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時辰不早了,該用午膳了。”皇帝微微垂下眸子,似乎看膩了,“你們既然來了,留下了一起用膳吧”。
自從出事後,赫連雲鸞幾乎已經整整十年沒有跟皇帝同席用膳了。
聽到這句話,赫連雲鸞的拳頭在寬大的衣袖下握的死死地,緊緊地,似乎一時百感交集,又似乎是想起了什麼,也微微閉上眼,沒有再說話。
而其他的皇室子弟更是心思莫測,因爲皇帝的一句話心裡已經百轉千回地各自猜測了一圈,更別提與皇子緊密關聯的朝臣們了。
唯二幾位保持清醒的,就是周丞相和蕭太尉了。兩人無論是真儒雅還是假粗狂,都是保持不干涉皇族內部家務事的態度,才能穩穩當當在這個位置上坐這麼多年。做好自己分內事,少管皇帝家務事,不然即使與皇帝過命的交情,自己一條命也不夠砍頭。
柯雲景重新閉上眼,繼續保持他不食人間煙火的高冷“箭神”形象。
公公們一聲接一聲的“傳膳——”
先是佈置桌案,赫連雲鸞兩人的桌案佈置在了所有皇孫的最後面,顯然,這個位置無比尷尬。明明是皇長孫。
衆人都假裝沒看見。
蘭君芙越發感覺到赫連雲鸞地位的尷尬。看過去,赫連雲鸞低頭似乎沒察覺到位置有異,感覺她看過來,只投來一個歉意的眼神。
“聽說蘭姑娘乃是前周嫿苓公主之後,嫿苓公主詩畫乃是一絕,想必昭和公主也對此頗有心得?”很快,短暫的尷尬就被新挑事的人打斷了。
說話的山羊鬍是侍御史諸葛殊,掌管文書,也是大秦公認飽讀詩書的夫子,是五國魁星盛事唯一一個取得過前三甲的秦國人。
何止是詩畫,孃親最擅長的明明是醫毒之術,爲什麼外人就只知道嫿苓公主豔絕天下,才貌雙全呢?這絕對是最成功的白蓮花了。這些人只知道讚美嫿苓公主美貌智慧,不知道當年嫿苓公主一手出神入化的毒術可是毒死不少叛軍首領。當年周哀帝,也就是嫿苓公主她娘,蘭君芙她外祖父,喜好舞文弄墨,重視文臣輕視武將,於是兵權旁落到五大家族之手而不自知,後來夷狄叛亂,趙將軍出征;還未平亂南方三苗叛亂,藺家將出徵;接着西邊犬戎叛亂,赫連家族出征;周哀帝被搞得心神大亂,一下子亂了套,徹底將軍權交給本就掌管軍事的衛太尉,也把自己的小命交了出去。
所謂的夷狄、三苗、犬戎叛亂不假,但也不過是權錢交易。趙家,藺家,赫連家搞到了軍權,成立了後來分別與夷狄、三苗、犬戎接壤的宋國,楚國,秦國;衛太尉則是弒君篡位的主謀,也是親手砍下週哀帝頭顱的劊子手,佔據了周朝舊都,並改名爲衛國。而現在的越國,與東夷接壤,開國皇帝則是當年的澹臺丞相,他還有另外一個身份,周哀帝的小舅子,嫿苓公主的親舅舅。
而正是因爲這個小舅子身份,也使他成爲了五大家族開國皇帝裡第一個領盒飯的。比起外人反叛,自家人背叛更惹人恨,嫿苓公主毫不留情給害死了自己父母的小舅舅家的井水裡下了慢性劇毒,因此澹臺氏子嗣最爲凋零,其他四國要麼是建國皇帝在位,比如秦國,要麼是二世,比如衛國,楚國,宋國。而越國,已經是三世了——前兩任太短命木有辦法。
當她穿越過來感受到這個身體本身的技能時無比感謝有個好孃親,從小的教育真是太重要了,能文會武
“單純的點題寫詩太過簡單,我們來個謎語詩,考急智如何?”大秦尚武,每五年一屆的五國魁星盛事向來是墊底的。而這也有意外,就是這位諸葛殊大人,他是大秦建國以來唯一在魁星盛事上取得過前三甲的大秦人,官至侍御史,掌管文書,是大秦著名的文豪。
“不愧是專門玩心眼的文人,肚子裡的彎彎繞繞就是多!”蕭太尉嘿嘿笑着,話裡把文臣都給罵了一遍。周丞相見怪不怪,白了他一眼。
諸葛殊直接忽視他,拱手恭敬問聖上:“皇上以爲如何?”
