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力本就佔據了劣勢的蒙古軍隊分成了一大一小兩個部分。小一點的那部分趁明軍主力剿殺蒙古軍主力的時候,拼死撞破了羅網,不顧一切的斜着衝殺出來。
戰場上的明軍趕緊收攏缺口,繼續把蒙古軍主力擋住。而朱棣身邊的幾個大將根本就不敢執行皇帝的命令:派兵攔截?雖然這是聖旨,可在特殊情況也只能違抗了。
看着手下的將軍不動,氣的朱棣“刷”的就抽出了腰刀,朝着身邊的幾個將軍呼呼虛劈幾下,厲聲喝罵:“於朕追擊,定要全殲敵軍,若有違抗,朕這就行戰場鐵律……”
朱棣的強勢和威亞,足以讓每一個將軍心寒膽落,若是往常,肯定早就是爭搶着去追趕落荒而逃的敵人了。儘管朱棣手裡的刀子就在面前晃動,可這些領軍的將領一點也不害怕,因爲他們都足夠說服朱棣的理由:
“陛下安危要緊,敵軍逃不出多遠!”
“陛下龍體若有閃失,我等萬死難辭其疚,走了幾個蒙古兵事小,護衛陛下完全是大呀!”
這可不是什麼藉口,而是事實。
一部分蒙古軍隊已經衝了出來。按照常理來說,這些將軍們就應該帶着兵去追趕攔截。可這邊的皇帝怎麼辦?把皇帝放在這裡不管就去追趕敵人?萬一蒙古人殺個回馬槍,誰來保護皇上的安全?
擒賊先擒王的事情屢見不鮮,這邊朱棣的大旗還樹着呢,蒙古人又不是瞎子,還能看不見?蒙古軍隊連他們的大汗都拋棄了,拼着命衝出來,是不是想把給朱棣這個大明皇帝制造威脅,以達成圍魏救趙的效果?
蒙古人是真想逃命,還是想冒險威脅朱棣的安全,收到擒賊先擒王的奇效,誰也說不清楚,在這種情況下,寧可放走了敵人,也不可能急吼吼的帶着軍隊去追趕。
就算是朱棣下了旨意,就算是朱棣把刀架在脖子上,將軍也不可能這麼幹。萬一蒙古軍隊真的殺過來,前邊的北伐主力調轉不及,皇帝出了一點點意外,就是株連九族的大最,這樣的責任誰也負不起。若是順從了朱棣的意思,帶着人上去攔截圍堵,就算皇帝當時不說什麼,以後想起來的時候心裡肯定也很不是滋味兒:原來朕的安危在那些臣子心中竟然是如此之輕……
皇帝要是有了這樣的想法,那些視“皇帝安危以輕”的傢伙肯定要倒大黴。
皇帝的生命和萬全肯定比敵人重要的多,這筆賬是個人都能算的清清楚楚。
其實朱棣也意識到了這種情況,只不過作爲皇帝。總不能顯露出害怕的樣子叫喊着手下來保護吧?這些蒙古人跑不遠,兩日路程的距離上,都在明軍的作戰半徑之內,他們跑不了的!只不過是比就地殲滅多了一些麻煩而已。
朱棣裝模作樣的大罵着,罵了一會兒,一直到跑出來的這批蒙古軍隊直直的奔出去老遠,才確信這些蒙古人是真的要逃跑,是想着脫離戰鬥,而不是“擒賊擒王”,趕緊命人追趕。
幾個將軍也看清楚了形勢,立刻就跑過來招呼上自己的部曲,追着對手的屁股就趕了上來。
因爲一部分人的潰逃,直接導致了蒙古大軍主力的士氣迅速瓦解,雙方的激戰很快就呈現出一邊倒的架勢……
勝負已分……
左哨外圍的林三洪背靠着乾草堆,一邊想象着主力部隊和蒙古人打的如何熱火朝天,一邊嚼着草原上特有的紫色小漿果,饒有興趣的問道:“老郭,你說前邊打勝了沒有?”
