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柳笙的語氣過於憐憫,竟然似乎隱隱刺痛了卓彩雲敏感的神經,讓她不由得拔高嗓音,像是在爲自己辯解:
“我是自願的!”
“甚至你已經分不清,自己是自願還是被迫。”柳笙邊說邊搖頭輕嘆,“真是可憐,說到底,你也不過是沈教授的工具,爲沈教授的大業做嫁衣,和其他你根本看不起的低級研究員並無區別……”
“我都說了,我是自願的!”卓彩雲的聲音愈發急切,甚至染上了怒意,“如果我真的只是工具,就不能在現實和夢境之間如此自由!”
“哦,原來你很自由。”
“當然,我跟你們不一樣。”
“看來你很得意洋洋。那你應該也很清楚,這些被拉入空間的人,是以一種怎麼樣的標準篩選的,總不會是以主觀厭惡程度吧?”
“當然不會是你說的這種淺薄理由,沈教授從來都不是徇私之人,眼中的宏大圖景是你無法想象的!”卓彩雲像是抓住機會,冷笑着辯解道,“雖然也有一些運氣不好誤打誤撞闖進來的,但大多數還是依照能力、對項目的貢獻還有未來前景選的。”
“你的意思是——進來的人,是擁有這些,還是沒有這些?”
“當然是沒有……”
卓彩雲的話頓住了。
而柳笙手上的海報也在不住顫抖。
“看來你是明白了。”
柳笙這句話,讓卓彩雲陷入了長長的沉默。
過了許久,還是沒有聲響。
“卓博士,您還在嗎?”
沒有迴音。
看來卓彩雲真的受到了刺激,一走了之。
於是柳笙稍一擡眼,一根根金色的光線浮現在牆上,形成了另一重重迭的空間。
這下卓彩雲應該看不到裡面了。
柳笙這纔將手上的海報一抖,十六個男人隨之展開,只是其中有一個笑得侷促、穿得嚴密的中年男人,顯得相當格格不入。
更格格不入的是,這個男人竟然動了起來,使勁雙手撐着將自己的身子從海報上拔出,落在地面上從二維的紙片人快速膨脹長高,變成原本立體的侷促大叔模樣。
老穆的臉還有些紅。
搓着手,嘴上不住說着:“剛剛實在太擠了……而且他們都不穿衣服……”
柳笙輕咳一聲,“不好意思,委屈您了。”
“不委屈,不委屈!”
老穆連連擺擺手。
神色卻有幾分黯然。
“反正……我也得到答案了。”
“老卓,真的沒有想要和我們一起反抗沈雉餘的意思……”
“甚至……”
老穆看了看封閉的門窗,嚥了口口水。
“還把你給關起來了。”
“這下怎麼辦,我們要怎麼出去?”
柳笙卻說:“您出去就好。”
“什麼?”
“我需要您幫我。”
隨即,柳笙心念一動,電腦上正在顯示的那閉路電視畫面便是一閃,切換成屏幕保護模式。
那是以第一人稱視角在無限走廊中穿梭的畫面,走廊以低像素貼圖形成,紅磚牆、石灰牆、瓷磚牆、碎花牆輪番切換,但無論怎麼穿行,似乎永遠走不到盡頭。
“您從這裡爬出去就好。”
柳笙指着屏幕,一臉理所當然。
老穆兩眼一瞪,嘗試將手往屏幕裡伸,竟然真的暢通無阻。
在這個地方,這樣稀奇古怪的事情也是見多了,其實還是看誰的腦洞更大,能造夢的果然不一樣。
老穆一臉欽佩。
隨即,又看柳笙拿出一枚小小的銀色U盤,上面還印着LBKids後援會一週年紀念。
“等您出去了,把這個分享出去。”
“怎麼分享?”老穆一臉疑惑。
“你見到人就往腦袋後面插入就行。”柳笙順手將之往他腦袋後面一插,“放心,不會損傷腦部神經。”
老穆頓時一震,只覺腦中涌入大量信息。
他怔了幾秒,眼中隨即浮現出一抹明悟。
還有掩飾不住的激動,以及感激。
“我明白了。”
老穆將U盤珍而視之地收進衣服口袋裡。
隨後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對不起,我可能需要踩一下你的桌子……”
“請便。”
於是老穆踩上這張貼滿了那什麼小子貼紙的桌子,小心翼翼抻着沒有幾根毛的腦袋,往23寸的屏幕中鑽去。
才鑽進去一半,他突然拔出自己的腦袋,回頭目光真摯地望着柳笙:
“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帶我們離開這裡!”
