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柳笙回到外城的時候,已是深夜。
她站在都督府門外不遠處,藉着飛雪的遮掩默然佇立。
此時,大雪早已將地上殘留的血跡覆蓋,不露半分痕跡。
城中也沉入死寂,沒有半點聲響。
似乎這一切,已經被北境永不停歇的皚皚風雪所掩蓋,埋進深不可測的黑暗中。
只是……
有些事情,掩蓋不過一時。
終有一日,當積累在冰雪之下的暗流匯聚成潮,爆發的那一刻,究竟是誰會被淹沒,也就未可知了。
不過,現在柳笙還不知道門前曾發生過什麼。
但她清楚地看見,都督府門前瀰漫着濃烈的詭氣。而在都督府上空,更是詭氣沖天,幾乎凝成實質。
柳笙微微眯起了眼睛,心裡捲起一股冷意。
“我們……還不進去嗎?”
阮時之在一旁縮着脖子,弱弱地問道。
“還不急。”柳笙淡淡道。
“可要找都督彙報內城異變啊!”阮時之急得直跺腳,“都督大人是外城唯一能統兵入內城的人!數萬大軍消失,他不出面,誰來想辦法!”
一想到自己的孃親失蹤,阮時之心如刀絞,恨不得立刻破開冰牆去追尋。
但無奈現實艱難。
長城雖險,還可攀登。
而北境之北,那座天塹般的冰牆,卻連登仙爪都無法嵌入。
一旦附上,就立刻被那刺骨寒意纏上,迅速徹底凍結,封死在冰層之中。
還是柳笙藉着神藏境的修爲強行將之取下。
也是如此,凌復才意識到,這個侄女的修爲恐怕早已在他記憶中的明真境之上。
更何況,那冰牆根本看不到頭。
柳笙嘗試直接靠着提縱向上,想看看這冰牆到底有多高,沒想到剛提起一口氣就撞到上空堅實的冰雲。
而且無論是這冰牆,還是冰雲,與長城一致,帶着規則之力,不是暴力可以解決的。
這麼看來,整座長城竟像是被籠罩在規則凝成的冰窟中,上不可行,北也不可行。
“或許,這樣也不是壞事,寒夜侵蝕長城,這不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嗎?說不定……這就是大將軍的手筆!”
當時,宋茹是如此猜測的。
但柳笙卻沒有如此樂觀。
關鍵是護北大將軍和凌有蓮、數萬大軍的失蹤,讓此事透着蹊蹺。
而且,若真是如此就能阻礙侵蝕,那爲何長城以南最近頻發詭異之事?
所以,從長城之巔悄然通過升降梯的通道往下,再操縱那兩位士卒想辦法支開守軍,從暗道中潛出,便馬上前往都督府。
按照阮時之所說,都督大人是大將軍的親信,當年大將軍對他有着救命之恩。雖然闖入內城這件事或許會遭來責罰,但想想比起內城成了空城、大將軍失蹤來說,應當算不上什麼。
“他定會網開一面的!”阮時之對此有信心。
然而到了門外,柳笙卻止步不前了。
阮時之的焦急被凌復看在眼裡,忍不住敲了一記他的腦門。
“傻小子,你不是從雪山來的嗎?這麼重的禁制,你難道看不到?若是真的強行闖進去,恐怕只能開無雙了。”
阮時之睜着無辜的雙眼:
“……無雙是什麼?”
“咳,無雙……”
凌復不小心說起當年的術語,有些尷尬。
“就是正面碾壓過去,以一敵千萬。”柳笙接話道。
阮時之一聽,嚥了口唾沫不敢再說。
雖說他突破了,但也不敢想直接對上整個北境軍會是怎樣的情形。
就在這時,一道身影飛掠而來。
此人揉着痠痛的脖子,氣呼呼地咕噥:“摔死我了……那塔樓可真高呀……”
正是去探聽消息的宋茹。
柳笙沒有說話,靜靜等待着宋茹開口。
“笙笙,你說得對,這門前確實發生了什麼……”
“我去找了一個詭人姐妹,除了她,恐怕沒人敢說都督府的事兒……當然,她所在的位置很尷尬,不過正好看見了一切……”
快速說完她打聽到的一切,宋茹眼中浮現出濃重的厭惡之色。
“可惡,該死!都該死!”