“東家,這是打仗啊,不是過家家,雙方光是直接作戰的部隊就有十幾萬。這麼多人糾纏在一起,五天都分出勝負就算不慢了。要是纏上了,打個十天半月的都不稀奇。持續四十多日的戰鬥我都經歷過,這纔剛剛打了三天,哪裡能這麼快分出勝負?”郭偉麗站在高高的乾草堆上,遙望遠方:“肯定正打的熱鬧呢。”
前邊十幾二十萬人在玩兒命的廝殺,旁邊還有幾萬支援、策應或者是作爲預備力量的後備軍,早已殺的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了吧?
想着前邊的熱鬧,林三洪等人卻或躺活坐的圍攏在乾草堆上,舒服愜意的品嚐着草原上的野味,這種感覺可比看戲有意思的多。
林三洪問道:“老郭,你說咱們能打勝這一場不?”
“東家,你已經問過多少次了?這場仗,只要不是讓一個傻子去指揮,就是想敗也敗不了,唯一的區別就是戰果和戰損的大小而已。”這種佔據了明顯優勢的戰鬥,基本沒有什麼懸念,也不需要指揮官有多麼高深的計謀,腦袋只要正常就可以了。庸手和名將都能大勝這樣的戰鬥,若是名將指揮,戰果很大戰損很小,庸手指揮的話,說不定就要付出很大的代價來收穫不大的戰果,至於勝利本身,沒有什麼值得擔心的。
郭煒烈望着遠方,遙指目力所及的盡頭:“東家,你看到了沒有?”
“看什麼?”林三洪伸直了脖子,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也沒有弄明白老郭要自己看啥?
“戰雲啊!”
所謂的戰雲。據說是大規模的軍隊在急速動作之時踩踏起來的沙塵,沙塵中夾雜着個各種兵器和鎧甲反射陽光的現象。這種傳說中的戰雲被很多人傳的神乎其神。有些人甚至說自己可以從戰雲的高低大小分辨出敵人的大致數量和主要兵種!
軍隊中也有日觀戰雲夜觀朔的說法。
這種說法其實就和鬼神之說一樣,每個人都聽過也說過,可事實到底如何,誰也不清楚。戰雲這個傳說中的東西在現實中是不是存在,就好似朗朗乾坤有沒有鬼神一樣虛無縹緲,誰也不好下斷言。
“真的有戰雲?”看郭煒烈說的有鼻子有眼兒,好像是真的一樣,林三洪也來了興趣,站在郭煒烈身邊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極目遠眺。
可惜,林三洪的眼神不夠,什麼也看不到,別說什麼戰雲了,就是白雲烏雲也沒有看到一片兩片。
“東家,你順着我手指頭的方向看,遠處的天色是不是有點昏?”
經過郭煒烈的提醒,林三洪這才發覺,遠處的天光確實有點昏沉,低空中好像瀰漫着一層細細的薄霧,不仔細看的話,還真看不到。對於很多人來說,就算是看到了也不會想到什麼戰雲上去。
林三洪看了又看,忽然就哈哈大笑起來:“戰雲。拉倒吧,那可不是什麼戰雲,現在這個時辰,離天黑也不遠了,大荒原上霧氣很正常……”
林三洪知道很多自然現象,比如被郭煒烈形容成戰雲的這個東西,用林三洪的自己的解釋,那就是:晝夜溫差導致冷氣流下降,地面散熱緩慢,冷暖氣流在低空交匯……
郭煒烈卻堅稱那就是戰雲,忽然就好像被三寸長的錐子戳了屁股一樣的跳了起來:“不好。東家,事情不對頭!”
“什麼不對頭?”林三洪看着一驚一乍的郭煒烈:“老郭你又要唱哪一齣?”
“距離不對,戰雲這個東西,最多可以看二十里上下,再遠就見不到了。前線距離咱們這邊可不只這麼點兒?一定是前邊出事情了。”
郭煒烈火急火燎的跳下乾草堆,從口袋裡取出一個頭大口小如漏斗一樣的東西,把這個東西放置在地上,整個人都俯下身子,把耳朵貼在那玩意兒上……
這個林三洪看明白了。
這個東西好像可以收集從遠處傳來的震動!
