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家營是個只有七十多戶人家的小村落,村中的居民無一例外的都姓武,屬於同一個宗族。村子裡的人們似乎極少見到林三洪這種穿長衫的客人,都很熱情,一口一個先生的叫着。
從京城之中出來,來到荒野小村,林三洪可不會生出“小橋通流水茅舍倚青山”的詩興。吟唱着這些雅緻詩句的都是些無病呻吟的書呆子,真正的山村絕對沒有詩句裡形容的那麼幽雅,更沒有什麼野趣,給人最大的印象就是——貧窮。
村子裡雖是炊煙裊裊雞犬相聞,可林三洪已經感受到了這些村民的艱苦。
百十座大大還不如說的窩棚更加貼切。用山石堆砌起來的院牆圈住一小片土地,就算是一戶人家……
日子雖然過的清苦,山民的熱情和好客卻沒有打折扣。
武二領着林三洪和包慕正到了自己的家裡,其實也就是三間茅草屋。牆壁上掛着兩張自制的獵弓,插着兩壺很粗糙的箭矢,房門後邊有兩杆梭槍,正對門口的位置搭着幾張還帶着血絲的獸皮,似乎是準備稍微陰乾一點之後再鞣製成好皮貨。
武二大聲吆喝着:“英子,家裡來客了,快燒水泡茶……”
早有一名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女從裡屋出來,蹲身給林三洪二人見了個禮,手腳麻利的撥開火塘裡的灰燼,架起水壺吹起火焰,不大工夫就把水燒的沸了。
泡上一種不知名的樹葉子權且當作茶葉,武二笑呵呵的說道:“我們山裡人家,置辦不起好茶葉,兩位將就將就……”
這種所謂的茶水雖然也有茶葉的味道,卻有點苦澀,林三洪品了一口,笑了笑說道:“不錯,不錯,總比我們二人在大山裡喝冷水要好的太多……”
林家雖然也是窮人,可終究是在江南的繁盛之地,還有一間小小的食店,雖說賺不了幾個錢,可也能做到衣食無憂。免費提供而偏遠山區的這些獵戶纔是真正的貧窮,家裡一樣像樣的傢什也沒有,連最廉價的茶葉也買不起。
“兩位都是從京城來的,我們這裡窮,也拿不出什麼上好的東西招待,但有些新獵來的野味,給客人嚐嚐鮮……”武二對身邊的少女說道:“英子你去把把新獵到的山雞洗剝乾淨煮一煮,多放點野蔥……”
叫做英子的少女雖正是如花的年紀,終究是鄉野丫頭,比不得月娘那種精緻的面容,僅僅算是中人之姿。卻勝在體魄健美身形挺拔,舉手投足都有一股渾然天成的自然清爽之氣,活似生於山間的白楊樹。雖是少了婀娜的姿態,卻多了幾分健康的自然之美。
這種鄉野貧寒之地,也不講究什麼不見外人的俗禮,少女應了一聲取過山雞,乾淨利落的褪毛開膛,片刻之間就把獵物收拾的乾乾淨淨,取過一捆乾柴生火烹製……
這種貧苦人家的女兒,最是沒有扭扭捏捏的姿態,也不認爲在兩個生人面前拋頭露面有什麼不妥。其實這也很正常,真正窮苦人家的女兒可養不起什麼大家閨秀,從小就跟着大人上山下田的勞作,能當男兒使喚。
林包二人和武二在屋子裡喝着苦“茶”,在火塘上煮肉的英子小聲對父親說道:“阿爹,家裡沒有鹽巴了,要不你去鄰居處先借一點吧。家裡難得有客人,少鹽寡味的可不好……”
客人來了,家裡也做飯的鹽巴都沒有,這讓熱情豪爽的武二臉色微微一紅,旋即笑着掩飾道:“兩位且寬坐,家裡本是不缺油鹽的,只不過剛剛用完,我這就去隔壁借點鹽巴過來……”
這是真窮啊!
林三洪已經打定了主意,明天走的時候一定要多留下幾個錢給武二。
武二去鄰居處借鹽,英子侍弄着火竈,熊熊烈烈的火焰讓這個少女臉上掛了一層細密的汗珠,映着火光如同一層瓷釉。林三洪這才注意到少女英子的手背上有一道很明顯的傷疤,傷疤從手背一直到手腕,約莫有三寸多長。
英子也注意到了林三洪的目光,下意識的把衣袖往下拉了拉,遮掩手上的疤痕:“這是前幾年獵豺之時弄傷的,阿爹說過幾年就會好的……”
這種傷疤怎麼可能痊癒?
