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廟中氤氳着飄渺的煙氣,供奉在最前面的一盞盞酥油燈燃燒着什麼,散發出酥焦的氣味,燈花中似乎有無數痛苦的面孔在跳躍。
這微弱的燈光也照亮了牆上的壁畫中那些個慈眉善目、穿着紅袍的上師,一幅幅栩栩如生的壁畫,講述着這位寶泉上師在查乾草原上所做的豐功偉績。
一道瘦小的人影跪在前面,渾身瑟瑟發抖。
回頭看向丹錦和月牙,還有柳笙,他的臉上滿是淚水。
但是他已經說不出話來。
眼睛裡只有無聲的恐懼。
然而他剛剛轉身一瞬,無形的鞭子便抽在了他的身上,壓得他擡不起頭,冷冷的聲音隨之響起:“不許分心!”
寶生只能嗚咽着回過頭,對着前面的神像念着經文,但全身上下連帶着聲音都在顫抖,顯然恐懼不已。
當柳笙她們看向那尊供奉在神龕的神像時,也明白爲什麼寶生會如此恐懼——
那是一尊和那道虛影一模一樣的神像,或者說,更像是詭像。
那神像的以一個頭顱爲主,滿臉慈悲祥和,看不出性別。
而在這個頭顱之下的脖頸上,掛着一大串皺縮乾癟的頭顱,全都是雙目緊閉,面容扭曲,彷彿在忍受着無盡的痛苦。
光是這樣看一眼,丹錦和月牙都一時間心神動搖,特別是月牙背後的紅影不安地顫抖着,不知道是恐懼還是激動。
邊巴一進入靈廟,就像是癡了一般跌跌撞撞地走向神像。
一直走到神龕前,他的身子跪了下來,低頭將自己的頭顱從脖子上摘下,緩緩地送到供桌上。
而自己的身子也慢慢爬上神龕,手臂往上高高舉起,與那一隻隻手臂融在一起,身子團成一團化爲底下的曼陀羅花座。
隨後,那一隻隻手將供桌上邊巴的頭顱拿起來,猶如吸食精氣般,那顆頭顱迅速皺縮成一團,最後被穿在了那串項鍊裡。
寶生更是瑟瑟發抖,但是雙眼根本不敢移開,只能睜得大大地看着,但唸經的聲音不自覺已經停了。
上面的一隻隻手緩緩摸向了他的腦袋,聲音從那一個個頭顱中發出,重疊在一起形成了怪異的迴響。
“你這個膽小的娃兒,甚至還不如這個小姑娘,人家年紀比你還小呢。”
寶生感覺自己頭頂的毛髮被狠狠一揪,他瞬間像是被凍結了一樣被提了起來,連恐懼的顫抖都凝固了。
“你不會傷害他的。”柳笙說道。
聲音透過那些裂開的面孔,帶着一絲譏諷:
“哦?你怎麼知道?”
那一隻隻手放下寶生,還動作輕柔的撫摸了一下他的髮絲,才緩緩伸回去。
就像是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
或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寶生確實是他的孩子。
起碼寶生的祖父和父親,都已經融爲一體,化爲這神像的一部分。
柳笙說道:“因爲,你需要他,你需要以寶生的名義,才能重新回到雪山。”
“呵呵,你看出來了。”
神像發出輕輕的笑聲,在殿宇裡形成迴響。
柳笙語氣依舊平靜:“你的大限要到了,可是你距離突破還很遙遠,所以你不得不想辦法,能夠繼續活下去。”
“你果然是個聰明的娃兒。”神像輕輕一笑,語氣充滿玩味,“嗯,或許你不是個小娃娃。”
笑聲依舊迴響着,但漸漸刺耳起來。
“但我不明白,你是靈胎,是胎神的信徒,爲何要選擇這條路?”柳笙輕聲問道,“按照教義,你的生命終結不是終結,會迎來輪迴,又何必強求長壽?甚至……”
“不惜一切代價,要自行成神!”
隨着柳笙這一句質問,笑聲終於停了。
“哦,你看出來了。”神像的聲音冰冷,“不過……你什麼都不知道。”
“是,我不知道你的儀式是怎麼開始的,也不知道是什麼原理,但是我知道……”柳笙緩緩開口,“一開始,讓那些村民養羊,你或許沒有別的心思。但是後來,你利用偷去的羊,讓家家戶戶都用上了你的咒文,這纔開始了你的計劃。”
“你讓大家種不出糧食,只能放牧,讓更多人落入你的圈套。”
柳笙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冷。
“糧食短缺,羊羣丟失,每一次失落,都是你信徒的崛起。你需要的是絕望,只有在絕望中,纔會有人甘願獻出一切。”
“不過,你很挑剔,只要那些能夠爲你所用的。”
柳笙說的,就是村裡那些已經長出羊角的村民,最終成爲了他手中的傀儡。
“而那些無用的生靈,只能成爲你利用的工具,造出更多有用的信徒,可惜這一點還沒有實現,或許是你的能力還不夠,信仰也不夠,儀式還不夠完善……”
柳笙說的這些,讓眼前的神像十分意外,又充滿了欣賞,卻讓丹錦和月牙忍不住攥緊了拳頭。
“你果然是個聰明的娃娃。”
神像說道,那一張張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隨後驟然收斂,陰沉下來,就連酥油燈都開始閃爍不定,彷彿有種莫名的力量在劇烈波動。
“但你爲什麼要明知故問呢?”