郭煒烈的臉色立刻就顯得凝重起來,靈活的好像只猴子,忽的一下子就從地上跳起來:“不對頭,有大股人馬正以極高的速度朝着咱們這邊衝過來……”
林三洪趕緊俯下身子,把耳朵貼着地面傾聽,確實可以感覺到明顯的震動,臉色刷的一下子就落了下來!這肯定不是明軍,因爲自己人不用這麼風風火火的拼死了命的往這邊兒跑。既然不是自己人,那就肯定是敵人了!
“我去點火,召集附近的人手,若真的蒙古兵殺過來,咱們也要抵擋一陣,至少要堅持到援兵到來!”林三洪自告奮勇的要去點燃作爲信號使用的煙火,早被郭煒烈一把拽住:“東家,已經不必了……”
原來不遠處的那個小旗長也已經注意到遠處的異常情況,正點起煙火聯絡周圍的人馬,讓他們火速趕過來增援!郭煒烈大聲喊叫:“東家最好去找幾匹快馬,越多越好,以備不時只需。武老六、武山林,你們幾個流星馬隨我來,其他人先找地方保護好東家,我帶幾個流行馬去看看情況!”
屯糧點上也有不少官兵,這些已經意識到情況有變的將士們急急忙忙的搬來拒馬、攔車等簡易器具,快速的分發武器,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氣氛一下子就緊張起來!郭煒烈早帶着四個還沒有完全訓練好的流星馬潑一般的飛奔出去,眨眼就消失在已經漸漸變得昏沉的暮色之中……沒有上過戰場的人,無法想象千軍萬馬是何等威勢,也無法體會到這種壓力。再怎麼睿智果斷之人,第一次面臨這種情形。心裡也沒底。從死人堆裡滾出來的百戰老兵和沒有見過血的新兵相比,優勢不僅僅是體現在戰鬥經驗方面,更主要的是面對危機時候的心態和決斷。
在這方面,郭煒烈無疑做的很好,就是那些平日裡和林三洪一起吃吃喝喝的左哨官兵,也比林三洪要強的多,至少他們還知道佈置簡易陣型,瘋狂呼喚救援。而這個時候的林三洪則顯得有點慌亂了。
能夠攪動起戰雲,那得需要多少人馬?忽然之間清閒的倉庫保管員就要面臨血腥的廝殺場面,沒有見過這種陣勢的都得慌,這和膽量無關!或許是因爲出身獵戶的緣故,或許是因爲郭煒烈訓練有方,作爲林三洪的親衛,武家營的這十幾個人表現的相當有條理,在第一時間就收攏了幾十匹戰馬過來,同時打開倉庫,取出各色武器及一應所需……
這一回,林三洪是真真切切的看到了戰雲——其實這已經不算是戰雲了。
戰雲的意義就在於提早發現敵情,現在的敵人雖然還看不見,可任何一個稍微警覺一點的人都可以很敏感的察覺到地面的微微震顫,遠處那抹被郭煒烈稱爲戰雲的東西其實已經很清楚了,由一團略顯昏沉的光線變成一大片灰濛濛的顏色,分明就是大量人馬趟起來的沙塵遮蔽了天色……
要是這個時候才發現的話,完全就是正月十五貼門神——早晚了半個月!
想來附近的幾個屯糧點也發現了敵情,目力所及的範圍之內,已經起了幾處火頭,在昏沉的暮色之中十分顯眼……
看看周圍的那點官兵,正忙而不亂的做着戰鬥準備,林三洪心裡稍微安定一了點,急忙招呼衆人:“大家不要慌,更不要亂,準備刀槍箭矢,找地方隱蔽,準備戰鬥……”
時辰在衆人的焦慮和不安中一點點的過去,其實也沒有過多大的工夫,衆人卻感覺象是一整天那麼漫長……
遠處幾匹快馬如脫弦之箭一般飛奔而至,馬上的郭煒烈蜷着身子縮在馬脖子後面,和手下的幾個流星探捲起一路風沙奔了過來……
不待衆人發問,郭煒烈就開始大聲叫喊:“兄弟們快閃,是蒙古的大隊人馬,快閃,打不得……”
負責看守倉庫的小旗長也跑了過來,拉住郭煒烈就問:“鷂子,有多少人?”
