸庭琰打算勸回她。
“楚嫣,誣告你的人是我,不准你這麼含血噴人羞辱我娘!”楚灩比其他人快一步接受了面前這個啞巴多年的人。儘管這麼說,她還是不太確定地回頭看了看娘。
楚吳氏面如死灰,渾然不知自己已成爲衆人議論的人。她只是死死地看着楚嫣,明顯驚嚇到了的樣子。
此時楚嫣卻連看都不看楚灩一眼,她將頭慢慢擡了起來,與陸庭琰目光交錯的那一刻,下意識地迴避了一下,卻很快又對上那雙與衆人一樣裝滿迷惑不解的眼:“大人,民女拾獲吳姨娘與孫遷大人的一封書信,是否可呈上公堂?”
陸庭琰示意有福下去取,但並不立即打開。他依舊盯着佳人,片刻後終於接受她能說話這個現實,只是他想不明白她爲什麼先前都不說明、也從不講話?
“楚嫣小姐,今日升堂,是爲楚灩小姐誣告一事,若您想告狀,可等此案了結之後……”陸庭琰字字斟酌,分明還不太適應與她直面交談的狀況。
“大人,兩案有所關聯,何不一併審理?”楚嫣的態度堅決。
“你先起身。”陸庭琰說道。
楚嫣明白他已默許,便聽話地站了起來。
楚灩走近了,審視着囚犯般盯着她:“楚嫣,我真是不敢相信……連啞巴你都裝得那麼久那麼像,你太可怕了!難怪慕崇被你迷得團團轉,現在你還要污衊我娘,你到底要奪走我多少東西?”
楚嫣依舊不看她。與她爭論什麼,都是白費口舌。
“楚嫣,收起你這副假裝目空一切的嘴臉!平常裝得什麼都不在乎,知不知道你現在看上去不可一世的樣子很令人作嘔啊?!”楚灩喊道。
楚嫣不爲所動。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如何心思她怎會不知,然而她不是那麼容易被激怒。早在十幾年前那個親眼目睹孃親自縊的夜裡,就註定了此刻她絕不退讓的決心。
心軟,是助長惡人成事的一把利劍,她要不得。
在楚灩三言兩語逼問間,陸庭琰已閱了楚嫣呈上的那封書信,他無聲的嘆息埋藏在眉宇間。
他終是忍不住,問道:“楚嫣小姐,本官有一事不明,既然能言善道,爲何甘當喑人?”
“大人若是答應立案,民女自然告知。”楚嫣回道。
“莫非楚嫣小姐的緣由與此案有關?”陸庭琰繼續追問,儘管她的生疏與謙和有禮讓他十分難受。
楚嫣猛然注視着堂上那個人。他太過聰明,總能從別人的話裡找出一絲蛛絲馬跡,又或是他已經足夠了解自己總是能一語中的道破心中所想。
那他可知,來此之前,她掙扎了許久才說服自己來面對他?
陸庭琰見她不回答,便知答案呼之已出。他輕咳一聲,口是心非地說道:“此事,本官還需斟酌一番……”
“大人,並非民女有意欺瞞。”楚嫣迅速接上他的話,娓娓道來:“十幾年前,孃親遭害自縊之時,嫣兒只有五歲。縱是孃親生前的貼身丫頭都難逃姨娘的毒手,五歲的孩童有什麼自保之力?往事歷歷在目,嫣兒曾遭姨娘授意的丫頭灌藥,不死已算命大。可就算這樣,姨娘放過我嗎?”
楚嫣說罷,轉身看着公堂外的楚吳氏,似笑非笑又道:“哪怕嫣兒佯裝柔弱,口不能言耳力不靈,姨娘可是沒有絲毫留情啊——六歲之時,掉落碧湖;七歲之時,茶水病貓;八歲之時,天降飛箭……”她側身,慕崇欲言又止,她眼裡噙着淚望着他:“若非崇哥哥與兩個丫頭,嫣兒活不到今日的。每每受難,崇哥哥彷彿心有靈犀似的,總能立即出現。”
她收了淚,頓時又變回那個冷若冰霜不近人情的楚嫣。她說:“言多必失。有的人口是心非,有的人巧舌如簧,有的人顛倒是非,倘若沒有足夠憑證,嫣兒怎敢開口說話、怎敢站在這公堂上而毫無怯意?所以,大人能夠明白了嗎?”
她句句道苦楚,卻不露哀怨。一聲“崇哥哥”,更是叫慕崇激動得不知該靠近還是遠離。這時候的聲音比幼時是穩重不少,但依舊如夜鶯般那麼悅耳……
只是眼前這個雙眸閃閃發亮、滿臉正氣般的的姑娘,再也不是他張開羽翼便能保護得了。
“本官聽明瞭。”陸庭琰說道。此刻他心中何止是驚歎,更多的是心疼,心疼她這麼多年是如何熬過來的。其實身上毫無缺陷,卻要裝着對許多事毫無反應,這需要多大的耐力。
是殘忍的往事鑄就了冷漠一切的她,他如何能夠置之不理?
“讓楚夫人進來!”陸庭琰淡淡開口道。
衙役聞言收起水火棍不再阻攔。楚吳氏早已沒了先前的跋扈,垂着頭緩緩走進堂內。她萬萬沒想到,今日竟然成了主要人物。
“楚嫣小姐的孃親是慕小姐吧?慕將軍與慕夫人不如也進來吧!既然牽涉多年舊事,楚大人,我想您也該出來了吧?”
此話一出,滿堂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