“你明明和我一樣,對於這個勞什子胎神充滿了不屑,否則爲什麼會做出這麼多事情?”
“什麼輪迴,什麼重生,都是騙人的!”
“死就是死,生就生,哪有什麼來世!我求的就是今世!”
隨着這一句句話,靈廟上空忽然傳來雷鳴,驟然而起的風颳入靈廟中,轉經輪被風吹得叮噹亂響,酥油燈忽閃不定。
一聲聲轟隆巨響炸開,震的地面微微顫抖,但又像是有什麼東西擋住了這層天雷,只是悶悶地在廟裡傳響。
神像繼續冷笑:“你以爲我看不出來?你也想反叛這個天命,所以才做出這些事,想要奪取這片土地的信仰。”
“說到底,你要走的路,不是和我一樣的嗎?”
柳笙擡起頭,深深看向那逐漸扭曲的神像。
她沒有否認,也沒有迴應,只是平靜地說道:
“所以你纔想把我們給解決了,因爲你已經看到,我們會擋在你的路上。”
神像的語氣忽然變得低沉,彷彿在回憶:“當然,一開始我沒有意識到,所以我也後悔沒有一開始把你們給解決了。”
他似乎有些懊悔的意味,“不過現在,也無妨。既然你們自己走進來了,那就……”
“那就留下來吧!”
隨着這一聲爆喝,整個廟宇都像是活過來了一樣,鎏金轉經筒突然爆裂,迸射出千百道金線咒文,化爲蠕動的蟲子,從四面八方蔓延而來。
而牆壁上的壁畫彷彿活了過來,上面原本慈眉善目的上師,獰笑着從上面走出,一個個朝着柳笙她們襲擊過來。
與此同時,原本懸掛的經幡竟然像是具備了生命,扭動着像無數條蛇,一條又一條纏繞在她們周圍,將她們困住,以無法反抗。
柳笙也是大喝一聲:“動手!”
月牙背上的紅影已經迫不及待地激射而出,帶着對於這種高高在上的神明和上師的憤怒,一道道紅色的紋路在地上燃燒,凡是有鮮血流淌的地方,就有蓮花的綻放。
血色蓮花帶着求而不得的怨恨、不甘還有痛苦,往這些壁畫上蔓延,撕裂了壁畫,帶來一聲聲痛苦的驚呼。
那些從壁畫上走下來的上師,被蓮花撕裂身子,一臉驚恐地退回壁畫上,但只剩下斑駁脫落的彩色碎片。
而咒文和經幡更是被一道道閃電鞭抽得七零八落,成不了樣子,最後零落成金雨紅花從天而落。
就在此時,神像低沉的怒吼震動四周,身下的曼陀羅座的人影從神龕上緩緩爬下來,失去頭顱的身影搖搖晃晃地朝着她們逼近。
月牙的柺杖一掃,寒光閃爍迸發,將這些身影擋住一瞬。
神像冷笑:“呵,你那個小玩意兒,就是雪山上的大路貨色,起不了什麼作用的……”
然而話沒說完,就被壓在了那一個個頭顱的咽喉中。
只見那些射入身體中的寒光在體內驟然爆裂開來,頓時血肉四濺炸了一地。
這些血肉本來想蠕動流入靈廟中,但是卻被這些紅色的藤蔓吸收殆盡,綻放出更多帶着怨恨的花朵來,本來想長成曼陀羅花的形狀,但卻強行被扭成了蓮花,變得極爲怪異。
見到自己的曼陀羅座如此輕而易舉地就被解決了,神像終於暴怒。
一顆顆頭顱從脖頸上飛了出來,卻被閃電鞭抽動,從眼前彈飛。
小觸手再一橫掃,所有酥油燈瞬間熄滅,香火之氣消散,血腥氣味再也無法掩蓋。
在黑暗中,瑟瑟發抖寶生被小觸手順勢攬在後頭,打斷了他和神像之間隱秘的聯繫。
這一下徹底激怒了神像。
然而神像還沒來得反擊的時候,柳笙的小觸手化爲一個巨人,用手要將寶泉上師的神像從神龕上拉扯下來。
但神像卻像是牢牢被固定在神龕上一樣。
於是小觸手改變策略,深入神像之中。
但神像的一根根手臂也不是吃素的,上面拿着一個個法器,朝着小觸手攻擊過去,金釧發出瀅瀅血光,金瓶流轉,刀劍揮舞,小觸手一時近不得身。
還好有丹錦和月牙在旁掠陣,一道道閃電鞭和血色虛影交織在一起,猛烈衝擊神像。
一時之間,兩邊僵持住了。
沒想到自己會跟兩個女人和一個一歲小孩兒僵持不下,寶泉上師深感屈辱,於是狂怒之下,一圈巨大的儀式綻開,籠罩在靈廟之上。