而柳笙、凌復和阮時之聽完,無不陷入久久的沉默。
“你們不生氣嘛?”宋茹惱怒道。
“現在那對父女在哪裡?”柳笙不答,徑直問道。
宋茹努了努嘴:“那王老漢在都督府門前做出這等事,驚擾都督晉升,自然是被送到地牢裡,等都督破關後親自處置。”
“那孩子呢?”
宋茹一嘆:“幸而有好心人將她收拾收拾,擡回她的住處。只是無人照顧,也沒人敢照顧,只能這麼攤着……也不知道,她這個樣子能活多久……也許,她早就死了,若是這樣,還好一些。”
說着,她低了聲音,有些黯然,“那是個懂事的好孩子,偶爾見到我的屍體,還會給我埋起來,免得我曝屍荒野……”
柳笙默然,隨後擡眸,定定地看着宋茹道:“帶我去見那孩子。”
宋茹微微一怔,黯淡的眼眸驟然亮起,擡手一指:“這邊來,我知道有條小路,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靠近……”
柳笙搖頭:“不走小路。”
“啊?”
“我要光明正大地去。”
“啊?”這回輪到阮時之驚訝了,“雪山的事情……”
柳笙淡然道:“原本只是想不要在大將軍面前撕破臉,現在大將軍也不在了,藏着掖着也沒意義了,倒不如刺激一下,讓這些藏在暗處的魑魅魍魎自己跑出來好了。”
“說得也是。”凌復也是一笑,眸光微冷,“凌大人的名頭,也該亮出來了。”
“走。”
柳笙轉身對捏着手指、滿臉不安的阮時之道:
“咱們回去,牽上白馬。”
……
外城最污糟的一角,被稱爲暗角。
這裡關押着流放到北境的罪人,連官兵也不屑駐守,因爲腳上的鐐銬已經足以限制自由。
若是有人自己跑出長城,那意味着不想活下去了,自然無需再管。
至於詭人,其鐐銬更是特殊的。
否則一旦放任其使用能力,輕則攪動長城安寧,重則引發更大災禍。
而現在更是有了更重大的意義——那就是不能讓其輕易死亡。
要知道每一個詭人,都是一份重要的資源。
而這也導致,這些詭人原本就是暗角最底層、人人都可欺辱的存在,如今更是被人圈養爲奴。
有利用價值的,早被挑揀出去,明碼標價。
像宋茹這樣,沒什麼攻擊性、卻能反覆再生的,簡直是最受歡迎的貨物。
在柳笙來到以前,她已經輾轉了幾任主子,瘦猴不過是其中一個的代理罷了。
除了這些非自願的,當然有些耐不住暗角清苦的詭人,趁機擇主而棲,藉此離開暗角。哪怕主人是流動的,總好過活在暗角骯髒的風雪中。
但無論是怎樣的,只要還沒死在外頭,總有一天會回到暗角的。
罪人就是罪人,暗角就是最終的歸宿。
此時,在暗角這些失去價值、苟延殘喘的詭人耳中,馬蹄聲、車輪碾壓在積雪上的嘎吱聲驟然響起。
在暗角的死寂中,格外刺耳。
馬一般都是貴人騎着的。
而馬車出現,意味着又有人要被牽走了。
暗角中,無數膽怯的目光從陰暗的縫隙中窺視着這輛被神駿白馬牽動的馬車。
不敢發出任何聲響。
生怕這馬車會停在自己的門前。
很快,馬車在一條狹窄陰暗的巷子前停下。
巷子裡黑沉沉的,沒有半點燈光,不知道有多少髒污藏在黑暗中,更是幾乎感應不到活物的氣息。
馬車簾子一掀,一位披着大氅的少女走下車來。
她無聲踏過陰暗惡臭、雪水化成的污水渠,走向一間低矮的棚屋。
藏在暗處窺視的暗角人更是奇怪,這屋子裡就是個苟延殘喘的小孩,已經空空蕩蕩了,難道還有什麼值得拿走的嗎?
少女似乎沒有感應到這些各異的目光,只是輕輕推開門,走入屋內。
過不多時,她抱着一卷被子走了出來。
這被子單薄破舊,裡面明顯裹着什麼。
她將被子小心翼翼地放上馬車,自己也上了馬車。
白馬甚是通人性地嘶鳴一聲,輕輕巧巧牽着馬車換了個方向,便要從此處離開。
這時候,終於有人忍不住了。
鐐銬因爲蹣跚的腳步叮鈴作響,一道身影從暗處跑了出來。
“停一停!”