話音剛落,一根老穆看不見的金線從他體內緩緩延展而出,悄然連接上柳笙。
一股溫和卻堅定的力量在二者之間流動。
既是給予,又是共享。
還有喚醒。
柳笙體內的【一隻金烏(種子體)】微微悸動,雖然不明顯,但顯然增長了一絲。
【信之聯結(原信仰值):2】
【全部投入“種子體”中。】
【好。】
“謝謝你的相信。”柳笙說道,“計劃已經傳輸給你了,趁着我這邊吸引了卓彩雲的注意力,你加油。”
“放心!”
老穆不再遲疑,乾脆利落地將整個人鑽入屏幕之中。
還好他身形瘦小,沒有遇到太大阻礙。
柳笙看着他像素化的身影在那無盡的隧道中漸行漸遠,最後不見了。
但靠着金線的感應,還是能夠大概知道他的位置,心中略感安穩。
她打了個響指,房間內遍佈的金線如潮水般一根根悄然退去,電腦畫面也切回最初的閉路監控。
整個房間也一點點黯淡。
柳笙坐在牀沿,抱膝蜷縮,一動不動,彷彿黑暗的小小一點。
隨着屏幕熄滅,這一點輪廓也最終隱沒,徹底融入黑暗之中。
似乎徹底消失了。
……
而此時,賀桃已經抵達山海市。
氣喘吁吁地在人羣中四處張望,終於一眼看到了正在等待自己的楊凌峰。
“楊警官!”她快步跑上前,一臉焦急,“我爸媽怎麼樣了?”
楊凌峰朝她比了個“噓”的手勢:“別喊我警官,我現在是個遊客。”
賀桃忙不迭地點頭。
“我送你去見他們。”
知道賀桃關心情切,楊凌峰立刻在街邊掃了輛小電驢,拍了拍後座。
“先上車,路上再說。”
賀桃趕緊坐上去。
電驢啓動,在車流中風馳電掣。
山海市不大,路況又複雜,在這種地方,騎電驢反而比開車還快。
楊凌峰一邊操控方向一邊說道:
“那鄭其然一家也是真夠瘋的。就因爲網上那些沒影兒的話,居然打暈你父母,還把他們跟他家女兒的屍體關在一塊兒……”
“那我爸媽怎麼樣了?”賀桃焦急道。
“還好,輕微外傷,驚嚇是有點兒,但是連腦震盪都沒有,就是有點低血糖。”
賀桃這才勉強安下心來。
不一會兒就到了醫院。
楊凌峰領着賀桃到了住院部。
賀桃一開門,看到正在慢吞吞剝橘子的老爸,還有吃着橘子被酸得齜牙咧嘴的老媽。
“爸!媽!”
眼淚瞬間模糊了視線。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簾灑在病房裡,落在他們身上,如同一層溫熱濃稠的黃油,融融亮亮,泛着膩人的光澤。
賀桃撲進母親懷裡,聲音哽咽:“我還以爲……我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沒事,我們這不是好好的嗎?”母親撫摸着賀桃的頭髮,聲音裡帶着笑意。
“對啊,我們不是好好的嗎?”
父親在旁,也笑着附和。
埋在母親懷裡的賀桃沒看到,父母的臉上露出笑容,是一樣的弧度,就像是用量角器量過一般。
但是藏在賀桃發間的小眼睛看到了。
小小的觸手伸出,悄悄撓了撓賀桃的心尖。
讓她心頭一緊。
此時,父親保持着僵硬的弧度擡頭,看向門口:“桃桃,還不快謝過楊警官!”
“對啊,快謝過人家!”母親的語氣一模一樣。
“不用謝我,這是我應該做的事情。”楊凌峰笑着說道,“好了,我就不在這打擾你們團聚了。”
賀桃想要擡頭道別。
結果頭皮一緊,痛得她一時說不出話。
“哎喲,寶貝,對不起,扯着你頭髮了。”母親似乎很不好意思,輕聲哄着。
賀桃怔住了。
許久沒有聽到母親這樣溫柔的語氣,一時竟有些恍惚。
而此時,楊凌峰已經退出病房。
還體貼地輕輕關上了門。
病房不透風,僅僅關了片刻,空氣裡便浮出一股奇異的腐臭味。
賀桃下意識吸了口氣,這味道竟是從母親衣服下滲出的,只是原本被濃烈的橘子味給掩蓋,現在被悶在房間裡才終於比較明顯。
而且是越來越濃。
她微微一愣。
“媽……你怎麼……”
“是不是我的傷口有些味道,薰到你了?”