“鷂子”這個稱呼彷彿喚醒了郭煒烈通身的戰意,讓這個莊稼把式一般的漢子心中一熱:我就是個鷂子,做了幾十年的鷂子,如今又回來了!
“蒙古人的大隊騎兵在前,後面肯定是步騎混合,因爲架勢太大,不敢靠的太近,只來得及看了一眼。萬把人總不會差……”
軍中鷂子或許不是最具有戰鬥力的,但是他們的偵測能力無疑是最高,尤其是郭煒烈這種經年的老鷂子,幾乎都要成精了。他說的萬把人雖然不是一個準確數字,或許不到一萬,更或許是一萬多,準確數量到底有多少並不重要。因爲無論是八千還是一萬,都不是這個小小屯糧點的這些官兵所能夠抵擋。
一聽到這個數字,所有人腦袋裡都“嗡”的一聲。
從腳底下傳來的震顫已經很明顯了,遠處那一團灰濛濛的沙塵已經化爲一道黑線,若是仔細觀看,還能看見蒙古軍旗杆上的那個尖尖兒……
打的話,肯定打不過,這麼點人就想擋住風馳電掣一般衝殺過來的蒙古鐵騎,完全就是癡人說夢,即便是諸葛再世孫武重生,遇到這種情形也沒有辦法。
跑?
小旗長等人也是在刀尖上翻滾過幾次的老兵了,知道軍法的嚴格。軍法就是軍法,從來也不問什麼對錯,更沒有道理可講,犯到哪一條就按照相應的規矩老處罰。你想和上面的軍官講道理,說“敵人太多,過去打就是送死”的話,話都不必出口,腦袋就下來了。軍令讓你們守在這裡,就是天塌地陷也得守着。不管出現什麼樣的情況,哪怕是死,也不能死在別處,否則就是違了軍法,掉腦袋掉的“理直氣壯”。
打的話,肯定被蒙古大軍碾爲齏粉,連個囫圇屍首都落不下。跑的話,同樣也不輕鬆,軍法就是一刀兩斷腦袋搬家,還得落下逃兵的名聲,死了連個撫卹銀子都拿不到……
就算北伐軍的主力還可以趕過來和蒙古大隊人馬廝殺,那也是在他們死了以後的事情,肯定是看不見了。
這是個死局,不管怎麼做都是死。而唯一能夠解開這個死局的就是面前這個有職無權的三品大員,曾經和大家一起吃肉一起聊天的林三洪。
只要官職到了一定地步,就算是沒有半點權利也不要緊,最起碼可擔起與之相對應的責任,這就是高官的好處,和權力無關。
所有駐守的官兵都齊齊把目光轉向林三洪。
小旗長的嗓音有點異樣,好似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拱手說道:“大人,林大人,弟兄們的死活都交在你手裡了,你看着辦吧。”
林三洪雖然只是個參議,沒有什麼權限,可最起碼的權利還是有的:負責從雙泉海到圖拉河這一段補給線上的二十多個屯糧點,這是朱棣親自給的差事。除非是他發了命令,讓大家逃命,否則就是違抗軍令!說破了天去也得留下腦袋。
林三洪心裡明白的很,這是等着自己發命令呢,等着自己發棄糧逃跑的命令。這個命令一出,這些官兵或許還有條生路,可所有的責任必須由他一個人擔下來。
皇上親自命令你看守這一帶的糧草,結果你下命令讓人們跑路,下邊當小兵的要是不戰而逃還可以說成是受了你的命令,可林三洪這個“罪魁禍首”絕對沒有推脫的可能。
這是在軍中,不是在地方,違抗的是軍令,也是欽命,一旦犯了這種原則上的錯誤,可不是降級罰俸那麼不疼不癢的處罰,就是有一百個腦袋也保不住!
