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有一池的蓮湖,管平目色微移動。
也沒回答鄭管家的問題,天已經晚了,雖馬上到初冬,卻還有秋日的曉風朗月。那一池的蓮湖在夜風下菡萏輕搖,似風情萬種,又似天山雪蓮一樣高潔,管平便垂下頭,只是目光裡稍帶柔軟。
似寒冬初來,驚褪一池秋色。
——
灰衣早將那副畫兒又好好的掛在了盛明珠的房中,只是覺得自己已經察覺了自己三小姐的一個少女心思。
本來麼,大人位高權重,模樣也深的年輕少女愛。又是這樣知好色,慕少艾的年紀,沒見過鐵血都督的模樣心中卻藏了一個衣冠楚楚的管先生。他抱着自己的鞭子,仰望夜裡的星空,覺得自己有些像西廂記裡的紅娘。
盛若秋今日要回江府,宋老太君對這個嫡長孫女素來疼愛,本不想在她在府的時候責問。只是今兒卻忍不住了。
往前頭那回,三房那丫頭生辰。宮裡頭皇后娘娘都送來了壽辰禮,那管平送禮值只當是尋常。今兒不逢年不過節的,卻又來找了盛明珠。
宋老太太對管平可以說厭惡到了骨子裡,今兒那鄭管家剛進門不久後。她便差了倪珍兒讓去把人給叫來。
宋老太太所居的正房內,無時無刻都點着香料,從香爐裡冒出來嫋娜的青煙兒。旁邊有五六個隨侍的丫鬟,盛明珠進門兒時便有丫鬟逐層的將簾子搭了起來,又規矩又氣派。
很快到了正房內,倪珍兒便又立在老太太身後。
“三丫頭,你和那管都督,熟識嗎?”
宋老太太眼簾微擡,便問了一句。
旁邊的下人已經給來的兩位小姐搬上了秀墩。宋老太太年紀大許多,房間裡的炭盆子早都擺上了,有些許熱意傳出。盛明珠手裡的團扇微微扇去了一團熱風,“孫女來京城不過半年,也沒見過管都督幾次?”
她又不是個傻子,幷州那些事情自然不能說。
去幷州那時,管平身上是帶了傷的。具體情況如何盛明珠不知道,可按着如今京城劍拔弩張的局勢,陛下偏寵管平,若是他死了手中權力歸誰自不言而喻。盛明珠隱隱約約能察覺出來一些東西,祖母跟祖父是不同的,很多方面。
“若不熟識,何故三分四次來府中?”宋老太太便注視着盛明珠,“半月前你們還未曾入京的時候,我倒聽說他好像去了幷州?”
盛明珠搖了搖頭,“孫女並不知情。”
又看着宋老太太,真情實意的,“若祖母想知道的,管都督倒是常會陪着陛下去書院中視察,到時孫女可幫祖母問問。”
宋老太太眉頭不可見的皺了一下,片刻後又垂頭低咳。
倪珍兒便給她遞上了一杯參茶,宋老太君擡手去接,去看見了倪珍兒臉上的巴掌印,“這怎麼了?”
“剛纔去找三小姐,無意間衝撞了二小姐。”倪珍兒垂頭捂着臉,宋老太君搖了搖頭,“這二丫頭如今年歲大了,反倒不如小時候懂事兒。學的跟個潑皮似的,你交代下去,這個月她的月份便扣了。”
倪珍兒點了點頭,又退至一側。
盛明珠微微垂頭,睫毛似蝶翼一樣,很安靜。宋老太君看了她一會兒,劉氏出身不高,所以她對劉氏所生的兩個孫女也甚少去在意。可卻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孫女模樣是極好的,氣度也上乘。
家族之延展在於子嗣,旁支,乃至聯姻。這是從小她所學的。
如果盛明珠是個可教之材……
“你父親如今是戶部侍郎”,宋老太君道,“戶部雖是個油水多的旺差兒,可裡頭門道也多。天子近臣,旁人羨慕着,可一不小心也是身首異處的危險之地。”盛明珠聽到這兒眉頭已然皺了起來,她不喜祖母,旁的先不論。
最重要一點,她眼裡看她時是冷的。
“你是自家人,我也不怕跟你直說。”宋老太君繼續道,“如今陛下偏愛管平,最重要的邊防大軍也在他手裡。你瞧着陛下好像是對他寵愛有佳,可如今形勢卻是,那管賊已經挾天子以令諸侯。”
“祖母想說什麼?”盛明珠問了一句。
“一筆寫不出兩個盛字兒。如今是多事之秋,盛家表面是起高樓,可高樓難平地起,你我都生存在這高樓之下,一旦坍塌,覆巢之下無完卵。如今管平那廝要竊取江山,你父親不願意跟我說。我卻知道,他與管平或許有接觸,對麼?”
自盛謙回來之後,除了必要的請安,很少與宋老太君在一處。她也基本不清楚盛謙的情況,她更想試探一下。
“爹爹朝堂上的事情,我很少去問。”盛明珠倒沒說謊,這些事兒盛謙偶爾會說一說,但她卻很少往腦子裡過。又對着宋老太君道,“興許是有聯繫,可朝堂上的事情孫女也說不準。”
一時又看着宋老太君,“祖母說,管都督是賊,要竊取江山的賊?”