一隻只人羊的虛影出現在上空,但是當這個神像想要把它往下扯的時候,卻牽動着一根根的鮮紅色的鏈條。
貢巴澤斯卡冰冷的聲音驟然響起。
“這些都是我的了……”
“記住,你的代價還沒有付出。”
神像暴怒,但是隻能看着人羊被血色的鏈條提走。
還好儀式還在,也就代表着所有村民的氣運和命脈都與寶泉靈廟相連,總還能尋找力量吞噬。
於是柏村,還有更多村落,虛影與靈廟相重疊,一道道人影驟然浮現在這個龐大的儀式中。
這些村落與寶泉靈廟原本就存在着被庇護的關係,因此也在寶泉上師的儀式囊括中。
但肉眼可見的,來自柏村的那點點信仰似乎正在煙消雲散。
這讓寶泉上師感到十分憤怒。
然而就在這時,一點點綠色的光彩驟然出現在儀式中,帶着龐大的能量。
但是這股能量的出現,將其他村落的力量都排除在外,僅僅只剩下這一道能量。
但是被逼急了的寶泉上師哪裡還來得及想那麼多,只是迫不及待地吸收那股能量。
終於,隨着能量的汲取,他的力量越來越強大,身軀越來越龐大,漸漸和靈廟融爲一體……
丹錦被一根根手指彈開,還好被一根根觸手攬住。
而月牙的寒光被反擊回來,最終被打在身上,幸好有身後的血色身影突然出現在前面擋住了所有的攻擊。
巨大的神像要抓住柳笙,而柳笙靠着小觸手四處騰挪,但是漸漸地,她的觸手好像被無窮無盡的通道給纏住。
整座靈廟,竟然慢慢地像是變成了一個極大的圓融通道,上面佈滿了粉紅色的黏液,還有褶皺和絨毛。
觸手被這些通道纏住,而且蠕動着不知道去往何處,柳笙順流而下,竟然看到了另一處廟宇,小小的神龕裡坐着一個肉團狀的神像,供奉者幾塊肉團,血氣嫋嫋升起。
上面一塊小小的牌匾,寫着“五藏廟”。
肉團神像對着柳笙笑得眉眼彎彎,滿臉得意:“終於……抓到你了!”
蠕動着的四壁滲透出黏液,飛速溶解着柳笙的小觸手,小觸手真的就這樣,一點點被溶解進去。
柳笙雖然還有小觸手纏繞着保護,但是外表也漸漸被消磨成溶液,在肉色的管道中順流而下……
外面的神像很高興。
吞噬了這個靈胎,他就能獲得多一重力量。
沒錯,他已經可以確認,這就是靈胎。
資質甚至在自己之上,更是在他這個愚鈍的弟子寶生之上。
只要吞噬,便是他自己的。
胎兒之間互相吞噬,不是很正常嗎?
他正在陶醉在即將獲得的力量中,突然打了個噴嚏。
有什麼東西在鼻腔裡,癢癢的。
喉嚨裡似乎也癢癢的。
再到身上……
一開始,他還沒有感覺到太多的不對勁,但是後來漸漸的,寶泉上師忍不住伸手撓了撓脖頸後面,發現手上竟粘着綠色的漿液,還有半拉子菜葉子。
又打了個噴嚏,一朵朵菌子蹦了出來。
他知道不對勁了,但是身體裡有許多東西正在生長。
整座靈廟的角落裡,忽然間瘋長出一株株菌類和植物,生命力如潮水般涌動,瞬間覆蓋了每道縫隙,漸漸撕扯開磚塊之間黏合的力量,瓦片被藤藤蔓頂得簌簌碎裂。
寶泉上師喉頭滾動着嗚咽——肉色菌傘頂開他的鼻翼,青稞苗從齒縫間冒出。
他只能發出模糊的支吾聲,但漸漸的,這些聲音也消失了,耳道里鑽出的雞油菌吸飽了汁液,他漸漸什麼都聽不到了。
整個神像都朝着一種古怪的形狀發展,一朵朵菌子、一捧捧麥穗……無數生命正在不斷髮芽、生長再到成熟、枯萎,周而復始,神像的形狀變得扭曲膨脹,最終將扭曲的金身與上師的殘軀絞成團蠕動的山林和田野。
寶泉上師還在嗚咽着掙扎。
但是他已經完全被植物的根系還有黏連的菌絲所佔據,無法動彈,眼前也一片漆黑,所有的生命力都被這些生靈所吸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