這種情況下,若是林三洪下令死戰,所有人都沒有辦法,只能拼了。可面對瘋狂衝殺過來的敵軍,這場仗還沒有打就已經知道了結局:死戰的結果必然是戰死!就算北伐軍主力隨後就到,在這裡的所有人也一個都別想活下來!
反正也是個死,林三洪咬牙切齒的說道:“好,這個責任我擔了,你讓弟兄們跑吧,有多快跑多快,有多遠跑多遠,就說接了我的命令,是我讓你們跑的……”
如此十萬火急的情況下,什麼書文什麼軍令肯定是來不及了,林三洪摘下自己的軍中認牌遞給小旗長:“軍法若是下來,你們就用這個頂着,所有的罪名我包了!”
這個命令一發,大家就知道林三洪死定了。不過這也是最好的結果,死了一個林三洪,總比大家一起要強的多。
軍漢就是軍漢,不弄那些虛頭吧腦的東西,小旗長等人單膝跪倒:“林大人成全我們兄弟,這份恩情我們記下了,林大人的墳頭上我們不會忘記添張紙的……”
林三洪還要說點什麼,小旗長已經一躍而起,招呼他的手下飛奔而去……
片刻之間,小旗長和他的弟兄們就跑的乾乾淨淨,林三洪歇斯底里的大叫着:“孃的,想不到老子死在這裡,哈哈,一萬蒙古鐵騎給老子送殯,也算是轟轟烈烈了……鄉親們跟着我從武家營一直到這塞外死地,不能讓大家落個沒有下場,你們也跑吧,跑的越快越好……”
武家營的鄉親們卻沒有動,什麼也不說的矗立在林三洪身後……
林三洪心中一熱,到了這種地步,再說什麼都是廢話了。
軍法的殘酷,軍法的無情,郭煒烈比任何一個人都知道的更加清楚,知道林三洪的仕途算是徹底完蛋了。
“東家,拼不過的,咱們還有別的法子!”郭煒烈一把扯住林三洪:“東家,咱們也跑,跑到哪裡算哪裡,總不能眼睜睜的就在這裡等死……”
“只要有機會,就得把命保住,命沒有了啥都沒有了。”
林三洪看了看郭煒烈,明白他的意思,再看看遠處奔騰而來的蒙古大軍,已經從烏壓壓的煙塵中現出了最基本的隊形——其先鋒如錐子一般朝着這邊席捲過來,後面是看不清的一道黑線……
“好,老郭你說怎麼辦咱們就怎辦了?”
“咱們右首是沼澤,過不去,左手是其他的屯糧點,跑過去就是等着挨行刑隊的刀子,只能向前!”郭煒烈揚起下巴:“咱們順着圖拉河的河道跑,只有這一條路……”
林三洪也明白別無選擇,看着這一大片裝滿了糧草軍資的倉庫,惡狠狠的說道:“就算是咱們跑了,也不能便宜了蒙古人,大家分頭舉火,點燃所有倉房……”
“是!”
這個命令無疑是最正確的,避免讓寶貴的軍用物資落到蒙古人手,只有付之一炬!二十個親衛分頭行動,取出火藥、桐油等易燃之物,潑灑在堆積如山的糧食上、乾草堆中,就連那些由很多工匠辛苦打造而成的軍械也不能倖免。
眨眼之間,一處處火頭躥了起來……
這些東西本就易燃,再有人火上澆油,頃刻間就燒的熊熊烈烈,噼裡啪啦的聲響當中火勢已經起來。大火迅速蔓延,蒸天一般映紅了半邊夜空!胸中血熱氣血翻騰,近在咫尺的大火炙烤着,林三洪等人無不是汗透重衫。
遠處的蒙古大軍如一頭髮瘋的怪獸,席捲着煙塵似傾斜而下的洪水一般就衝了過來。
“東家,上馬!”
戰馬和家裡拉車挽套的牛馬不一樣,似乎也知道眼前的情形是如何緊急,幾十匹戰馬不住的用前提刨地,響鼻之聲不斷。
林三洪翻身上馬,衆人這才齊齊上了戰馬。
“大家快跑!”