皇帝言簡意賅:“好。”
“昭和公主呢?可別怪老夫倚老賣老欺負小輩。”諸葛殊含笑撫須,話都這麼說了,蘭君芙更加不能拒絕應戰。
蘭君芙胸有成竹,話不多說,點頭笑道:“請!”
“慢着!”諫議大夫棠正頲卻突然出聲,他向來寵愛女兒棠心蔓,女兒當衆被辱出醜,他有意刁難,“既然說了是謎語詩,那這樣好了,諸葛大夫出題用謎語,昭和公主答題也得用謎語,除了詩歌要求文辭優美對仗工整,謎底也要求能夠答對,還需要時間限制。古人有神通七步作詩,我們今日何不也來個七步詩?”
蕭太尉鄙視地看了他一眼,這明顯是父親替女兒報仇,文人果然是小肚雞腸,不屑地一聲冷哼。
皇帝倒沒有多話,而是看向昭和公主:“昭和以爲呢?”
“嗯,閣下真是位愛女如命的好父親。”蘭君芙戲謔道,不用看長相,但看棠心蔓和他的眼神交流就知道兩人的關係。一句話大家都笑了起來,看向棠正頲的眼光各種各樣的都有,大多數都不懷好意。棠正頲差點氣的跳起,蘭君芙悠悠然道:“既然都提出挑戰了,我不應下豈不是顯得膽怯無能?接下便是。”
棠正頲冷笑,坐回去不再出聲,讓你傲,讓你待會丟臉丟到死!
”諸葛殊輕飄飄看了棠正頲一眼,眼裡帶着輕視,就是這種只會打嘴炮的人敗壞了文人的名聲。回到正事上,看着蘭君芙道:“既然公主同意,那老夫就出題了,請公主聽好了,謎語詩是——畫時圓,寫時方,冬時短,夏時長。”
蘭君芙一聽,微微笑了,這個謎語不算難,謎底就是“日”。倉頡造字時多以形畫字,最初的甲骨文“日”就是外面圓圈裡面一點,就是“畫時圓”;寫成文書就是方方正正的“日”。而按照它的意思來看,“日”爲“晝”,即白天,白天豈不正是夏長冬短?
蘭君芙不過踏出一步,無意間看到桌案上的一盤炙魚,已經有了對仗的謎語詩:
“東西有條魚,無頭亦無尾,更除脊樑骨,便是你的謎。”
魚字掐頭去尾,就是“田”字,再去除中間的脊樑骨就是把“田”中間的一豎去掉,便是“日”字。
這次對詩不過一步的時間距離,真可謂是對答如流。諸葛殊眼前一亮,再來一首:“解落三秋葉,能開二月花。過江千層浪,入竹萬竿斜。”
這是首隱題詩,謎底是“風”。三秋時吹落樹葉的是秋風,二月時吹開春花的是春風,江上吹皺湖水的吹起浪花的是水上風,竹林裡萬千竹子彎腰傾斜的是林間風。
畫面感十足,真可謂是詩中有畫。這個要對詩還真是有些難度了,蘭君芙不由沉思起來。棠正頲在旁邊冷笑着數步子:“一步,兩步,三步......”
蘭君芙停下腳步。
赫連雲鸞有些擔憂地看向她,拳頭微微握緊了。
棠正頲催促:“我們要算時間的,昭和公主莫不是以爲不走了就可以拖延了嗎?”
