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心中日月
過了淩水,他們便安全了。
這時太陽初升,冰面之上折射起了熒光,星星點點,成串而起,此番光景,任誰都也想象不到昨夜風雪裡的血戮恩絕。
眼下,他們休憩在瓊州城郊一處道觀中,凌不惑與金玉堂躺在廂房中的兩張牀塌上。顧予初向觀中修行的道長討了些止血的草藥,爲他們一一清理包紮。
凌不惑昏迷不醒,無人爲金玉堂扎針醫治,她唯有將他身上的藥丸依樣給金玉堂服下。
一應事情忙完後,顧予初枯坐在二人之中,發起呆來。
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太多,她連番照顧了好些人,無論是相識已久還是傾蓋如故,都是與她交心之人,可如今卻一一因她受苦,她心裡實在是愧疚萬分,生不如死。
沒過多久,金玉堂醒了,管她討水喝。顧予初訝異這藥丸的靈秒,可爲何凌不惑還遲遲沒有好轉?
“媳婦。我好熱啊。”他撒着嬌。
“別鬧,仔細凍着。”顧予初餵了他一口水喝,幫他掖好被子,極是溫柔。
“媳婦,你真好看。”金玉堂癡癡的笑了起來。
“爲何要爲我冒險,命都不要了麼?”她即心疼又埋怨。
“因爲我喜歡你啊!”
“你”
顧予初語塞,不知如何迴應,金玉堂也不做聲,從懷裡掏出一個金鎖片遞給她,她細細看了看,是孩童佩戴的護身鎖片,一面刻着雪兒兩個字,一面則是一隻栩栩如生的赤鱗魚。
“這是?”顧予初心中起了疑,她雖不識得叫雪兒的孩子,可這赤鱗魚她卻再熟悉不過了。
“我的本名叫齊鈺,我的外祖母與你同姓,叫尉遲雪兒。”
顧予初大驚!他既姓齊,外祖母又是尉遲家人,那莫不是與從前謀反被誅九族北齊王齊勝有關。
“你與齊勝是什麼關係?”
“他是我表叔爺。”他很是淡漠,彷彿從前往事與他毫無相干。
“那你.”
原是與她一樣因那樁舊事不幸而又幸運的人,顧予初本想問一問他是如何逃脫,如何又有了這般境遇,可卻被他攔了下來。
“過去的都過去了,沒什麼好提的,人都要往前看不是。”他乾咳兩聲,接着說道,“這天下之大,姓尉遲的可不多,我待你特別是因爲這個,卻也不完全因爲這個。”
“是因爲我長得好看麼?”顧予初故意調侃着,惹得金玉堂又咧開嘴,連連點頭,笑的像個傻子。
“是呀,我看上的媳婦,自然是好看的,以後呀,要多穿鮮豔的裙子,多笑笑,這個金鎖片我當聘禮送你啦。”
顧予初撲哧一下,也笑了出來,說道:“等你好了,再說。”
“不行,等他醒了還能再有我什麼事。”金玉堂指了指睡在一旁的凌不惑,堅持又無奈,“我要搶先一步把你定下來。”
“慣會偷奸耍滑。”顧予初不置可否,只是輕輕將金鎖片放在他的枕邊,金玉堂笑着,可眼睛裡卻暗淡下來,他不再堅持,只道了句很累很困,想再睡一會。
顧予初忙完了他,又倒騰到凌不惑身邊,看看他有何異樣,可他卻像睡着了一般,只是臉色難看的嚇人。
又過了差不多半個時辰,束淵帶着馬車和大夫來接他們回瓊州。
姐弟倆見面顧不得多言,趕緊幫襯着醫者查看傷口,轉移傷者。
直到上馬車之時,束淵才細細打量滿是傷痕的姐姐,眼睛頓時紅了,前些日子心裡的委屈和埋怨也煙消雲散,那殘破的紅裙深一塊淺一塊,到底是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血啊。
這兩輛馬車經過改造,足能讓病人躺下,並隨侍兩人。
顧予初兩輛馬車換着奔走,也是疲累不已,好在一天一夜,終於抵達了瓊州城內的一處院子,可金玉堂腎臟破裂,熬了一路,即便有玄來神醫在,也無力迴天。
顧予初來不及與金玉堂說上最後一句話,愧疚到極致,她讓束淵幫着挑了個好地方,親自掘土將他好生安藏,那件刻有赤鱗魚的金鎖片她也默默的隨他一倒埋入黃土。
她傻愣愣的靠在墓碑旁很久,直到斜陽向晚才起身回。
半路上,她問起束淵,顧帆現下如何?爲何玄來會在瓊州?