郭煒烈一騎當前,率先衝了出去,後面的林三洪等人急急跟隨,眨眼的功夫就進了圖拉河的故道。
這條曾經有河水奔流的河道上,沒有周圍沼澤地的那種齊腰野草,也沒有那麼多危險的泥潭和小水泡子,已經長滿了一層青黃色的草皮,最適合發足狂奔。
林三洪回頭觀望,蒙古人的前鋒已經衝到了駐守了這麼些天的屯糧點,在火光的映照之下,依稀可以看到很多人影在那裡來回奔走——蒙古人的前鋒在爲他們的主力清理道路!這把火放的很及時,不僅可以焚燬那些物資,還能遲滯敵人的速度!
看過了最後一眼,林三洪等人已經順着圖拉河故道的走勢拐過一個轉彎,在已經變得徹底昏暗下來的夜色中縱馬狂奔。
蒼茫的草原無邊無際,幾十匹快馬不顧一切的瘋狂奔跑,身後那一片火光越來越遠……
在所有人當中,林三洪的騎術是最爛的,也不能說是騎術,只能算是在奔跑的駿馬上不掉下來而已。在大明朝,很多富貴之家都有馬匹,到了三春時節就可以擺出一副躍馬揚鞭意氣風發的樣子到郊外去踏青,若是走遠路的時候,還是會選擇套車這種速度慢卻比較穩當的交通方式。
當初看那些一身書卷氣的紈絝子弟都可以騎馬,林三洪還以爲騎馬是很簡單的時候,現在才真正明白了,騎馬一點也不簡單。
富貴家的紈絝子弟騎的是普通的挽馬,這種馬確實可以騎,但是主要的作用還是拉車。平時就算跑起來也不會很快,最多也就是把蹄子翻亮一下,這就算是“奔馬”了,比坐車快不了很多。
至於在兩軍陣前衝殺使用的戰馬,和民間的挽馬根本就不是一個概念,就好像家裡的老貓和林中的猛虎一樣,看起來都差不多,其實完全就不是一回事兒!
在已經過去的幾千年裡,甚至是在可以預見的將來,騎乘戰馬都是人類速度的極限。展開速度之後的戰馬已經算是風馳電掣無以復加了。
好在草原上也沒有什麼遮擋,也不必細看道路,只要順着兩邊都是茂密草叢的圖拉河的舊河道跑就可以。
風聲呼呼的從耳邊掠過,兩旁的景物早看不清楚,只感覺象是後退一般從眼前一閃而過,就已經跑出去老遠了!
騎乘戰馬永遠也不是坐在馬背上抖抖繮繩就可以做到的事情,對於姿勢的拿捏和身體的掌控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別人都在郭煒烈的訓練下掌握了不錯的騎術,唯獨林三洪這個養尊處優的“大老爺”不行,跑出一段距離之後,愈發感覺難受了。
身子僵直的不管換成什麼姿勢都難受,兩條腿彷彿成了多餘的玩意兒。因爲林三洪不懂得隨着戰馬的奔跑而調整姿勢,劇烈的顛簸就變成持續的摩擦,大腿內側火辣辣的疼。最要命的還是腰身部位,因爲僵直的姿勢,把持續不斷的顛簸力量直接傳到了腰部,腰胯部位承受了最大的折磨,好像已經斷成了幾截一般……
也不知道跑出來有多少距離,回頭看看,只能看到遠處的一抹紅光,顯然那是大火還在燃燒當中!
最前邊的郭煒烈逐漸放慢了速度,等馬兒以自然減速的形式停下來之後,翻身下了戰馬,大聲呼喊着:“都下馬,清點人數,看有跑丟的沒有。”
攏共才二十多人,又是順着河道一路跑來,人數很快就清點清楚:“沒有丟,大家都在!”
“下馬,下馬,別累着馬兒。”郭煒烈一邊喊着,一邊湊了過來,把身子已經和僵如木頭的林三洪攙扶在草地上:“東家,先歇一歇吧。”
“咱們跑的夠遠了麼?”