似乎以爲難倒了她,棠正頲有些得意忘形了。諸葛殊雖然有些驕傲自己難倒了對方,目光依然帶着欣賞之意。反倒是對棠正頲的咄咄逼人有些瞧不上,正要開口替蘭君芙說話:“棠大夫,我說你是不是太着急了?”
蘭君芙卻突然擡頭,看看大殿外面的秋色,大秦氣勢豪邁,比起衛國的秋意帶來的淒涼哀婉,更多了一份壯烈肅殺,不由吟詩道:
“腳踏千江水,手揚滿天沙,驚起林中鳥,折斷園裡花。”
“好!”周丞相細細品味一番後大聲喝彩,“腳踏千江水,手揚滿天沙,驚起林中鳥,折斷園裡花!好詩!好詩!”
說着還不忘調侃一下諸葛殊:“諸葛啊,你的‘風’不過是凡間的風,公主的‘風’可就是神界的‘風將軍’,是‘風神’!這氣魄,比諸葛你還像是大秦人!”
皇帝也贊同地點頭:“是不錯。”
三個字就承認了蘭君芙的文采,她終於鬆了一口氣。誰說大秦人只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一點也不好對付,這一出接着一出的,他們是輪番上陣,她可是一對多,真是心累啊。
剛鬆懈一下,又有人不服挑戰了。
“陛下,請允許小子也來說一首。”父親被擊敗了,諸葛瞻不服了,起身向皇帝請示。他雖然還未進入朝廷爲官,但今日皇帝是以家宴形式,宴請的都是親信大臣和臣子家屬,諸葛瞻少年英才,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也是皇帝熟悉的晚輩。得到皇帝點頭許可後,諸葛瞻出題:
“巍巍古寺在山林,不知寺內幾多僧。三八六十四隻碗,看看周盡不差爭。三人共食一碗飯,四人共吃一碗羹。請問公主明算者,算來寺內幾多僧?”
周丞相笑了:“剛纔是棠大人愛護女兒,現在是諸葛公子孝順父親,平日我怎麼沒看出你們父子情深啊?”
“哈哈哈哈!”諸葛殊愛憐的看着兒子,“我就這麼一個獨苗,比不得你周丞相兒女雙全,子孫滿堂。難得他如此孝順也是我的福氣,周大人就不要笑話我了。”
諸葛瞻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
二次元方程詩?還是頭一回聽聞,詩歌不算高明,方程式也不算難解,不過二者結合起來倒是別有新意。
蘭君芙稍作思索,在心裡已經畫出方程式,這次走出兩步便得出答案:“624名。”嗯,大概是初中時學的二次元方程,好懷念。
又是一番驚歎,詩謎已經繞的一羣尚武的大秦人腦子都亂成了一團麻,現在還來個二次元方程詩,簡直是爲難死大老粗們。而蘭君芙表情十分淡定,作爲大學時主攻理科的妹子,學過高等數學的學霸,前世天天跟數字打交道的老大,這點若是還需要多動腦子,那就太辱沒她的智商了。
“在下歎服!”諸葛瞻終於心服口服地認輸了,父親輸的不冤枉。
“加起來總共六步,這位大人,沒超過您的限定吧?”蘭君芙看向棠正頲,挑眉一笑。
棠正頲還不算昏庸,老臉羞紅了一下,現在衝動勁也過了,起身向這個小輩鞠躬道歉:“是老夫衝動了,還請公主見諒。”
蘭君芙還沒有說話,又有人不服地跳出來了。這次的來人跟她不僅年紀相仿,連身份地位也相似,是文王家的千金,赫連蓿,已有封底,爲郡主。
“詩畫雙絕,這才考了詩,畫還沒有呢!”赫連蓿挑釁地抱胸看向蘭君芙,“敢不敢再來比一比丹青?”
“蓿郡主丹青極爲不錯,我大秦男兒也少有匹敵,看來是要向昭和公主下起挑戰書了。”周丞相和諸葛殊相視一眼,笑着說道。
蘭君芙無奈,還真是一環接着一環,她跟這位妹子沒有仇吧?難道是棠心蔓那大胸女的閨蜜?不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也不是好欺負的。“請出題。”
這次皇帝攔下了:“萱兒文思巧妙,不如由你來出題?”
