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彰德郡郡治安陽縣到湯陰縣之間的官道上,道路寬敞筆直,路兩邊有水渠,種有一排排樹木。
六輛馬車在官道上魚貫行駛,前後各有一隊騎兵護衛。
中間一輛馬車裡,對坐着海瑞和王一鶚。
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衫直裰,頭戴布巾的海瑞轉頭看了一會車窗外的風景,說道:“坐了火車,再坐這馬車,覺得又慢又不舒服。
真希望幾條鐵路快些修好,老夫到各地去巡察也方便些。”
身穿青色曳撒,網巾包着髮髻,大帽放在一邊的王一鶚哈哈笑了。
“海公,你這話可千萬不要說出去,你這麼一說,地方官員會千方百計地搞破壞,阻延鐵路的修建。”
海瑞也笑了,捋着鬍鬚,嘴角里掛着幾分自傲。
我就是要百姓愛,官員恨。
“子薦,想好方略了嗎?”
“海公,什麼方略?”
“子薦又在裝糊塗,河南的事,你心裡想好了定計嗎?”
“早就想好了,還沒出京就想好了。”
“哦,說來聽聽。”
“海公,河南大案,正如皇上所言,也算是一次契機,改革和完善大明司法制度的絕佳機會。”
“那子薦想如何把握這次絕佳機會?”海瑞繼續問道。
王一鶚毫不遲疑地說道:“海公,晚輩一直在翻閱河南大案的卷宗,發現那些警員能夠如此作惡,關鍵是他們手裡的偵辦權,也就是新律定義的執法權,可以無限自擴。
河南大案就是權力濫用,造成十分惡劣的後果”
海瑞欣慰地點點頭,王一鶚還是那樣勇於任事、敢爲人先。
“執法權無限自擴的權力濫用,這個論點很新穎,你繼續說說。”
“海公,那些警員大部分就是以前的衙役,換皮不換心。新律裡只是把警察的偵辦權定義爲執法權,至於如何偵辦案件,如何執法,含糊不清。
上面含糊不清,下面就肆意妄爲。
這些警員可以肆意立案,隨意抓人,說你有罪你就有罪,逼着人犯自證清白。
新的刑律和刑事訴訟法在誰主張誰舉證的原則上,確定了罪不自證和疑罪從無的準則。只是這些新律都還停留在紙面上,地方司法部門還在沿用此前的明律法則來辦案。
這樣不行!
海公,晚生決定警政和檢法部門的司法改革,先從這方面入手,把執法權具體化。”
海瑞的臉色變得鄭重,他看着對面的王一鶚問道:“那這個執法權具體化,子薦準備從哪方面入手。”
王一鶚答道:“偵辦案件,一般分立案、偵辦、破案、抓人、結案、檢法、公訴,再到鞫讞定罪量刑等程序。
晚生準備從這些程序入手,確定正確的程序,再根據程序賦予不同部門相應的權力,以及其它方式,對執法權進行具體化。”
海瑞捋鬍鬚的手定住了,他死死地盯着王一鶚,緩緩吐出四個字:“程序正義。”
“海公說得沒錯,正是程序正義。皇上說的這個詞,聽似簡單,其實蘊含深刻意義。
晚生以前確實疏忽它了,翻閱河南大案時猛然發現,其實這程序正義就是對權力的限定,制衡司法部門的權力濫用。”
海瑞聽着王一鶚的話,眼睛發光。
想不到他還真花了一番心思,關鍵是他的改革思路聽上非常靠譜。
“晚生想了想,把案件偵辦權拆分成立案權,問訊權和拘捕權,以及其它權力。
立案權,警政部門有權決定立案,但是刑事案件案發必立,這是原則。至於其它涉及民事的案件,原則上民不告官不究。
立案後必須偵辦,在偵辦過程中,警政部門有權找任何人問訊,調查案情。被問訊的人有責任如實回答,但是也有權不回答。”
海瑞眉頭一皺,“有權不回答?這與有責任如實回答相沖了啊?”
王一鶚搖搖頭:“海公,其實不相沖。
最初時晚生也在這一條上左思右想了許久。
規定被問訊人必須問答,如果他真的一無所知,你再如何問,他也不知道。但是某些警員會利用必須回答這一條,強迫他回答,不回答就是故意隱瞞。”
“嗯,這確實是過往衙役冤枉好人慣用手段。”
“是的海公。前面晚生說了罪不自證和疑罪從無準則,如果規定被問訊者必須回答問題,就會陷入到自證清白的陷阱裡。
所以晚生就定義兩條,被問訊者可以什麼都不說,但是你願意說,就一定要保證說實話。要是胡說八道,捏造謊編,耽誤了案件偵破,就要追究其僞證以及阻礙公事的罪責。”
海瑞聽明白了,點點頭,“子薦繼續。”
“海公,晚生在設想這個問訊程序時,左右權衡,覺得應該給被問訊者進行一定程度的保護,防止警員自擴其執法權,進而權力濫用。
警員可以依法傳喚被問訊者到警局接受問訊,被傳喚者必須接受到場。但是問訊時必須有兩位警員同時在場,問訊前必須向被問訊者申明其權利以及義務。
如可以不回答,但是一旦回答必須如實回答等問訊筆記裡,必須有被問訊人被告知權力和義務的確認簽字。
問訊必須在三個小時內結束,當然了,這個時間可以修改,比如六個小時,需要再協商。
然後被問訊者在接受三次傳喚後,有權拒絕後續的問訊。此條是防止某些警員反覆傳喚被問訊者,以此脅迫
問訊程序大致如此設定。警局問訊、調查、採集證據,確定案犯後需要拘捕此人,則必須要向檢法官申請拘捕令。
檢法官在聽取警局對案件的偵辦彙報,研究相關證據,確認案犯有重大嫌疑,便批准拘捕令。”
海瑞點點頭,他做過縣令,當然知道知縣最大的權力之一就是發牌票,衙役拿到牌票,才能“合法”地去辦事。
催糧、追稅、抓人等一干公事,皆可辦理。
拿到牌票,就等於拿到了朝廷的令箭,幾乎可以爲所欲爲。你要是反抗,就是藐視朝廷,目無王法!
