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楚國公楚天雄膝下三子無女——長子楚鈺生有兩男兩女,皆已成家;老二房楚行,生有兩男一女,只剩次子還未成親;老三房便是楚灝了,生有一男三女,均未婚配。楚嫣是爲楚灝長女,楚灩次之,楚駿在後,楚妍最小。不過楚駿雖排行老三,卻是府中唯一男丁也是楚灝長子。
因此,到國公府的第二日,楚嫣去給祖父祖母請安時,看到楚駿早已坐在一旁,心中不由感嘆楚吳氏的心計。爲了讓她這個三弟在祖父祖母面前顯得乖巧懂事,可不知又允諾他什麼好事了,要知道平日在府中,楚駿可是日上三竿都還未起的啊!
而祖母國公夫人身邊,也由楚灩陪着說笑。
所幸其他哥哥姐姐都還沒到,爹爹想讓她呈送的禮不至於被衆人評論。
楚灩微微鬆了口氣,蓮步輕移,行至大堂正中,微微欠身行禮。
“免了。”楚天雄說道。老人雖已年至古稀,聲音卻十分響亮,爲了讓楚嫣聽到也故意大聲了些。
楚嫣平了身,對一旁的喜兒點了下頭。
“小姐給太老爺備了份禮。”喜兒說完,便上前將手中的托盤呈到楚天雄面前去了。
楚天雄打開紅布,見是精緻的玉雕,又是彌勒佛,頓時心情大好,說道:“嫣兒有心了,每年送的小禮祖父都很喜歡!”
楚嫣擡眼瞧了下,祖父確實喜愛,已經拿在手中觀看把玩。爹爹果真瞭解祖父的喜好,每年爲送這等小物什怕也是要花費心思的吧?
不過……
“小小年紀,哪來那麼多心眼!”國公夫人楚宋氏開口說了一句。
喜兒的臉一下子僵了,再看小姐,她仍是保持那一絲笑意,彷彿早已習慣這樣的訓斥。
楚天雄一聽可不滿意了,他將小玉雕放回托盤,轉過去看夫人,聲音壓低了些,明顯不想讓楚嫣聽到:“這孩子的一片心意,怎麼在你嘴裡變成是有心眼了?”
“老爺,您是忘了舊事吧?”楚宋氏反問道。
楚天雄當然知道夫人所指何事,他嘆了口氣說道:“舊事何必重提?何況慕氏是慕氏,嫣兒可是咱們楚氏的兒孫……”
“是咱楚氏的兒孫沒錯,可想當初,慕氏不也是這般嬌柔溫順、討人喜歡的麼?”楚宋氏摸着楚灩的小手,不屑的眼神卻瞥向楚嫣。
“好了!”楚天雄大聲喝道。
楚宋氏雖有不悅,見狀還是住了嘴,楚灩也被如此震怒的祖父嚇了一跳。
楚嫣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心中早有準備,孰料還是過不去心中那道坎。她緊握粉拳,努力抑制滿腔怒火,直至手上青筋爆現,仍是難以平復。她多麼想喊——不要提我娘!不準提我娘!孃親,沒有他們想象中那麼不堪……
喜兒察覺小姐神色有異,悄然扶住了她。
在喜兒碰觸自己的那一刻,楚嫣頓時醒神了——何必、何必去在意他人對孃親的誤解呢?只要她知道孃親在自己心底是怎樣的人就夠了呀!一直以來,不都是這麼堅定地告訴自己的麼?!
楚天雄沉默片刻,才大聲說道:“你先下去吧!”
楚嫣再度欠了欠身,便轉身離開大堂。
祖母不待見,又給祖父徒增不快,她來不來請安有何不妥?只是,礙於爹爹的面子……縱使心中對他有恨,卻無法不遵從他的安排,是心中依然惦念兒時他將自己摟在懷中寵溺的情形吧……
楚嫣腳步邁出大堂那一刻,眼眶裡終於爬上一些晶瑩剔透的淚珠,然而它們還沒離開,便又被冷酷的眼眶吞噬回去。
唯有孃親,才值得她哭泣啊!
見楚嫣出了大堂,楚灩忙給與祖父置氣的祖母捶背捏頸,假裝不知緣由地問道:“祖母,慕氏可是大娘啊?”
“慕氏,她哪裡配得上你叫大娘!”楚宋氏生氣道。
“怎麼……”楚灩一副無知模樣。
楚宋氏正欲說,卻被楚天雄喊停了:“上一輩的事,說與這些小的聽做什麼!”
“我說,是教她們引以爲戒,遵循三從四德,還不是爲了你們楚氏門風嗎?難道要學那慕氏恬不知恥嗎?”楚宋氏眼見楚天雄在孫子孫女面前都那般呵斥自己,更加生氣。
“家醜不宣揚,都過去那麼多年了!”楚天雄緩緩說道:“死者爲大……”
“哼,死者爲大?做那等齷蹉的事時怎地不想想身後遺臭萬年呢?!”楚宋氏冷哼道。
“好了好了……”楚天雄環顧四周,衆多奴婢奴才,不便再與夫人爭執,轉開話題說道:“老大老二家的丫頭昨夜裡也都到了,等會也就來問安了,你也別再臭着一張臉了!”