“顧帆的腿保住了了,但還不能下牀,玄來是不惑大哥臨走前特意尋了來照看顧帆的。”
“那就好,那就好,可玄來怎麼肯?”顧予初感激他一應事情都安排的如此周到,又想到自己對他的威逼利誘,心中更是悔恨交加,無地自容。
“姐姐,你忘了,樂嘉蓬康還在咱們手上。”
陰鬱了好些天,束淵得臉上終於有了些許笑容,可也是一閃而逝,愧疚的開口:“姐姐,我沒去救你,你怪我麼?”
“自然不會,怎麼啦?”顧予初安慰着,突然又紅了眼眶。
“不過,幸好你沒去,不然你若是有事,我恐怕真的要萬劫不復了.可.可.金玉堂何其無辜,爲了我這麼一個無用之人,白白丟了性命!還有凌不惑”
說着說着,她再也忍不住了,抱着弟弟失聲痛哭了起來。
這些年,她不求其他,只想護身邊人安好,可她越努力,與她親近之人越是不幸,先是藍葉,再是金玉堂,顧帆、凌不惑又接連身受重傷,纏綿病榻,唯有她安然無恙。
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天煞孤星,是不是隻要自己死了,大家才能不再受苦。
束淵輕拍她的後背,順着她發散發散心中鬱結極致的苦和委屈,過了很久纔開口。
“姐姐,你以後要待不惑大哥好一些,再好一些。”
“嗯。”顧予初抹着眼淚,不住的點頭。
“我本要隨他一起去彤城的,可他同我講,若想你毫無掣肘,放手一搏,我必不能深涉險境。但若.你心向他處,也當欣然接受。”
束淵幽幽的嘆了口氣,他也是真心後怕,這次若不是凌不惑提前佈置好了一切,書信凌子域來瓊州主持大局,否則全軍還不知動盪成什麼樣子。
“他處處爲你着想,爲你連性命都不顧,你若不喜歡他,也該讓他儘早知道,他身上揹負的可是北凌的將來。”
“我有.知道了。” 顧予初本想辯解幾句,可想想還是忍了下來。
先不說她自己不堪的過去,就是在軍營中三人糾纏的種種,也已是聲名狼藉,凌不惑待她真心赤城,可她卻各種揶揄利用,原就是她千錯萬錯,也怪不得自己的親弟弟都來告誡自己。
回到安頓的院子,她本想再去看一看凌不惑,可單明曦還是攔着,她連半步也邁不進廂房。
“罷了,我去瞅瞅小帆,那邊什麼情況你代我去看看。”
她吩咐一通束淵,定定的望着緊鎖的廂門很久,識相的退了下去。
顧帆那邊見了她甚是開心,束淵心有怒氣,但念在他重傷未愈,未曾向他說起近日發生的種種,只道她領兵出征去了。
“姐姐,你瘦了。”他扔掉了平時解悶的話本,一時得意都要下牀走動。
“快別動!若以後還想上房揭瓦、下水摸魚,就一定要謹遵醫囑,好好吃藥好好躺着。”顧予初雖囑咐周到,眉間卻也失了神采。
“我知道啦,姐姐你也要多吃飯、多吃肉,不然聖上又要擔心。”顧帆傻呵呵的笑着,一心一意念着自己的君上。
“我還有事要忙,你且好生養着,我明日再來看你。”
顧帆不知情,提及啓幀,顧予初不自覺迴避。不過,想來也是奇怪,不過幾日光景,原本從心頭生生剜去的血肉竟也不是那麼疼了。
過了兩日,凌不惑清醒過來,第一時間要尋她來。
之前,顧予初雖不得伺候左右,湯藥也經不了手,只得親自熬些清粥讓束淵日日送去,但卻都原樣送了出來。
今日得了凌不惑的召喚,她才得以踏入廂房,行在門口,正巧遇見單明曦怒氣衝衝的出來,一把拖她去一旁。
“明曦。”她欲開口緩和下氣氛,可單明曦卻不承她的情面。
“我與你並不熟。叫你來只是爲了提醒你,若你還有點良心,就離不惑哥哥遠一點!我不管你從前如何,但從今以後,但凡有我一日,就絕不許你再利用他!傷害他!”