黑暗之中,就聽到郭煒烈笑道:“這纔算是一馬之地,肯定不夠遠,用不了多少時辰蒙古人的會追上來。先要馬兒休息一會,人也緩口氣兒。要不然的話,就算咱們沒事,戰馬也受不了!”
藉着皎潔的月色,可以看到戰馬身上蒸騰着熱氣,口中噴出白沫,不時打着響鼻。伸手在馬的肋下肩部一摸,滿手都是水——戰馬的**已經被汗水打的精溼,這已經是脫力的先兆。再這麼不要命的跑下去,就算是人沒事兒,戰馬肯定也要累斃了!草原的天空又高又遠,少了喧囂熱鬧,卻多了幾分蒼涼高遠之意,夜風吹過,林三洪感覺身上一冷,伸手往臉上一摸,全都是露水……
“取出乾糧飲水,就地休息!”
跑了這麼遙遠的距離,早就累的不成個樣子了,林三洪摸到馬背上的皮袋子,取出乾糧和水囊子,一屁股坐在鬆軟的草地上……
“先餵馬!馬吃了人再吃,都指望着戰馬跑路呢……”雖然郭煒烈面朝別處,可林三洪知道這是在說自己呢。
藉着月光看了一眼,這才發現別人雖然同樣拿出了乾糧和水囊,卻不是給人吃的,而是送到了戰馬的嘴邊!
拖着一個大活人奪命狂奔,對於戰馬的體力消耗極大。這種情況下,戰馬的體力決定一切。只有戰馬的體力充沛了,才能跑出去更遠。要是人吃飽了馬吃不飽,也是白玩兒。
林三洪不過是沒有經驗而已,也能明白郭煒烈的用心良苦,趕緊把乾糧捧在手裡遞到戰馬的嘴邊……
因爲這些人都受過郭煒烈的訓練,知道最基本的常識,這個時候戰馬跑的血熱了,不能吃沾了露水的青草,只能吃料。所以很自覺的看管好各自的戰馬,避免戰馬啃食地上的青草,免得一會跑起來的時候忽然倒下……
藉着這個機會,人和馬都在抓緊時間休息,郭煒烈俯下身子,把耳朵貼在地面上仔細傾聽。
林三洪問郭煒烈:“怎麼樣?是不是和蒙古人拉開距離了?”
郭煒烈的回答幾乎讓林三洪抓狂:“東家,距離一點也沒有拉開,蒙古人的大隊正朝着這邊跑過來,而且速度極快。”
“這……蒙古人如此不要命的狂奔,戰馬肯定受不了,等他們的戰馬倒下之後……”
郭煒烈再一次粉碎了林三洪的美好願望:“東家的心思恐怕要錯了,蒙古人縱橫馳騁已這麼多年,在這草原曠野之上,沒有數倍的兵力誰也不敢輕言必勝蒙古鐵騎。皇上用了這麼大的心思,費了這麼多去本錢,都讓他們跑了出來。可以想象得到,這一對人馬必然是以騎兵爲主的精銳戰力。我和蒙古人交手已經不是一會兩回了,知道他們的底細。真正的蒙古精銳,每個騎兵都有兩匹甚至是三匹戰馬,可以輪換着騎乘。這樣的話,蒙古人的作戰半徑就會變得很大,即便是在短時間內狂奔,也不必停下來休息……”
自己這邊的戰馬不多,好在人數少,不必象蒙古大隊人馬那樣還要提防着這個那個,可以不顧一切的跑下去。但是每跑出一段距離,必須休息,要不然戰馬受不了。
蒙古人大隊行軍,速度上雖然慢了點兒,可他們的人多馬更多,可以以接力的方式做出不間斷的奔跑,相對而言,蒙古人的整體速度似乎還要更高一點兒!