周丞相笑着提醒:“萱郡主可不能偏袒你妹妹,怎麼說昭和公主也是你們嫂子。”
言下之意,對赫連蓿冒犯的態度有些不滿。
赫連蓿不屑的用鼻孔回答。她是郡主,周丞相再怎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得在皇族面前低頭,有什麼資格教訓她。
姐姐赫連萱倒是知書達理許多,恭敬點頭並向蘭君芙道歉:“是。妹妹年幼衝動,但並沒有惡意,還請皇嫂見諒。”
蘭君芙擺擺手,不以爲意。又是一個被慣壞了的大小姐,她不認自己這個嫂子,自己還不認這種沒腦子的妹妹呢。“出題吧。”
赫連萱也看出了對方是真的沒放在心上,看到衆人都在等,深思一番,道:“以‘深山藏古寺’爲題,以一炷香爲期限。”
赫連雲淮首先稱讚:“萱妹妹自幼有佛性,喜讀佛經,這一句實在是妙!”他自幼跟赫連萱赫連蓿交好,是真心疼愛這兩個堂妹的。
“來,會畫的小輩們都來露兩手,也別讓昭和公主以爲我大秦無人能畫了!”諸葛殊看向年輕一輩的,然後點名叫人:“周英棟,哪裡躲着呢,出來!”
剛纔周丞相笑話他兒子,現在他來笑話周丞相的兒子了。周英棟無奈笑着上前,他是年輕一輩的佼佼者,不過性格低調,開始並不想出來冒這個頭。
“諸葛瞻也來獻醜了。”諸葛瞻主動出來,他一向把最周英棟看作是競爭對手。
然後陸陸續續走出幾個年輕一輩的公子,加上赫連蓿和蘭君芙,總共七個人。伺候的太監已經把筆墨紙硯和桌子都擡到正殿上來,一排兩張桌子,擺成兩縱列四行,蘭君芙單獨一行。
專心做一件事的時候,時間過得非常快。蘭君芙好歹有原來小蘭君芙的身體記憶本能,又有後來自己的努力,畫技並不差。但她也明白,若是單獨拼筆墨,並不一定能有絕對優勢壓過這些純粹的古人,國畫講究的是意境,尤其是山水,需要胸中自有丘壑。而這本就是針對她設的局,她需要讓他們輸得心服口服。
“好了,一炷香的時間到。”赫連萱的聲音平靜無波的響起。比起妹妹的活潑跳脫,她文靜沉穩許多。
爲了表示公平,太監們把桌子立刻搬走,騰出殿前空地,讓七人把自己的畫卷直接鋪到地上,衆人一起觀賞評價。
“萱兒,是你出的題,現在你先來選頭魁。”皇上慈愛的看着赫連萱道。
赫連萱點點頭,走近了一幅幅的看過去,根據“深山藏古寺”的命題,有的在山腰間畫座古廟,有的把古廟畫在叢林深處。廟,有的畫得完整,有的只畫出廟的一角或廟的一段殘牆斷壁……
“周公子筆墨老道,越發精湛了!這山氣勢雄渾,這廟極爲古樸!不錯!”
“諸葛公子也是畫壇新秀,瞧這破廟,瞧這斷壁,很符合意境!”
......
周圍文臣也在跟隨着看着,嘖嘖稱讚,赫連萱卻始終皺着眉頭,並不滿意。然而當看到其中最與衆不同的一幅畫卷時,赫連萱皺起的眉頭舒展開來,驚喜地表示:“皇上,兒臣以爲這幅爲頭魁!”