撂下這句話,單明曦便抽袖而去,留下顧予初一人怔怔發愣。
吹了吹冷風,清了清腦子,她才進了屋子。
凌不惑遠遠瞧見他,開心極了,彷彿所有的傷痛都化爲烏有。
“你好些了麼?”她見他面色蒼白,嘴脣乾裂,心裡像是被吊着個千斤的鐵石,想要喘口氣都十分困難。
“過來坐。”凌不惑向她招招手,繼而就勢使喚着,“我好口渴。”
顧予初扭捏走上前去,端起杯子遞給他,可他卻歪着腦袋,稱重傷未愈舉不動杯子,硬要她喂。
她依着照做,凌不惑得了便宜,又說自己餓了,要喝粥,顧予初便起身要去給他去做,可他卻說有現成的,涼在一邊,現下溫度正好。
一個是病人,一個是萬般補救都不爲過的罪人,哪裡有資格與他較勁,便也只得一勺一勺的喂予他吃。
凌不惑情深款款的望着眼前難得嫺淑溫婉的心上人,歡喜的厲害,乖乖的吞下每一口米湯,一滴也沒有剩下。
“你怎麼不說話?”他問道。
“你還病着,也不要多說話,仔細扯着傷口。”女人本是一句戲言,卻被人逮着空子,又裝起病來。
“還疼麼?傷口我看看。”
顧予初關心則亂,也沒有心思去分辨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一股腦要把自己全部的柔情和真心捧出來,只要他心滿意足。
“包紮的好的很,你若再動,怕是又要裂開了。”凌不惑假裝蹙眉道。
顧予初木訥的收回手去,卻被逮個正着。
“手怎麼這樣涼?”他心疼不已,彷彿她纔是那個病人一般。
“還好吧。”
見她雖百依百順,可眼神卻是閃躲,凌不惑便下定決心,不再彎彎繞繞,不再鏡中水月、繁花虛境,今日一定要與她說個清楚明白。
“尉遲予初。我有句話要問你,你一定要認認真真的想清楚再答我。”
“嗯?”她訝異的擡起頭,一臉的茫然。
“我對你存了什麼心思,也不用再多說。事到今日,我且問你,願不願意與我在一起?願不願意嫁給我?”
這樣突然而至的表白讓顧予初沉默不語。
這麼多年,先有啓幀,後有金玉堂,他們待自己也是真心,卻從來不像凌不惑這般這樣清楚問過她自己的心意如何,這種滋味,她說不清楚,但卻是舒服歡喜的。
不自覺間,自己那顆久經曝曬皸裂的心突然像是泡在溫熱的湯泉裡,慢慢的被沁潤、被撫慰,竟也晶瑩剔透起來。
“十、九、八三、二”凌不惑倒數着,每數一聲,聲音就低了一分,但他始終不忍數盡最後。
顧予初不回答,可他數了幾次,她心裡便答應了幾回,只不過束淵、單明曦的話又涌上她的心口,她萬般矛盾煎熬,實在開不了口。
那日彤城之上,她的心意再清楚不過了,若是他不問出這番話,她必不問結果默默守着他,可真要回答的清楚,她卻開始怕了。
一個下堂棄婦,人人口中不知檢點、追名逐利的卑鄙小人,又怎能爲了一己私慾,損了他的名聲和前程。
所以她沒有回答,一是不想說違心的話,更是不願委屈了他真心待自己的赤子之情。
“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我不會強求你半分,我也是真的累了,再也追不動你了,你回吧。”
凌不惑冷着臉,鬆開了手,躺了下去,轉過身子,不再看她。
顧予初不知所措,眼淚奪眶而出,默默逃了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