“不……不會。”
“不會就好,你是媽媽的寶貝,怎麼能嫌棄媽媽呢?”
這句話甚是溫柔,然而下一句卻讓她如墜冰窟。
“只有媽媽……纔可以嫌棄你,賀桃。”
不對!
媽媽從來不會這樣稱呼自己。
一股寒意順着脊背往上爬。
賀桃這才察覺,母親的懷抱竟是如此冰冷,撫摸頭髮的動作也是愈發僵硬。
她下意識要起身,可是撫在她頭髮上的手驟然用力,生生摁住她的腦袋往胸口壓去,懷抱她的手更是如同鐵箍一樣,緊緊拴住讓她喘不過氣來。
還不待她掙脫,另一具冰冷的身體從側面壓上來,將她夾在中間。
“你終於來了,真好。”
“父親”的嗓音緩緩傳來。
但是中間還夾雜着一個清亮年輕的音色,仔細聽來,像是某個年輕女孩故意壓低嗓子扮演出來的。
賀桃渾身一震:“你是……鄭其然!”
那兩具身體彷彿聽到什麼極好笑的事,竟然一同發出輕笑。
“母親”、“父親”的聲音,還有那個年輕女聲,高高低低地交迭在一起,如同三重唱,隨後慢悠悠地說道:
“聽說你變聰明瞭,我還不信,看來我還是對的嘛!居然愚蠢地主動投懷送抱。”
“謝謝你,我……笑納了。”
下一刻,環抱着賀桃的軀體開始變得柔軟、溼滑,彷彿一片吞噬萬物的肉沼,環抱着她的四隻手,組合成絞殺之力,正用盡全力將她整個人“揉”進去。
皮膚與皮膚融合,骨頭與骨頭交迭,她像是要活生生被吞進一具腐爛的殼裡。
越來越濃的腐臭味充斥鼻腔,皮下鼓動的器官宛如吸盤,發出令人作嘔的蠕動聲和吮吸聲。
賀桃已經半個身子陷入血肉,連說話聲音都被壓得斷斷續續。
“你覺得別人愚蠢的時候……也就等於,你不會去注意……其他的事情。”
這句話被血肉包裹,聽得只是含含糊糊、斷斷續續的,對於“鄭其然”來說,也就是垂死掙扎的一句。
“呵呵,你還是省點力氣吧。”
“別逼我傷害你,反正我也不會徹底將你殺死,我只是需要你的身體而已——”
然而就在此時,一道撕裂般的刺痛猛地從身體最深處傳來,甚至貫穿靈魂!
是賀桃!
竟然不退反進。
雙手伸進軀體深處,緊緊擁住她的內臟,扣住那兩片發爛的肺葉,讓身子緊緊貼合。
隨着更多的軀體接觸,許許多多細小的觸鬚從賀桃的身體冒出,像藤蔓般瘋狂生長,黏住、扎入、吸附,深入血肉,撕裂併吞噬着這具腐臭的軀體。
“鄭其然”痛到倒吸一口冷氣。
厲聲尖叫,瘋狂扭動想要將她推出去。
可是爲時已晚。
“鄭其然”越是想要掙扎,賀桃就越是不鬆手,帶着積累許久的深刻恨意,反過來將她揉碎化爲自己的力量。
“鬆手!你這個瘋子,鬆手!”
“我不會鬆手的!”
賀桃死死抱緊她,低語聲如同剛從深淵中爬出:
“我要讓你知道……什麼叫恨!”
最終,還是“鄭其然”先撐不住。
尖叫着毅然決然拋棄了這具軀殼。
砰!
隨着“鄭其然”的力量逃離,這兩具虛假的血肉在頃刻間崩塌,化爲一蓬血霧,將病房染得通紅。
賀桃跪倒在牀邊,渾身血跡,懷中空空如也。
猩紅色的血漿順着牆壁流淌,隱隱約約勾勒出一扇門的形狀,紅得觸目驚心。
賀桃想也不想,果斷闖入那扇門。
她必須追上“鄭其然”。
她要把父母,救回來。
也要親手,完成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