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回到青要山的時候,我隱隱覺得西宸替蔚池設的那個結界稍稍有些鬆動,像是被誰硬闖未遂一般。招來武羅詢問一番,武羅只說看到錦夜送來的那隻避水獸在這附近玩耍過,沒有其他生人進來。
我按照西宸教我的方法把結界打開,進去仔細查看一陣,沒發現什麼異常,這才放心的把能護住靈識的玲瓏罩展出來,罩住他的周身。蔚池的仙澤在天界是數一數二的純盛,玲瓏罩一合上,一縷淡粉色的仙氣就像飄渺的煙雲一般籠在他的周圍。
我在蔚池所在的那間廂房外又施了幾道結界,確定了萬無一失,這才提步去找那隻避水獸。
找到避水獸的時候,它正在我後院的荷塘旁邊撲蝶撲得很歡快。一襲墨綠色的長衫立在石橋之上,藍天之下,和風輕拂,衣袂飄飛。遠遠望去,荷葉田田,紅綠相映,天藍水碧,空明澄淨,襯得那抹身影愈發的清絕高遠,風神如玉。
我在假山旁邊頓住腳,沒有再上前一步,那個身影轉過身來看見我,藍瞳微亮,嘴角浮起一絲邪逸而平和的笑意:“岫兒,你回來了。”
我怔了怔,回過神來,恭謹的行了一禮,客客氣氣拿起一成不變的場面話道:“不知海皇殿下駕到,雲岫有失遠迎,還望殿下恕罪。”
錦夜沒有搭我的話,緩緩的從石橋上走下來,停在我面前,笑了笑道:“岫兒,你這一方荷塘,落英繽紛,芳香四溢,比我那海皇殿中的那片水蘭花還要美上幾分。”
“殿下說笑了。”我頭也不擡,垂首道:“殿下的水蘭乃是泱泱四海最爲嬌柔華貴的花,比不得我這八荒之內隨處可見的一汪芙蕖。”
錦夜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指着正已經和白眼狼打成一片的避水獸問:“我送來的這隻小獸你可喜歡?”
我看着一見到錦夜就搖頭擺尾的白眼狼,暗暗咬了咬牙,面上卻不動聲色道:“謝殿下擡愛,如此貴重的禮物,雲岫萬不敢收。”
“你不喜歡?”錦夜皺了皺眉,眼底閃過一絲異樣:“想把它退回給我?”
“純血種的避水獸是四海最爲珍稀的靈獸,雲岫是粗鄙之人,身邊有一隻狼獅獸爲伴足矣,還望殿下將它帶回……”我話還沒說完,錦夜的臉色驀地沉了沉,右手一伸,便用靈力把那隻避水獸抓了過來,指尖牢牢的扣着它的喉嚨,好像隨時都打算取下它的性命。
“你這是要幹什麼?”我顧不得和他虛禮,快步上前抱着已經嚇得“嗷嗚嗷嗚”直叫的避水獸的身子,用手去掰他的手指,“你快些放手,不然就要掐死它了!”
“你不是不喜歡麼?”錦夜的手指紋絲不動,嘴角勾起殘酷的弧度:“那留它還有何用?”
“你……”我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眼前的錦夜讓我覺得很陌生。
“你若不肯留下它,它只有死路一條。”錦夜微微把臉欺向我,氣若幽蘭般噴薄在我的面額上,“它的命,掌握在你的手裡。”
“你不是錦夜!你到底是誰?”我的語氣冷了幾分,定定的望着這張我信手就能描繪出來的熟悉臉龐。 “我不是錦夜,那還能是誰?”錦夜驀地鬆開鉗制住避水獸的手,眉角隱着一絲嘲弄道:“岫兒,只是你從來沒有看到過真正的我罷了。”
我退後一步,把受了驚嚇的避水**給白眼狼,沉着臉沒有說話。
“你不知道爲了爭奪這個海皇之位,我的手上沾染了多少鮮血;你不知道爲了這個位置,我放棄了多少我本不該放棄的東西;你不知道若是我不拼了命往上爬,有多少人等着把我踩在腳底下……”錦夜的情緒有些失控,抓着我的肩膀,激動不已。
我的肩膀被他捏的生疼,眉頭不自覺的皺起了,不冷不熱道:“你現在對我說這些還有什麼用?這條路既是你自己選的,再苦再累也怨不得旁人。”頓了頓又道:“你我之間的情誼,早在我重回天界的那一刻就已經斷了,你又何必再來與我糾纏不清?”