“哦,好在哪裡?”皇帝順着她的手看了過去。旁邊諸葛瞻和周丞相對視一眼,暗自點頭。
“好就好在構思巧妙。”赫連萱一點也沒有估計已經氣成一個氣球的妹妹,公正的指着蘭君芙的畫卷一處一處的評價道,
“雖然沒有畫寺廟,但這崇山峻嶺之中,萬丈清泉飛流直下,泉邊有個老態龍鍾的和尚,一瓢一瓢地舀了泉水倒進桶裡。就這麼一個挑水的和尚,就把‘深山藏古寺’這個題目表現出來了。我說的是‘藏古寺’,可是其他人的寺廟都是大大啦啦擺在那裡的。和尚挑水,當然是用來燒茶煮飯,洗衣漿衫,這就叫人想到附近一定有廟;和尚年邁,還得自己來挑水,可以想象到那廟一定是座破敗的古廟了。廟一定是在深山中,畫面上看不見,這就把“藏”字表現出來了。這幅畫比起那些畫廟的一角或廟的一段牆垣的,更切合‘深山藏古寺’的題意。”
一番話有理有據,加上七幅畫卷就擺在衆人眼皮子底下,看着都點點頭。周英棟和諸葛瞻也不得不暗歎一聲,自愧不如。赫連蓿雖然依然有些憤憤不平,但也還是知道場合,並沒有失禮的多插話。
“老周和諸葛覺得如何?”皇帝雖然是詢問的語氣,可看着那透露出欣慰的笑眼不難看出他的態度。
周丞相和諸葛殊起身,拱手贊同:“萱郡主所言極是。”
“這次的魁首就是謹王妃了。”皇帝終於鬆口承認這個孫媳婦。
蘭君芙心累的想直接立刻躺下睡一覺了,從昭和公主到王妃,搞政治的真難纏啊,比她被道上的人追殺都累得慌。
這個皇帝更難纏。
“不錯。”好難得,皇從早上到下午,現在皇帝大人總算施捨了一個笑容。
三次誇獎武藝到文學詩畫,考察的如此全面,不由蘭君芙猜測,是不是皇帝本人事先安排的。尤其是棠心蔓周英棟那樣的年輕一輩,都是各有所長的她這一輩的人,自然不會服輸,不用多挑釁,使勁誇她“詩畫雙絕”,誇她母親“詩畫雙絕”,自然就激起了年輕一輩的挑戰心,也藉機看她的水平能力和處事時暴露出來的品行。
她不禁在心裡想,外人都說皇帝對於這個地位尷尬的皇長孫真的是冷淡到無視的地步嗎,對一個孫媳婦都如此挑剔百般試煉,真的只是因爲她敵國人的身份嗎?
吃吃喝喝,日頭已西,桌案上的菜都換過幾輪了,這時終於進入尾聲。
皇帝卻突然冷不丁冒出一句:“你母親惦記你多時,去看看她吧。”
全場再次靜默。
赫連雲鸞咀嚼的動作停止了,整個人都僵硬了,似乎完全沒想到自己會在這時時候這個地點聽到這個名字,木木地道了句:“是,陛下。”
“去吧。也去看看你祖母。”皇帝揮了揮手,“時間不早了。”
已經是在趕人了。
“是。”赫連雲鸞僵硬的像一座雕像,半天不見動靜,蘭君芙連忙親自去握住他手,微微笑道:“我不識路,你帶我去吧。”
赫連雲鸞彷彿剛剛回神似得,看着眼前慰藉的笑容,感受着手中傳來的溫暖的體溫,似乎靈魂才能從寒冷的深淵拉扯出來,慢慢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
“好。”
(二)
往後宮方向去,赫連雲鸞身子僵硬地跟着帶路的太監走,自己低低地似乎在跟自己說話,也似乎在跟蘭君芙解釋:
“我們先去她那裡,待會再去陪皇祖母用晚膳,今日,是皇祖母的生辰。”
經過大片大片的石榴林,快入冬了,石榴卻依然綠意濃濃,據說附近有一眼溫泉,把石榴養的相當好。石榴樹叢還有各色的菊花,應景開的格外喜人。
接近百畝的石榴林深處,便是硃紅色的宮殿,榴仙宮。
裡面的主人身着紅色宮服,看到兩人到了門口已經迫不及待站起身來迎接。
“鸞兒!”
