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南縣。
天上飄落第一場雪時,楚國公府裡兩個身穿淡綠色半臂衫裙的小姑娘急急穿過大堂,一前一後地奔向後院的閣樓。
“小姐,小姐!”走在前頭稍大點的丫頭推開房門扯着嗓子呼喚,一邊跑去拉開淺粉色帳幔繫好。
牀上的美人微微蹙眉,似是美夢被擾,頗不情願地撅着嘴。她肌白如外頭飛雪,脣似朱丹紅,未施粉黛卻尤爲動人。
喜兒見狀不由也多看了幾眼。就算自小伺候着小姐長大,也還是忍不住羨慕她姣好的面容及那副窈窕的身姿,可惜了……
“小姐!”見癡迷夢中的人不見有醒的跡象,喜兒又喚了一聲,跟着伸手拍了拍她蓋至頸下的布衾。
美人兒終於動了動,又等了許久才見她緩緩睜開了雙眸。那是一對清澈如水的大眼,此刻水面蒙着一層迷茫的霧氣。
“表少爺一早來了,夫人讓我請你過去呢!”喜兒主動解釋了喚醒她的緣由,隨即上前將她扶起來。
楚嫣被喜兒拉到梳妝檯前坐好,鵲兒連忙取過那件連帽的白裘給她披上,又將打好的溫水端上前,好讓喜兒快些給小姐梳洗打扮。
比起倆丫頭那慌亂的模樣,只是年長她們一歲的楚嫣倒依然是那般慵懶的姿態,時不時伸出玉手擱在脣邊,稍稍遮掩打着哈欠半張的櫻桃小嘴。
“唉,這平南縣的廟會怎的選在隆冬之時。這陣子小姐身子不大好,怎能天寒地凍地跑到外頭受風去!”鵲兒手裡忙着取衣裳,嘴上也不閒着。
“你怎知表少爺只是帶小姐看廟會去?”喜兒笑着反問。她半蹲着身子,盯着對胭脂猛搖頭的小姐看上片刻,只好妥協了。
“不然你說,表少爺來做什麼?”鵲兒望向窗外,把手中的裡襯放下了。天這麼冷,偏偏又下起雪了,小姐穿那麼薄的出去要是凍傷了可不成。
“你不覺得,自打咱們搬來平南縣,表少爺來得更勤了些麼?”喜兒笑吟吟地問,手上托起小姐如絲的黑髮輕輕認真地梳着。
“那不是現在慕府離咱們這更近了些麼?小姐也就這一家親戚了,表少爺自然是常來的。”
“那倒也是。不過咱小姐的表哥哥那麼多,憑什就崇少爺來得勤?”喜兒偷偷瞄了一眼,梳妝鏡裡的楚嫣果然低着頭,有那麼一絲羞怯。
“我看哪,也就崇表少爺對小姐上心着,小姐您說說,是也不是?”喜兒故意這麼問,跟着輕輕把打扮好的小姐扶起來,將她背後的帽沿也整了整齊。
楚嫣似笑非笑地瞪着喜兒,沒有惱怒的神色。
“喜兒姐姐,莫說小姐不能開口了,就算她能說話,也不會回你這話呀!”鵲兒將淡藍色的留仙裙遞到楚嫣面前,只見主子微微點頭,便高興地對喜兒炫耀:“看,還是我知道小姐今天喜歡什麼衣裳吧!”