“你……”楚宋氏還想跟老爺爭論幾句,門外傳來一陣歡笑聲,想必不是楚鈺、便是楚行家的孩子們來了,她這纔不再計較,眉開眼笑地等着孫兒孫女們入內。
另一邊離開大堂的楚嫣沒在別處逗留,直接便往後院去。通往後院有條曲折環繞的走廊,廊上蓋有頂棚,左側是特意挖掘的小湖,右側則是亂石堆砌的假山,風景甚好適合散步。
喜兒沒有扶着楚嫣,而是靜靜在她身後跟着。方纔大堂內的情形不是第一次發生了,而每回小姐都是剋制隱忍的,儘管她總不知老夫人所指何事,但能讓小姐如此不適,肯定不是平常事。
“小姐,要不要在這兒休息一下?”喜兒輕聲問道。這裡比房內開闊,也許能讓小姐的心情舒緩一些。
楚嫣往左瞧了瞧。正值冬日,水中沒浮萍,湖內無生氣。有何可賞?
她又往右看了看。黃土不高,枯草覆蓋,石子雜亂,不成假山。有何可觀?
喜兒見她左瞧右看,上前扶着,又輕輕換了一句:“小姐?”
楚嫣嘆嘆氣。算了,還是回房歇着吧!她復擡腳往前走去,喜兒只好跟上。兩個人心緒均雜,只管前行而忘記擡眼看看前方——楚灝正迎面而來……
楚嫣看到爹親時,已不及避開,只好停步。喜兒見到老爺連忙彎腰行禮,叫楚灝一個揮手讓免了。
楚嫣垂着頭,發現爹親今日身旁居然無人跟隨。
“你先一旁候着。”楚灝看着楚嫣對喜兒說道。
“是。”喜兒原路退了幾步等着。
“去請安了?”楚灝問道。年關幾日有假,又回國公府來,難得今日得空,正能跟這個女兒攀談幾句。
楚嫣隨爹一同側身,看向湖面,片刻才微微點頭。
他們父女之間,已多年沒有這樣單獨相處,哪怕楚灝一年還是回府上幾次,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他身旁不是跟着主管楚木,便是她總藉故避讓;而他們之間的關係,早已是父女卻更似陌生人了,就如這死水般的小湖,縱使微風輕拂、小石擲入,也無法激盪出多大的波瀾……
楚灝沉默許久,原來人與人之間一旦疏遠想再好好談天,當真不知該從何說起了。曾幾何時,身旁的女娃還偎依懷中撒嬌,轉眼她已長成亭亭玉立,卻已和最初全然不同了。
“嫣兒,爹……”他嘆了口氣才說道:“你與你娘感情深厚,自她去後,你便成了這副不知冷不知熱的模樣,就算對着我也沒有例外。你可知道,爹看在眼裡既心疼又心痛,疼的是你那般年幼卻要遭受痛失孃親的折磨,痛的是爹依然疼你而你卻視我如其他人一般別無二致。你娘育你護你,爹難道不也是麼?”
楚嫣的心依舊冰冷,對她而言,這些話顯得多麼蒼白無力。爹尚有兩女一男,何必說得好似她有多與衆不同?
楚灝看不出女兒心思波動,他繼續唸叨道:“時隔多年你孃的音容笑貌猶在我腦海,可我卻無人可傾訴,也不能告訴任何人,因爲她做過的事是楚府的恥辱……可你長得越來越像你娘了……但爲何對爹如此冷漠?好似你娘對我那般絕情,是代你娘懲戒我嗎?……若你不記得兒時爹如何待你,可你長大了,也可知身上流淌的一半血液是爹給的吧?爲何連個笑都不肯對我露一個,就像你幼時那樣……”
他的話語十分凌亂,他的雙手撐在迴廊上,半彎的腰將他魁梧的身軀遮掩,不過三十多歲的年紀,此刻的他看上去卻像個遲暮之人。
楚嫣的右手狠狠地掐着左手手背,她的疼痛告訴自己要忍耐,否則她肯定會失控地對爹吶喊:如果你想要回你的血,我十分願意,可是你能把娘還給我嗎?!十年前,是你的絕情先毀了娘,如果你不娶吳氏姨娘,怎會有後來的事?
憶起往事,楚嫣更是悲憤難釋。枉費孃親每日思念,到頭來爹卻聽信他人的枕邊媚言……孃親若是真的揹他與人苟合,最終何必自縊以示清白?若爹真的心疼心痛,爲何當初不信她說的,卻道是童兒向親?害她沒了孃親,現在又來假惺惺地表示關切!沒了孃親的她,這十幾年富足表面下如履薄冰的日子,爹又瞧得見幾分真實?
“你是不是又沒聽見我說的話了?”楚灝側過頭,用他平日辦公事時的犀利眼神仔細地觀察她的神情。
楚嫣目視前方,眼中卻沒有裝入如何東西。她的心慢慢平復了,憤怒緩緩被壓制了。這十多年都忍過來了,還急在此刻嗎?
她要冷靜、她不能自亂陣腳、她要沉着冷靜地思考爹爲何突然要跟自己說這般話——果真是因爲自己的態度真的令他擔心、或寒心了,還是他瞧出了什麼端倪?可他說話的口吻,又不像在責怪自己的意思,反倒只是需要訴說、宣泄一番而已……
喜兒遠遠看着他們,豎起耳朵想聽聽老爺說些什麼,卻什麼也聽不到。
“唉……”楚灝長嘆一聲,看來她果然是不懂得爲人父的心。他招手讓喜兒上前,吩咐道:“陪小姐回房吧!”
“是!”喜兒欠了欠身。
楚灝又看了毫無表態的楚嫣一眼,大步邁向大堂的方向去了。
許久之後,楚嫣才緩緩回過身,眼前已不見爹的背影,而他最後那聲嘆息卻記在了心裡。姑且相信他是關切自己的,只不過啊,他依然不懂她的淡漠,緣於何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