雍容華貴的女人保養得相當好,烏髮濃密,肌膚雪白,體態豐滿,性情溫順,聲音柔軟多情,眼神秋水盈盈,看起來不過二十七八歲。
這位美豔柔情的女人,便是赫連雲鸞的母親,昔日的太子妃,今日的皇帝最寵愛的榴仙夫人,杜思嫺。
“這是你王妃?聽說是衛國人?”看到了心心念唸的兒子,再看到一旁的兒媳婦,杜思嫺目中帶着挑剔。
“這是聖上親自爲我挑選的夫人,是衛國的昭和公主,前周嫿苓公主唯一的女兒,剛纔聖上已經考驗過了,榴仙夫人還有什麼要問的嗎?”赫連雲鸞依然面色冷冷,眼睛放空狀看着一旁,就是不看自己母親。
“榴仙夫人.....你竟然叫我榴仙夫人......”杜思嫺大受打擊,後退幾步,面色瞬間蒼白如紙,“是啊,你有多久沒叫過我娘了,你連進宮見我一面都不情願.....你就......就那麼恨我嗎?”
“臣,不敢。”赫連雲鸞恭恭敬敬請罪,低下頭,盯着自己腳尖。
“臣?你竟然自稱臣!你是我的兒子啊!是我懷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來的兒子啊!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啊!你竟然自稱臣!”杜思嫺瘋狂了似得撲上前拉住赫連雲鸞的衣袖,狠狠地,緊緊地,抓住兒子的胳膊。
“鸞兒,叫我一聲娘好不好?娘求你了!”
赫連雲鸞甩開她的胳膊。
沉默。
正在這時,一個奶聲奶氣的小男孩叫道,蹣跚學步的從內殿走出來,後面還跟着兩個緊張的看護着他怕摔倒的奶孃。
“娘!”
杜思嫺剛一回頭,赫連雲鸞已經看見了那個孩子,那個才一歲多的小男孩。冷笑了起來。
“你讓我叫你娘,那我該叫皇上什麼?叫父皇?還是叫皇祖父?
我叫你娘,叫你這個兒子叫什麼?叫弟弟?還是叫叔叔?
你確定我應該叫你母親,而不是皇祖母?”
“啪!”杜思嫺被揭穿了最難堪的歷史,羞憤交加一巴掌扇在赫連雲鸞的臉上,“你!”
“嗚哇哇哇哇——”小男孩第一次見到母親如此憤怒還打人的模樣,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你看看,這就是你的本性。自私,狠毒,只有你傷害別人的份,不允許別人絲毫的傷害你。父親,就是這樣被你害死的。我真爲自己是你的兒子感到恥辱。”赫連雲鸞不避不讓,不躲不閃,挨下這一巴掌,臉上半邊就紅腫起來了,留下清晰的五指山。
杜思嫺顧不上自己小兒子的哭鬧,淚眼朦朧伸出手想觸碰赫連雲鸞的臉:“鸞兒,對不起,娘不是有意的......”
“皇上讓我過來見您,現在,您也見過了,就不打攪您哄兒子了,臣,告退。”赫連雲鸞後退一步,躲開杜思嫺的手,拉過蘭君芙,“以後,別再自稱微臣的娘了,微臣的母親早已隨父親的去世殉情了。”
說完,行禮,轉身離去。
眼裡的淚水終於控制不住的滑落下來,杜思嫺無力地癱坐在地上,雙手捂住臉,低聲抽泣:
“鸞兒——”不要走......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傷害你的.....
以前不是,今天也不是......
太子殿下,對不起......