“我說小姐定是聽到了,不然她纔不會這樣瞪着我呢!”喜兒懶理鵲兒的得意勁,迎着楚嫣的注視,那雙楚楚動人的大眼睛看得她一陣心疼。唉!若是小姐能說話,想必能同她們嬉鬧,追着她們罵死丫頭呢!那樣的日子興許要有趣得多呢,真真是可惜了……
楚嫣淡定自若,誰也不知她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反正自打喜兒和鵲兒開始伺候她的時候便知道,她們這位小姐與其它的小姐們截然不同。
倒不僅僅是她生得一副貌若天仙的模樣,比府中任何一位小姐都要清麗脫俗,而是她自幼便不能說話,聽覺也不甚靈敏,偶爾聽得見偶爾又聽不見。因此,雖說楚府不缺金銀不乏能人,她也習不得琴棋書畫,只略懂一些淺薄的禮儀。
不過即便不如其他小姐聰慧,喜兒鵲兒倒是對楚嫣喜歡得緊。她天性溫順,口不能言,卻不曾對她們發過一次脾氣,哪怕小有不順,也只是嘟着嘴撒嬌似的,叫兩個丫頭心疼都來不及。
兩個丫頭拌嘴歸拌嘴,動作卻是非常麻利,很快將楚嫣裝扮好了,引着大堂見客去。
鵲兒在外頭候着,喜兒隨楚嫣進了大堂。還未入內,便聽見“咯咯”的笑聲,不用看都知道,那是五小姐楚灩。
五小姐其實是楚府的二小姐,由於幼時三房的孩子都在國公府長大,下人們都習慣了按順位稱呼幾位少爺小姐。老大房有兩女,老二房有一女,楚嫣是老三房長女,因此楚灩排行第五。奴僕鮮少問候楚嫣,但私底下談起都稱她爲“四小姐”。
喜兒不由蹙眉,每每崇表少爺來了,五小姐都要出現,難不成今日也要一同去廟會的?
楚嫣倒是對此毫不在意,她蓮步輕移,先是走到坐在大堂右側的楚吳氏面前舉手齊胸微微行禮,未等楚吳氏有所啓示,便直起身子,朝對面走去。
慕崇則早在她進入大堂時便已起身等着了,還不待楚嫣行禮,便急急隔着白裘拉起她的手,興奮道:“今兒雖落了雪,街上倒是熱鬧極了,嫣兒可喜歡到外頭走走?”
楚嫣不甚明白地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向外頭,忘記了行禮的事兒,倒是坐在孃親身側的楚灩看不過去,幾欲起身,卻叫楚吳氏摁着坐下了。
楚嫣是傲慢還是天性遲鈍,楚吳氏也不太確定。不過據楚吳氏多年來的觀察及試探,楚嫣的聽覺的確不如何,無論是抓些個姐兒們都害怕的老鼠、蟑螂丟到她面前,抑或故意差使丫環在她耳邊尖叫也無什反應,因此她也漸漸不再命府上教禮數的婆子盯着她,畢竟怎麼教也學不來,又何必浪費那個氣力。
喜兒期盼的小眼神緊巴巴地望着楚嫣,誰知道她們這個脾性與常人不同的小姐會不會同意。廟會啊,她們在京城時可一次都沒見過。
楚嫣看看喜兒,再瞧瞧外頭,庭院裡的樹枝光禿禿的,興許街上的風景饒是比府上要好得多。她便望向慕崇,微微點了點頭。
慕崇喜形於色,高興得不停地搓手,一時之間竟不知說什麼的好,不過背後的聲音卻叫他的表情立即嚴肅了些。
楚灩何時走到他身側,嬌滴滴地說:“崇哥哥,我也沒看過廟會是怎樣的,帶上我吧!”
慕崇回頭,迎上來的是楚嫣笑盈盈的俏麗臉蛋。他頓了頓。
喜兒別過頭,默默使了個白眼。這五小姐分明對小姐看輕得很,別說一起上街了,哪怕是一年少有的幾次坐一起吃飯都經常陰陽怪氣地說些貶損的話。若不是表少爺在,今天她少不得又要說些酸溜溜的了。
還好,小姐依然在看堂外的飛雪。有時候喜兒想,小姐這樣的耳疾,倒也是好的,聽不見那些不中聽的言語。
慕崇特意過府,自然是要邀楚嫣的,本就不想有奴婢同行,更何況是老對他糾纏不休的楚灩。不過現在楚府的當家夫人楚吳氏在,他也不婉拒得太直白。他略略沉思,道:“灩表妹也想出門看景?那當然好啊!不過今日街上熱鬧非凡,出行的人多,魚龍混雜的,我正想跟嫣兒說換套丫頭的服飾,免得引人注意。如果灩表妹無謂,不妨裝扮下,我們便一同出去了。”
楚灩面露難色,嬌嗔一句:“人家堂堂國公府的千金,怎能穿下人的衣裳!”說完狠狠瞪了楚嫣一眼。
“謝夫人首肯,那我便帶嫣兒去了,黃昏前必定回府,先告辭了!”慕崇朝楚吳氏作揖,便攜楚嫣走出大堂,喜兒連忙跟在後面。
慕崇本打算只帶着楚嫣出門,不料說不過伶牙俐齒的喜兒,她左一句“怕小姐受寒”右一句“怕您不知道小姐想要什麼”,愣是要跟着一起出街。
他也只好認了,想跟嫣兒好好呆上一會兒是不太可能了!