“你怎麼知道是我自己選的,而不是被逼的呢?”錦夜臉色煞白,眼底卻含着自嘲的笑:“你這般急着與我斷情,還三天兩頭的往妖界跑,莫不是心裡早就被那魅君陛下給佔滿了吧?”
“我不與你爭辯,也無需和你解釋。”我推開他扣着我肩膀的手,語氣生疏道:“我雲岫日後若是要嫁人,定然會嫁給西宸。你莫要在此與我口舌爭辯。”
“我不許!我不允!”錦夜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有些粗魯的把我拉到身前,俯身看着我,眼裡滿是怒氣。
我皺着眉,覺得今天的錦夜實在是有些反常,抿了抿脣,終是沒有再說話。
錦夜就這麼靜靜的看着我,目光漸漸柔和下來。那種眼神像是運籌帷幄,指點江山的君王,厭倦了終日不休的爾虞我詐,獨自望着茫茫夜空時的寂寞和深深的疲憊。
“岫兒,今日我母妃她……歸墟了。”錦夜囁嚅着開口,眼中滿是哀傷,脆弱得好像隨便伸手一推,他就會像一座搖搖欲墜的殿宇一般轟然倒塌。
我震驚的同時,胸口一陣揪痛。
我記得錦夜的母妃叫錦繡,在海皇殿並不受寵,他的父皇一心思慕的女子身份卑賤,進不的曲萼宮。他是受到父輩親長的逼迫,不得已才娶了身爲南海貴族的錦夜的母妃。
不過他父皇雖是娶了錦夜的母妃,對她卻無半分情誼可言,她得到的不過是空蕩清冷的一座宮殿和徒有其名的一個皇妃頭銜罷了。錦夜一共有九個兄妹,除了錦夜,其他的都是他父皇藏嬌在書房中的那名女子所生。錦夜不過是他父皇一次酒後亂性與她母妃的產物,得知錦繡皇妃懷了身孕的時候,他曾派人要去打掉還是胎兒的錦夜。錦繡皇妃心灰意冷,將那下人打了出去,重重的合上了曲萼宮的宮門,後來再也不曾見過他父皇一面。所以錦夜有一萬年時間都是和他母妃在曲萼宮裡相依相伴,不曾見過他的父皇,和他的母妃也格外的親厚。
我是瓊瑤林裡常年吸收日精月華而修成的竹仙,無父無母,對錦夜此刻的心情無法感同身受。但是我知道,錦繡皇妃的離去,對他的打擊很大。他今日這般脆弱無助的形容,只怕從來都不曾在外人面前顯露過。
一念至此,我竟忍不住想擁住他,將他的哀傷分走一半。
“你母妃既是歸墟,便是與天地同在。日後無論你身在何處,她定然都在旁邊陪伴着你,你也不必傷心過甚。”我醞釀了半響,只憋出來了這麼一句。
“岫兒……”錦夜把我攬入懷中,把臉埋在我的發間,聲音不自然的沙啞,“陪我一陪,可好?”
我感覺到有一滴滾燙的液體落下來,緩緩滑過我頸間的皮膚,留下一片燒灼般的疼痛,心中驀地一抽痛,柔聲道:“……好。”
清風相送,碧浪如涌。
我和錦夜就這樣靜靜的,緊緊地相擁在開得燦爛的一汪芙蕖旁邊。一顆心從未有過的安寧和滿足,彷彿如此過上千萬年也不會覺得憊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