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舉着柺杖自氈房中走出。
她前不久才從突破中甦醒。
剛剛鋒芒無匹的寒光,正是來自於她。
她現在已經煥然一新,原本枯槁的面容恢復了豐盈,稀疏的髮絲也重新長了出來。
雖然拿着一根柺杖,但是看起來更像是武器而非原本行動的倚仗。
只是穿着一身皮毛斗篷,看不清身形。
但這個模樣,已經讓正在從地上爬起來、原本滿心不樂意的阿吉眼前一亮。
接着,丹錦抱着柳笙也走了出來。
這些人羊的眼中更是閃爍着一般無二的貪婪,但是這種神色過於赤裸直接,並不像是原本的他們能擁有的,似乎背後有個共通的存在在操控着他們。
柳笙瞥向他們,眼中不禁浮現出一絲厭倦,她實在是看膩了,這些詭異的面孔。
望向村子的暗處,明亮的火把光照亮了眼前的一切,襯得暗處更是暗了下去,深邃一片。
故而這些人羊都看不見,一道道身影悄然從黑暗中緩緩走出。
她們的手上拿着一件件或大或小、色彩斑斕的衣服,上面滿是像是亂塗亂畫一樣的圖案。
當她們齊齊舉起這些布片,低聲默唸着某個名字時,衣服上的圖案像是活過來一樣,扭曲着從布片上跳下來飄入空中,但回過神又看到還在布匹上,一切都像是幻覺。
但不知不覺間,一股難以言喻的氣機從天際悄然降臨,黑霧開始翻涌,像是浪潮從雪山上洶涌而下。
圍在氈房外的人羊們也感受到了異樣,轉頭望去,終於注意到了這些在暗處、在身後的影子。
“你們這些婆娘,出來幹什麼?”一名人羊大聲咆哮。
“晚上了,居然還敢現身!忘了教訓了嗎?”另一名人羊也怒聲質問。
“不,我沒有忘記,永遠不會忘記……”一位女子的聲音帶着顫抖,“所以……我要回報你們。”
此話一出,驟然激起了對方的怒火。
一把鐮刀猛然揮出,目標直指那女子的頭顱。
瞬間,場面變得混亂不堪。
剩下的人羊們紛紛將注意力轉向這些女子,鋤頭、榔頭、耙子等武器齊齊揮舞,一場暴力即將爆發。
這些女子雖感害怕,但嘴上不敢停歇,繼續唸誦着、呼喚着、祈求着那個名字。
而這些人羊也終於聽清楚了。
那個名字——
貢巴澤斯卡。
一旦意識到這個名字,從心底裡涌現的無上恐懼讓他們手中一僵,武器在半空中停頓。
他們像是被某種力量所懾,前進不得,動不得。
漸漸地,也什麼都聽不見了。
不知道從何時起,所有的聲音彷彿都被吞噬了,一片寂靜籠罩四周。
黑霧翻涌到兩旁,一艘巨大的獨木舟從翻滾的霧氣中緩緩現身,從山上到草原上,越來越近。
獨木舟上,那個龐大身影漸漸清晰,目光無聲無息地掃過,最終落在了柳笙的身上。
雖然離得很遠,但從某種概念上,正面對面,說着只有柳笙和那位存在才能聽到的話語。
“又見面了……”
“有所求,有所應。”柳笙說道。
“但是這個儀式求的是什麼,你明白嗎?”
柳笙點頭。
“羊圈上的布片寫滿了咒文,這些咒文雖然和我所知道的陣紋不同,但是從《雪山修行錄》裡的各種咒文儀軌裡,就能推測出裡面所攜帶的信息,自然就明白了。”
那存在似乎稍作思考,緩緩點頭:“那麼,同樣的儀式下,吾爲什麼要幫你,而不是幫那一位?畢竟先來後到的道理,你該明白。”
柳笙卻說:“首先,我的身份,你應該覺得足夠分量。”
她頓了頓,“其次,如果胎神知道你在幫一個叛神者成神……你會如何?”
那存在瞬間冷了。
“你在威脅吾?”
“這不是威脅,而是合作,我能帶給你的,遠超那位即將成就的半神。”
“你很自信。但你以爲,你能讓胎神知道這些嗎?”貢巴澤斯卡冷聲道,“如果祂真能知道……吾就不必……”
柳笙輕聲說道:“我知道你的苦惱,但如果我說我有辦法呢?”
“如此……吾很期待。”
“你不需要驗證我說的?”