這就成了衙役們敲詐勒索的最大依仗。
在此前國朝官制裡,衙役是白身,也就是朝廷不發俸祿,自帶乾糧爲官府當差。
最開始時還是苦差,一種徭役,需要輪流應差。
很快被人發現發財的竅門,於是爭先恐後地搶着吃這份苦差,然後父傳子,逐漸地成爲世襲制。
徭役拿到牌票,說你有罪就有罪,說你欠糧五石你傾家蕩產也得湊足五石,可以抓人封店,爲所欲爲,對百姓任意施加傷害。
百姓們,哪怕是富商地主,爲了避免傷害,只能掏錢買“平安”。
所以衙役拿到牌票,辦差做事是次要的,先把本錢賺回來,再狠狠撈一筆纔是正事。
因爲牌票如此重要,代表着朝廷和王法,肯定不會輕發。
一般的情況下,師爺代表知縣,跟六房案首書辦協商,發什麼牌票,發多少牌票,什麼牌票多少錢,都要商量好。
然後衙役們湊錢,找書辦買官批的牌票,明碼標價。
一般刑名牌票最便宜,十到二十兩銀子。
當然了,如果涉案當事人是有錢人,意味着油水豐厚,那麼這份牌票就水漲船高。
主打一個以人爲本。
催糧追稅牌票四十到五十兩銀子
據海瑞所知,此前大明最貴的牌票是兩淮巡鹽衙門批出的牌票,價值一萬兩銀子。
拿着那個牌票,衙役們可以去抓私鹽販子、敲詐小鹽商,回報豐厚啊!
衙役們砸錢進去,必須有所回報。
三五倍只能算小賺,十倍八倍算是小富即安。
海瑞清楚縣衙裡這些腌臢勾當,所以理解王一鶚爲什麼要如此良苦用心,對警政部門的執法權,進行重重限定。
權力濫用,確實是苛政的根源啊。
“子薦這是把拘捕權交給檢法部門,與警政部門相互制衡?”
“海公英明。”
警政部門主要職責是辦案,維護社會治安。裡面的官吏或爲此前衙役捕快轉正過來,或是轉業退伍官兵充任。
多爲武夫勇壯者,雖然也按時學習律法知識,但是在檢法官眼裡,十分粗鄙。
檢法官以前是舉人、秀才進修,考試合格後充任,現在的檢法官多是大學法政學院畢業,參加省考合格的大學生。
文人相輕,官場也有一套鄙視鏈,檢法官自然會看不起粗鄙的警政人員,這就是一種制衡方式。
檢法官有權批牌票,但是抓人辦案,具體事務還得警政人員來
王一鶚繼續說道:“警政部門拿着拘捕令,只能拘捕案犯三天,也就是七十二小時.如果沒有確鑿的證據能對案犯提請公訴,警政部門必須放人。
當然了,警政部門也可以向檢法官申請,把拘捕時間延長到七天,最長可爲十五天。
但是一旦延長拘捕期限,最後結案時證明該案犯是無辜的,申請拘捕期延長的警政人員,以及批准延長的檢法官,必須承擔相應責任,接受相應處罰
還有其它權力,比如封存店鋪、查閱銀行賬戶等更嚴重、影響更大的執法權限,需要司理院批准”
王一鶚侃侃而談,海瑞聽得明白。
其實學的還是皇上那一套,制衡。
給執法者套上重重枷鎖,讓以前可以肆意自擴的執法權,在多重監督下執行,而且監督它的人有檢法局、司理院多個部門,互相監督制衡。
等王一鶚說完,海瑞默然想了許久。
他轉過頭去,看到車窗外,田野裡三三兩兩的有農夫。
這些農夫站在田間,叉着腰看着金黃的麥田。雖然看不清他們的神情,但海瑞能感受到他們的喜悅。
辛勞一年,終於看到了豐收。
沉甸甸的麥穗意味着什麼,深知百姓疾苦的海瑞非常清楚。
三皇五帝以來,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什麼時候才能打破這個怪圈?
免除田賦,從此朝廷不再納糧,花錢從百姓手裡買糧。
海瑞突然想起皇上說的這句話。
要是換做嘉靖年間,海瑞聽到這話,就算是皇上,他也敢噴一臉口水。
可是從隆慶年後,皇上的新政改革日漸成效。
他常說的工業革命,露出席捲一切的兇猛之勢。
再頑固的人,只要參觀過灤州遍地的鋼鐵廠、機器廠和煤礦,以及上海棉紡廠、造船廠,再乘坐過火車,他們都會保持沉默。
開天闢地的革命啊!
百姓們不再靠田地、靠天吃飯,他們可以用機器創造海量的貨品。
大明海船把他們生產的貨品,運到四海,換回無窮的財富,讓大明百姓享用。
聚四海之財以養大明.
免除田賦!
海瑞開始相信皇上說的這句話,只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海瑞轉過頭來,問了一句:“子薦如此設計,十分精巧,也用心良苦。只是這番良苦用心,百姓們會知道嗎?知道怎麼用嗎?”
王一鶚搖了搖頭,毫不忌諱地指出:“海公,晚生覺得你對此問題想的有些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