那是一箇中年女子,身上殘缺,衣衫單薄,在風中瑟瑟發抖,卻依舊拖着殘軀死死張開雙臂擋住去路。
白馬嘶鳴,急急停住了蹄子。
“你們想要做什麼?歲兒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你們連這最後的安靜時光,都不能施捨給她嗎?”
巷子裡寂靜無聲,只有她顫抖的吶喊。
馬車裡,一道平靜的聲音傳來:
“我只是想救她。”
女子一怔,顫聲道:“什麼……救她?”
“任由她這樣,只能等死。”
馬車中的聲音依然平靜而篤定。
“我……我當然知道……”女子低聲下去,“可是,可是,這……連神官都救不了,怎麼可能?”
“不可能救的,不可能……”她不住喃喃重複,“你騙人!你一定是騙人!”
“我自有辦法。”馬車裡的少女沒有半分猶豫。
“是不是騙人我也無需解釋,反正她現在這個模樣,我能騙什麼?”
女子一愣。
是啊,連那些人都不要歲兒了,當然就是沒有半分價值,這姑娘又能騙什麼呢?
猶豫間,聽裡面那少女禮貌地說道:“如果你也沒有辦法救她,那還請讓一讓,莫要耽誤時機。”
女子咬了咬牙,終於退到一旁,蜷縮在屋檐下,任由馬車從旁穿過。
眼見這馬車就要緩緩駛出視野,女子遲疑片刻,還是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只是因爲她身子殘缺,還有鐐銬牽制,而且衣衫單薄寒冷難耐,跟着跟着,很快被甩在後頭,還重重摔到在雪地裡。
馬車裡,那少女探出頭來,平平地看向她:“這位姑娘,你可是不放心?”
女子顫聲道:“當然不放心,誰知道你們要用歲兒的身軀做什麼?要是王老漢回來……回來……見不到歲兒……”
說着聲音又低了。
似乎也想到,王老漢恐怕不會有回來看到歲兒的那一天。
“總之,王老漢不在,我們這些鄰里街坊當然要多看着點兒。”
女子的眼中泛起淚光。
“那便上來吧。”沒想到,少女開口道。
中年女子一愣,猶豫了一瞬,便一瘸一拐地走近馬車。
也不管裡面伸出想要攙扶她的胳膊,只是靠着自己的力量,笨拙地攀了上去。
簾子落下,馬車再度啓動。
慢慢駛離暗角。
至此,隨着馬車消失在風雪中,暗角里追隨的目光也默默收回。
對於那兩位詭人的命運,關心也到此爲止。
畢竟,每個人都還有自己的苦痛需要憂慮。
或許再也見不到的人,也沒什麼好關心的。
暗角里,每一天都有人悄無聲息地死去。
這種被帶着離開的,每天都在發生,而回來的時候,只會是更爲悽慘的模樣。
然而沒想到的是,纔不過第二日,那位追上馬車的中年女子便被馬車送了回來。
穿着一身簇新的棉衣,神態輕鬆自若,身姿矯健地跳下馬車,穩穩地落在地上,完全不見原本殘缺的地方。
她恭敬地對着車中低聲說了什麼,馬車沒有停留,只是平靜地離去。
女子站在雪中,久久望着馬車離去的方向。
眼中,燃燒着從未有過的光芒。
她轉回屋裡,過不了多久,便有人找上門了。
“白萱,沒想到你還能回來。”有人倚靠在門邊,冷然說道。
女子名叫白萱,不過這個名字也就只有相熟的暗角人才會提起,暗角以外,只會喊她“白毛女”、“白猴子”之類的。
白萱點頭,眼睛發亮,長長舒了一口氣。
“是,我也沒有想到。”
“你看起來,不一樣了。”
又有另一道聲音響起,加入對話中。
暗角的房屋,門窗本就千瘡百孔,越來越多裹在陰影裡的人無聲無息地出現,只能聽到鐐銬的聲音細碎響動迭在一起。
“當然。”
白萱露出久違的笑容,似乎也很滿意自己的變化。
“爲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有人追問。
“因爲……”
白萱沉默片刻,雙手緊緊攥起,一臉虔誠的動容。
“凌大人,是個真正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