“不需要,反正是你需要付出的代價,做不到也就只有一個結局。”
聲音消散如煙,一道道血色的鏈條如箭矢般激射而出,將這些人羊全部鎖到獨木舟上。
在血色鏈條的纏繞下,這些人羊瞬間變得木訥如茫然的羊羣,彷彿靈魂被鏈條抽出了體內。
也有遺漏的,或許只是因爲暗處的那一位沒有走出來,又或許只是孤身一人。
如老村長、阿吉以及手足無措一直躲在後頭的邊巴。
老村長勉強從地上爬起來。
和阿吉一起驚慌失措地朝着獨木舟撲過去,卻被血鏈狠狠抽了開去。
“沒有……儀式……不要……僅限一隻。”
獨木舟就如此,帶着一船人羊,緩緩駛入黑霧中。
“大人,想想辦法啊!”
老村長看着獨木舟遠去,焦急地搖晃着邊巴。
但是邊巴平日只是伺候上師起居,哪裡見過如此情形?早已被嚇得魂不守舍,不知道要怎麼做。
過了半晌,他才慌忙從懷中掏出一張護符,皺巴巴的泛着微黃,像是用某種皮革鞣製而成,上面畫着血紅色的咒文。
邊巴小心翼翼地拿出來,眼中滿是心疼。
但若是因爲自己的一時失誤破壞了上師的計劃,回到靈廟,別說這件上師賞賜的寶貝護符,恐怕連小命都要沒了。
於是,邊巴深吸一口氣,毅然撕開了護符。
剎那間,那些古怪的文字便如活物般蠕動,漂浮在空中交織在一起,一點點血紅不斷增殖,最終化作凝聚成一具巨大的虛影,猶如黑暗中升騰的神秘存在,籠罩着這片空間。
那虛影的面容慈悲,腹部隆起,透過半透明的肚皮隱約能窺見某個蜷縮的輪廓,彷彿某種古老的生命正在其中孕育,等待破殼而出。
十八隻手臂在虛空中舞動,每隻手中持有不同的法器與神物——金瓶、皮鼓、利劍、金鍊、金手釧等等,每一件法器都發出隱約的光芒,彷彿承載着神秘的力量。
下方一雙雙腿盤在一起,形成一個詭異的蓮花座模樣,甚至已經不像是蓮花,而是某種奇異的花,鮮豔得讓人挪不開眼睛。
“曼陀羅……”月牙看着那花座喃喃道。
而此時,老村長和阿吉剛剛升起一絲希望,卻見那虛影一轉,長舌猛然一伸,將他們都吞噬進去,連一點聲息都來不及發出。
嚼動幾下,虛影腹部膨脹,漸漸生長出一隻龐大的羊頭,正在撞擊着虛影的腹壁,急速衝向外界。
破裂的瞬間,血肉飛濺,熱血如同瀑布般灑落。
這些血液灑落在邊巴的身上,炙熱如火,皮膚在高溫下劇烈捲曲脫落,彷彿被煮沸的鐵水灼燒。
而在這烈焰般的灼痛下,一顆顆密密麻麻的眼球從他體內擠了出來,黏膩的眼球骨碌碌地轉動着。
咒文像是有生命般爬上他的身體,鑽入他的血管,蔓延至每一個毛孔,令他的皮膚開始潰爛,漸漸露出森白的骨骼,痛苦的呻吟聲不絕於耳。
他哭喊着,顫抖地擡起自己的手,曼陀羅花如藤蔓般迅速爬滿了他的白骨,層層蔓延至手指尖,最終將他的五官淹沒。
而他的頭上,更是長出了兩隻犄角,一顆顆眼睛裡盛放着狂暴的怒火,蔓延到全身,像是烈火中怒放的曼陀羅。
邊巴猛然朝前衝去,本以爲會追着獨木舟而去,卻不想竟是直接衝着丹錦和月牙而來。
很顯然,這些人羊被獨木舟擄走他根本不在意,更在意的還是丹錦和月牙。
不,更重要的,還是柳笙。
柳笙只見那人的手徑直抓向自己,一層層曼陀羅花捲向丹錦,狠狠抓住她的手,想要逼迫她鬆開手。
但是丹錦卻不肯,只是死死地抱住柳笙。
卻有一個個正在嚎哭的骷髏頭,順着這一層層曼陀羅花攀到丹錦的身上。
她猛地揮出一鞭,閃電般的鞭擊將骷髏頭抽落一地。
月牙亦是迅速撲過去,身後的斗篷陡然打開,一個跪在身後的紅影衝了出來,趴伏在邊巴的身後,一張嘴狠狠咬住了邊巴的脖子。
邊巴想要閃避,但是卻被一層層不知從何而來的金色觸手緊緊纏繞,力量被狠狠抽取,不斷從體內流失。
他體內空虛之下,脖頸竟然一口被咬住,頓時雙目圓瞪,血液從口脣溢出,只能發出無助的嗚咽聲。
曼陀羅花想要反上去抓住那道紅影,結果卻被閃電鞭一層層抽掉。
沒想到用了護符,竟然還不是兩個女子的對手。