宋老太君沒從她這裡得到什麼消息,臉上依舊是那副肅穆的表情,看着盛明珠。
“孫女雖從小在幷州小地長大,可卻也能看出京城與幷州的不同。”說管平竊國,倒不如說是世家竊國,可總不能當着宋老太君的面兒說這些,“京城中百姓雖安居富足,可臉上卻長期肅穆。孫女雖年幼,卻也耳濡目染,知道些東西,也知從前大周如何衰敗,曾聽聞多年前王家嫡子得一妾甚美,勞民以金屋嬌養。”
“孫女知道,不管盛家是高樓起,還是立刻坍塌。倘若世家在不收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不管是不是旁人要奪權,都該先顧好自己纔是。”
宋老太太神色立馬變了,目光便看着盛明珠。她眼裡銳光很甚,盛明珠臉上笑容微停。
盛若秋看着祖孫二人劍拔弩張,這時候才笑着上前,“祖母,朝堂上的事情你對我們說什麼?你要問三妹妹繡花珠寶,興許她還能說出個一二來,你問這些不是爲難人嗎?還白惹的你自己個兒生氣?”
她自己個兒心裡也墜墜,因着江文海在管平手底下做事兒,她跟着老太太無意間說了許多。
如今看來祖母卻不止是打心眼裡厭惡管都督,許做了什麼她也不得而知。
“倒是我想岔了”,有人給了臺階,宋老太君便順勢下了。
盛明珠仍立在前面,眸光淡淡,到沒有任何拘謹的樣子。到底是可惜了,宋老太君想,這樣的性子如果從小養在她膝下,少了桀驁不馴,比現在會好很多。但終究沒如果,她招了招手,“老身有些乏了。”
盛明珠起身,微微行禮,“那孫女便先告退。”
盛若秋本也要走,卻被宋老太君留下來,說是有話要跟她說。
——
灰衣一直在不遠處伺候着,他耳力甚家,宋老太君說的,該聽的他聽到的。有些不該聽的自然也聽到了,譬如說他家大人是竊國賊的。
盛明珠一路回到三房的院兒裡,芸娘卻正和黃媽媽清掃,便只能坐在花園裡。
“灰衣,你怎麼欲言又止的?”盛明珠一邊剝着手中的橘子。
很快便有一股甜香味兒傳入口鼻,金枝用帕子將那些剝開的皮兒收好。之前姨娘交代過,這些東西曬幹了還能入藥,等到了過冬的時候兩位小姐不愛喝薑湯,慣愛喝甜甜的橘皮水兒。
“三小姐覺得督主如何?”
盛明珠將一瓣橘子放入嘴中,想了一會兒才道,“你剛纔聽見我和祖母說的話了?”
她素來機敏,灰衣不想隱瞞,便點了點頭。
“那我也問你一句,管先生之前在幷州,並不是簡單的被來往土匪強盜所傷,對麼?”
灰衣點了點頭。
盛明珠脣瓣微微動了一下,又看着他,“是我想的那樣?”
“督主權傾朝野,一心一意爲大魏。自然有不少仇人。”灰衣心中對世家並無任何好感,但又因當着盛明珠的面兒,不好說出來。
“我知道。”起碼比起江家,比起王家,比起很多人來說。管平在世家中沒有一個好的名聲,尋常的百姓怕他。但更多的是因爲敬重而生的敬畏,世家不管的東西只有管平在管,所以不管他如何執法,如何霸道。
百姓們所能上達的天聽,只有他。
“我雖不懂朝事,卻也長了一雙眼睛。”盛明珠想起剛纔宋老太君說的,眼帶嘲諷,“到底誰想攬權,誰接了大魏一屁股的髒污,我看的明白。”
灰衣也不說話了,胸腔處也有些莫名的感覺。
錦衣衛連同東廠一直被世家唾罵,而督主更甚。被萬人眼中的忠臣唾罵成走狗,又被說成是魏忠賢那樣的千古大奸臣,可到底他在其中做了什麼,那些吃着百姓供養的世家又做了些什麼,想來只有天知道。
——
盛若秋走了之後,阮氏才進了老太太的屋子。
“婆婆,這怎麼辦啊,小叔子真的要查那筆賬嗎?”
似乎又要開戰了,要跟絨狄打。誰也不曉得是不是真的,但是現在盛謙就找了這個藉口,來要回往前支取的各項白銀。
“還能有假嗎?”宋老太君也沒看她。
阮氏心裡便急了,“那咱們怎麼辦?如今府裡各項花銷都是銀子,當年媳婦借國庫支應的銀子都是聽您說的辦的。如今庫房那裡,哪能償還的起那麼一大筆啊?不若給小叔子說一說,到底都是自家人?”
宋老太君便搖了搖頭,她一點也沒期待阮氏那蠢腦子裡能想什麼,如今也沒失望。
“這事兒還輪不到咱們頭上,你別自亂陣腳就行。”
幷州的那本賬冊,從一開始就不只是個人的事兒。皇家的人更沒少摻和……想到這裡也頭疼,偏偏從那丫頭嘴裡什麼都問不出來。
阮氏很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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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是晚秋,陰雨連綿。
宋氏穿一身素衣,彎腰起身,撿起了最後一顆佛豆。
周氏端來了幾碗素齋,又幫着她收起來,兩個人一塊坐在椅子上。宋氏老不出門,周氏替她佈菜,“夫人,你這如今年紀輕輕的,老窩再佛堂裡怎麼行呢?這幾天還好,要是等冬天,身子骨懶了更不想動彈了。”
“我出去做什麼,府裡怕沒人想看見我。”
劉氏不想看見她。阮氏更怕她出來搶了她主母的位置,一個人生氣全無是什麼樣子,便是宋氏如今這模樣。周氏自幼看着她長大,便握着她的手,“夫人,可萬不敢這麼想,您這還年輕,以後日子長着。”
宋氏笑了笑,沒說什麼。周氏卻怕她想不開心情鬱郁,只想拿話兒來安慰她,“前些日子老爺不是來了嗎?證明老爺心裡還是有您的,這府中又有老太君,只要夫人你離開這佛堂,什麼爭不過那劉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