(三)
蘭君芙隨着赫連雲鸞走出榴仙宮。據說杜思嫺喜歡石榴,皇帝赫連瀛親自爲她從西域購買百株石榴,搭建“榴仙宮”,賜名“榴仙夫人”,還從郊區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引來一池溫泉,只爲了能讓石榴林四季生命旺盛。
太子赫連淳奕早年也是風華絕代的人物,一起參與大秦的開國戰爭,親自上前線開疆拓土,親自與士兵同吃同住,大秦安定後參政安民,提倡科舉,還親自參加學子們的元宵詩會,每年春闈秋闈都會親自去考場視察,不但受武將士兵尊敬,也頗受文官學子的愛戴。文武雙全的才華,溫和聰慧的性情,再加上他嫡長子的身份,人人都認爲下一屆的皇帝非他莫屬。
如果他沒有迎娶杜思嫺的話。
太子從小備受寵愛,那時皇后皇帝也是感情深厚,鶼鰈情深,太子本人也是相當重情。本來屬意青梅竹馬的太傅之女杜桂歆,可偏偏成年之後杜桂歆愛上了別人,太子忍痛成全他們,自己痛不欲生。這時,太傅的侄女杜思嫺來了,更爲美貌柔情的杜思嫺很快俘虜了太子的心,郎有情妾有意,接下來結婚生子就順理成章了。
如果沒有十年前那一件事,赫連淳奕和杜思嫺還會是琴瑟和諧的一對璧人。
十年前,赫連雲鸞七歲生辰,因爲是小輩也不是整生,向來低調的赫連淳奕並沒有爲獨子大辦。赫連瀛卻想給孩子們一個驚喜,微服私訪出現在了太子東宮,卻恰巧天降大雨,赫連瀛被淋成了落湯雞,杜思嫺給皇帝公公送衣服,就這麼被看上了,然後在換衣間裡承歡......
其實,關於皇帝怎麼跟自家兒媳好上的,大秦民間有不下十個版本。也有說是赫連瀛出現的時候恰巧出現在太子東宮的溫泉邊上,杜思嫺剛好在沐浴,兩人一見傾心,然後在溫泉裡***燃燒了起來.....所以後來皇帝在榴仙宮也專門引來溫泉,就是爲了回味當年的偷情滋味。
也有說赫連瀛其實在太子第一次帶着杜思嫺到宮裡覲見父母時就看上了自己的兒媳婦,兩人私底下早有勾結,那次赫連瀛出現在太子東宮根本不是什麼給皇長孫慶祝生日,而是本就是去偷情,還是在太子東宮的石榴樹下火熱野戰......被撞破了才裝作是去祝壽。
.......
關於皇帝和兒媳偷情的地點時間民間各有各的說法,反正一定是在太子東宮,堂堂皇帝和太子妃成了說書人閒漢嘴裡譏諷嘲笑的男女主角,由此可見百姓對此事的心態了。
不管真相到底是哪個,總之那個夜晚之後,太子羞愧自殺,太子妃杜思嫺被接入皇帝的後宮,成爲了榴仙夫人,皇后自閉於佛堂,再也不願意見到曾經深愛的皇帝和喜歡的兒媳婦,皇后所出的小女兒公主毓袖原本過了及鬢年紀也不願意出嫁,要黏着父皇母后,那次之後匆匆自請遠嫁,再也沒有回來過,連一封書信也沒有回來過。皇后所出的三皇子赫連淳煦被圈禁,杜太傅被賦閒在家.....這都是最輕的,不用說,事情發生後所有的臣子都是反對的,哪怕一向不關注皇帝自家事的周丞相和蕭太尉,也上書請皇帝三思而行。大片大片的臣子跪在宮門口請求皇帝收回成令,不要讓太子死不瞑目,換來的是赫連瀛打殺一大片,請願的,罵人的,殺頭的,貶官的,罷免的,直接導致了大秦開國以來朝廷官員最大的人事變動。
榴仙夫人成了大秦最負盛名的紅顏禍水,而赫連雲鸞徹底成了地位尷尬被人遺忘的皇長孫。
而這種情況,在杜思嫺一年前生下了皇帝最小的孩子赫連淳璦時達到頂峰,那個孩子剛落地就被封爲“昌王”,那時,自己都還是個光頭皇孫。
自己的娘生了自己的小叔叔,沒有人比赫連雲鸞更懂得其中的悲憤痛苦和羞恥不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