他絕望之中,在脖頸的傷處,一個新的腦袋陡然冒出,擠出來一個長着和那個虛影一樣的慈悲面容,但皺巴巴的,已經看不出神聖的慈悲。
這個腦袋一出現,那道紅色影子直接退去,回到了月牙的身後,緊緊趴在她的身後,手腳融入她的脊椎骨中。
到了這一刻,月牙才覺得自己完整了。
而邊巴的模樣,也徹底變了。
原本那張樸實的臉,現在已經毫無生氣地耷拉在一旁,脖頸處卻冒出了一個皺巴巴的腦袋,雙眼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女子。
那艘獨木舟早已遠去,不知駛向何方。
但是眼前這個人根本就不在乎。
那張臉上的眼睛緊緊的盯着丹錦,準確來說,應該是盯着丹錦懷裡的柳笙。
柳笙與之對視,只是微微歪了歪頭,才恰好與那橫着擠在邊巴脖頸上的面容平齊。
然後,平靜打了個招呼:
“寶泉上師,你好。”
丹錦和月牙一時驚訝。
沒想到這個邊巴——不,邊巴已經死了,而寶泉上師正在從他體內長出來。
“那尊不神不詭的東西,就是您,對嗎?”柳笙說道。
“沒錯。”那東西緩緩說道,“我都已經顯露出真容了,你爲何不?”
柳笙說:“我就是如此。”
“是嗎?”對方似乎並不相信。
“或者你覺得我是什麼?”柳笙輕聲道。
“呵,”那虛影冷笑一聲,“你的身上,瀰漫着我最討厭的氣息……”
“胎神……”
這一聲異常清晰,彷彿在寂靜中炸響。
還在暗處的那些身影也聽見了,紛紛動了動,心中訝然,目光齊齊轉向那個看似人小鬼大的小女娃。
“唔,又好像不是……”那小小的腦袋還在微微搖晃,彷彿思考着什麼,“你到底是什麼?”
柳笙輕挑眉,緩緩開口:“爲什麼不讓我直接去你的靈廟,好好當面談談呢?藉着你的弟子的屍體,這算不上是待客的禮儀吧?”
“呵,說得也是……”
“你願意來就好,早說,又何必拒絕我的邀請,鬧得如此難看?”
柳笙冷然道:“因爲我不喜歡你邀請的方式。”
“呵呵……真是小姑娘。”
於是,黑霧翻滾開來。
就在這個時候,氈房的遙遠處一點,出現了一座紅牆黃瓦的靈廟,隔着老遠都能隱約聞到香火的氣息。
草原上的女子們看到這座廟宇時,心中不由得一陣慌亂,下意識地要跪下叩拜。
然而,她們的膝蓋竟然無法屈膝,像是有什麼力量在上面扯着自己,不讓她們下落。
“這……這不是我們信奉的……”
終於,有人意識到了不對。
這種意識一旦傳遞開來,靈廟的真相隨之顯現。
雖然這靈廟像是遠在天邊,但是卻又像是近在眼前,所有的細節歷歷在目。
金色的瓦片融化,露出了下面的血肉,而鮮紅色的牆壁流淌着液體,像是鮮血不斷從牆上滑落,流淌一地,染紅了每一寸土地。
森森白骨堆積而成的外牆圍了一圈,廟門上掛着一塊血紅色的牌匾,上面寫着“寶泉靈廟”四個字,字跡鮮紅,如同剛剛滴下的鮮血一樣。
再往裡,就是一段長長的樓梯,石階上流淌着鮮血,再往上就是殿宇。
殿宇深處,香火之氣甚濃,鎏金轉經筒在風中飛快轉動,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黑暗在裡面氤氳着,只能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跪在前面,但是再遠就看不清楚了。
越是往裡望去,月牙心中越是感到一陣寒冷,脊背上不禁一陣發涼。
月牙捂着心口,胸口有兩重心跳。
她知道,情況不對勁,隨即大聲喊道:“大家趕緊回自己屋裡,不要出來,等我們回來!”
所有的黑影默默退回到暗處。
但是所有的目光依舊追隨着那兩道身影,跟着邊巴一步步走向靈廟。
特別是看到那懷裡的小娃娃。
一直追隨到,她們終於走進廟門,又踏上石階。
黑霧重新翻涌而上。
靈廟隨即被一層層黑霧包圍,慢慢消失在茫茫草原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