馬車沒到街口便停了。
慕崇勾起車上的布幔一角,對喜兒說:“路上人太多,馬都過不去,你準備下,扶小姐下來。”
喜兒點點頭,附在楚嫣耳邊大聲重複了一遍。
慕崇一躍跳下車,接過車伕遞過的馬凳,將喜兒接了下來。輪到楚嫣時,他心思一轉,手臂擡高,袖口便滑了下來,露出那隻骨節分明的手來。
楚嫣的臉露出布幔,看着那隻等待的手,怔了一下,才頗覺難爲情地遞出左手,讓慕崇牽着下了馬車。
雙手接觸的那一瞬,慕崇的心更亂了幾分。儘管只是一個小動作,足以令他回味許久了……
“小姐,我就說表少爺有心了吧?”喜兒輕聲道,也不管小姐是不是聽見了的。
楚嫣聞言耳根子一熱。
慕崇自幼便待她極好。她依稀記得孃親還在時,舅母常常過府,這個大表哥總是給她帶上好吃的,更常耍劍逗她樂。娘過世之後,舅母雖然不再來了,慕崇也上了學堂,不過每有時節,他總是想方設法給她捎些稀奇的物什。
在最愛的孃親逝後,慕崇的那份好顯得多麼珍貴也愈加明顯,只是……
“下人的一身衣裳,嫣兒穿上也煞是別樣的好看。”慕崇的話打斷了楚嫣的思路。
她微微轉頭,似是聽到了慕崇的讚賞,朝他嫣然一笑,隨後看向前頭的街道。今兒街上嘈雜,百貨雲集,處處張燈結綵,好不新奇。
“那是!”喜兒自豪地替小姐應着,又跟她比比遠處。主僕二人跟着慕崇,沿着不長的小巷,往前走去。
慕崇的腳步有些沉重,心裡雜亂無章。今天他不僅僅是帶楚嫣來看廟會的,更想跟她傾吐多年的思慕之情。上元之後,聖上有令,他需領兵北上平叛,這一去不知得多久才得以返鄉。而年後,楚嫣就十五了,已到了出閣的年紀。他怕回來之後,姑父已經將她許了人家。孃親雖然極力反對,因嫣兒口不能言、耳不善聽,又無勢力可助慕崇平步青雲,但他從小就對這個表妹情有獨鍾。當時,楚嫣還能說話,只見他來了便跟在身後“崇哥哥崇哥哥”地叫個不停。那稚嫩動聽的聲音不時在耳邊迴盪,哪怕現如今她不能言語了,他依然記得清晰。
儘管如此,他卻不知楚嫣心意,不敢擅自讓人登門求親,唯恐嚇到了她。捱到今日,卻是不得不提了。只是如何支開喜兒那個小丫頭,倒叫他頭疼的。
“請你別這樣!”前頭卻傳來一陣吵鬧,聲音明顯是個女子發出的。
喜兒好事,挽着楚嫣往前湊了湊,擠進人堆裡。卻見一個裝束看上去便是富家子弟模樣的男子拉着一個標緻的姑娘,她的腳邊倒着一個木製盒子,地上灑落着好些個小瓶子,個別的塞子已經掉落,紅色的胭脂如血般染紅了雪白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