按照當時的風俗,女兒家家的,身上若是這麼大的傷疤,就是一個很難啓齒的事情。可生在貧寒之門,從下就跟着父親上山打獵,難免留下點傷疤之類的痕跡。這種小事情若是放在後世,根本就不值一提,可在當時確實是一件大事。有了這道傷疤,想要嫁個像樣的人家都很困難。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鍋裡已經飄出了肉香,山民淳樸好客,一家有了客人就是所有人的客人。晚飯的時候,村裡的男人們紛紛取出自家最好的吃食到武二家裡,招待林三洪和包慕正。
新採的野蘑菇,剛剛挖出來的山竹,再加上五花八門的野味,雖然遠遠比不得正式酒宴的精美,卻也別有一番味道。
閒談之中,自然而然就就會說起各自的生計。林三洪看似無意實則有心的問道:“我看諸位鄉親日子過的好像不怎麼寬裕,是不是山上的獵物稀少所至?”
“山上的獵物天生地養,怎麼會少?只是官家的稅賦太重了。”
“稅賦?”林三洪問道:“如你們這些山民,不種田不租地,朝廷裡的農賦也管不到你們,何來稅賦過重之說?”
一個上了年紀的老獵人撥着火塘裡的灰,有點無奈的說道:“這山是官家的,這河也是官家的。不管是砍柴還是打獵,每個月都有例錢。開春有開獵錢,冬天有開山錢,哪一個也不能少了……”
大明朝的賦稅一年只徵收兩次,林三洪還頭一回聽說有按月徵稅的。
武二說道:“天下的東西哪一樣不是官府的?咱們老百姓繳稅也不算個什麼,只是每年兩次的徵虎錢實在拿不出……”
“徵虎稅?”林三洪早就知道地方上的稅種五花八門,地方官吏挖空心思的壓榨百姓,可從來也沒有聽說過大明朝還有哪一種稅賦叫做“徵虎錢”。偏頭看了看身邊的包慕正,這個大貪官也微微搖頭,表示自己都不知道這個所謂的徵虎錢是怎麼個稅種。
“什麼叫做徵虎錢?我們怎麼不曾聽說?”
武二說道:“徵虎錢到底是怎麼來的,我們也不大清楚,只是聽縣裡的老爺說起過。好像是楚王千歲有飲虎血的嗜好,所以就讓我們每半年進獻一隻老虎。可活的老虎哪裡那麼好獵到手?若是繳不出老虎的話,就要用銀子來抵……”
一聽到武二說起“楚王”這兩個字,林三洪立刻就來了精神,趕緊追問:“一隻老虎需要多少銀子才能抵了?”
“一百二十兩!”武二垂頭喪氣的說道:“我們哪裡拿的出這麼多銀子?只好拼命進山獵虎,若是上天照應,也能捉到一隻半隻的老虎。可近年來,山裡的老虎已是很稀了,極難見到。明日就到了上繳老虎的最後期限。縣裡的太尊老爺肯定會來催,我們拿不出老虎,也湊不出那麼多錢,只好想法子給太尊送點山貨,拖延一下期限,希望老天開眼,讓我們可以捉到老虎吧……”
林三洪早就聽朱高煦說過,楚王這個人沒有什麼別的嗜好,最是注重養生之道。看來這個楚王肯定是聽信了什麼狗屁妖人的胡說八道,深信虎血可以養生,所以纔要治下的百姓上繳活虎。下邊的地方官員趁機上下其手,大肆撈取油水。這個偏僻的小山村,就是把全村人的褲子都當了,也不值一百二十兩銀子。縣裡的官員真能下狠手,居然敢獅子大開口的張這麼大的嘴。
歷朝歷代的吏治都差不多,京城一帶是天子腳下,官員還不敢對老百姓壓榨的太厲害,越是偏遠的地方地方官就越是膽大妄爲,這麼稀奇古怪的斂財手法也能想的出來,正應了那句俗語:廟小妖風大,水淺王八多!
“明日縣裡的官員要來催徵虎錢?”
“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嘆氣。
林三洪和包慕正互相打個眼色,已經定下了心思:先不急着去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