林三洪說道:“剛纔咱們跑的時候,我已很仔細的想過了,這一仗看來咱們是打勝了,要不然蒙古人不會這麼玩兒命的往外衝。這麼多敵人從包圍圈中跑出來,又跑的這麼急,我估摸着他們也和咱們差不多,屁股後頭肯定也跟着個大大的尾巴,誰不準咱們的主力就在他們身後追趕着呢……”
林三洪猜想的距離事實差不多了,也確確實實是這麼回事。
因爲蒙古人在關鍵拋棄了他們的大汗,一小部分人選擇了突圍。這讓那一大部分決意死拼的部隊立刻就陷入絕境。
大戰中的蒙古人雖然佔據了劣勢,可好歹還在死死的支撐着,戰鬥雖然激烈一時半會兒還不至於崩潰。就因爲有一部分人選擇了突圍,讓另外那一部分死戰的蒙古軍頃刻間就士氣崩潰了,戰鬥局面立刻就朝着北伐軍這邊迅速滑落。戰鬥比朱棣預想的要輕鬆一點,看到主要敵人已經不必擔憂之後,這纔派出人馬追趕臨陣脫逃的這一部分敵人。
這一部分蒙古軍從北伐軍中硬生生的撞了出來,損耗也同樣大的驚人。一路丟棄屍體一路狂奔,擦着北伐軍防線的邊緣地帶硬往外衝。沿途自然會遇到很多抵抗,但是這種程度的抵抗最多隻能遲滯一下他們的速度,卻無力從根本上做到有效攔截,以至於讓林三洪等人做出瞭如此無奈的選擇——臨陣脫逃!跑在最前邊的林三洪等人就好像一隻沒有戰鬥力的兔子,身後追趕的則是窮兇極惡的狼羣。狼羣的本意並不是一定要追殺前面的兔子,他們也不在乎這隻於大局無關緊要的兔子是死是活,也不想追趕,其實他們也是沒有辦法!
蒙古狼羣的屁股後臺還跟着北伐軍這種龐大的猛虎,一旦進入了北伐軍的作戰半徑,尤其還是損失十分嚴重的情況下,只有瘋狂跑路。
朱棣御駕親征,絕對是勢在必得,在已經取得決定性勝利的情況下,自然不肯放過這塊遊走在嘴邊的肥肉,同樣是一路追趕!
林三洪在前邊跑,蒙古殘軍在中間跑,最後邊追的則是以大明朝國力爲基礎的北伐大軍。
雖然林三洪的這二十來個人無法和其中的任何一股力量相提並論,可好歹也算是一撥人馬(算嗎?哈哈),三股勢力在草原上瘋狂追逐,玩兒了命的奔跑。最無關緊要的就是林三洪的這些人了。
不管是蒙古大軍,還是大明北伐軍,肯定不在乎這麼二十來個人的生死,就是再多十倍百倍也同樣不在意。
後面那兩股龐大的力量都是出於軍事上的目的折騰的天翻地覆,唯獨前邊的林三洪是爲了掙命,是爲了自己的生死!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可悲的是,林三洪不是螳螂也不是黃雀,而是那隻蟬!
回首看看身後,晴朗的夜空中,遠處彷彿起了一大團模糊不清的霧氣,就好像站在平地看高山上的**一般,瀰漫是皎潔月色的霧氣使人聯想到狂風驟雨之前忽然到來的烏雲。
地面上傳來的震顫愈發明顯,感覺戰馬的氣息喘勻實了,摸了摸馬肩上的汗水已經下去。郭煒烈翻身上馬,這一次大家都有經驗了,不必等命令就很自覺的扳鞍認鐙上了戰馬……
“蒙古人又要上來了,咱們接着跑!四妹,四妹……”郭煒烈大聲招呼着兒子。
郭四妹趕緊應了一聲:“爹,我在這裡。”
“咱們的戰馬剛剛跑過,已經跑不出剛纔的速度,你們幾個年輕的照看着東家一點,”郭煒烈再次囑咐林三洪:“東家的身子要俯下來,人省力馬也省力,腰要弓起來,屁股不能坐太實了!咱們走!”
二十多人的小小隊伍再次啓程,在蒼茫的夜色中,迎着侵膚透骨的寒風一路往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