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瑄看着一臉感慨的舒友良,心中又驚又喜。
當初皇上叫自己跟着舒友良來河南,還交代自己多聽多想,好好向舒友良學習。
自己當時還納悶。
一位老僕人,有什麼好學習的?
要學我也要向海青天學。
可是一天相處下來,李瑄驚奇地發現,舒爺還真是位寶藏老男孩!
看着市儈庸俗,其實豁達通透。人情世故、世間百態,他早就看得明明白白,還有自己的一套爲人處世原則。
時不時蹦出幾句發人深思的句子,就像此時,眼睛裡滿是睿智的光,活脫脫一位智者。
難怪他西夷小妾說他平凡的皮囊裡有一個有趣的靈魂。
李瑄還在感慨着,他眼裡的智者轉過頭,對鄰桌的山東客商說道。
“兄弟,你們山東也這般惡行遍地,爲何趁着大好機會,趕緊投書舉報,請海青天去你們那裡查一查,請魚鷹總督去你們殺一批?”
周圍的客商們紛紛出聲附和:“對啊。這是大好機會。”
“皇上把海青天和王部堂派下來查辦河南,你們可以請他們順帶着把你們山東也查一查。”
“沒錯,一頭豬是殺,一羣豬也是殺。”
山東客商呵呵大笑:“不用請海青天和王部堂來,我們山東早就自個把門庭清理乾淨了。”
衆人眼睛一亮,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他那裡傾斜,脖子伸得更長。
“兄弟,你說說,到底怎麼回事?”
“前兩年,山東鬧衙役與響馬山匪勾結,劫道商隊的事,你們知道嗎?”
“知道,鬧得沸沸揚揚。”
“因爲那件事,朝廷調陝甘總督長史梅大人(梅國楨)爲山東藩司,署理巡撫。
梅大人,這位曾經在九邊和東北提着刀砍過北虜的主,到了山東署理巡撫,咔咔,一口氣殺了上千人,流放了數千人。”
旁邊的客商們,有的倒吸一口涼氣,有的嘖嘖感嘆,露着興奮。
有一位學子好奇地問道:“梅大人不是改任烏斯藏宣政使,帶着兵去了雪域高原,宣慰吐蕃舊地去了嗎?”
“沒錯,梅大人是高升了,可是接任的劉大人,更狠。
那幫漏網之魚以爲可以逃出生天,可以喘口氣,沒想到接任的劉巡撫,直接搞什麼查歷史帳、還歷史債。先把全省官吏銓選暫停,各縣六房賬簿全部統一封存,延請了若干個審計組,專審四房卷宗。
戶房審賦稅度支、刑房審訴訟刑獄、禮房審縣考庠學、工房審營造水利.
發現一案就往上參一本,抓一批。
短短三個月,就參了二十六位知縣、十五位巡按、七位知府、四位參政.抓了四千一百多位胥吏衙役.
不僅如此,劉巡撫還主持了大明第一次公開招錄,面向全國,包括良民、退伍轉業官兵、學子以及此前的童生和秀才,招錄了兩千六百七十位見習官吏和警員,補任空缺。
宣佈一年實習期滿,轉爲公事員,入山東吏曹目錄,待遇與招錄官吏等同.”
李瑄、任博安和楊貴安等人都聽傻了。
以爲海青天和魚鷹總督夠兇猛的,還有一位更猛的。
這是誰家的部將?
大家看向“百事通”舒友良,李瑄輕聲問道:“舒爺,你知道這位劉巡撫嗎?”
“知道。”
舒爺厲害,果真什麼都知道。
“那舒爺知道這位劉巡撫是什麼路數嗎?”
“少府監楊金水有哼哈二將,你們知道嗎?”
李瑄、任博安等人搖頭,“舒爺,我只聽說前滬州知州、現太府寺正卿李三江李大人,是楊金水手下得力干將,還有一位就不知道了。”
“李太府有鷹犬之能,另一位卻有虎狼之才。”
“這話誰說的?”
“我家老爺。”
“舒爺,這位虎狼之才就是山東劉巡撫?”
“對。這位劉巡撫名劉禹浦,字湯臣,號飛山道士。祖籍淮西,高祖跟隨太祖皇帝平定天下,世襲指揮使僉事。
弘治年間,其曾祖移駐湖廣都司靖州衛,劉湯臣就出生在那裡。其外祖乃正德年間被逆藩朱宸濠所害的忠臣西溪公(宋以方)。
嘉靖年間,十六歲的劉巡撫入讀鄴侯書院,與潘天官是同窗。後其兄襲世職,嘉靖三十三年調往東南剿倭,後隸屬兵部右侍郎半洲公(張經)調遣。
嘉靖三十四年王江涇之役,其兄斬殺真倭首級七枚,積功指揮使,不久傷勢過重殞故。
劉巡撫當時剛考上秀才,正準備參加鄉試,接聞噩耗,毅然奔赴東南,繼承兄志,數年間積功爲遊擊。
潘天官入胡公幕僚,知劉巡撫大才,舉薦入幕。後楊公公奉詔督辦統籌處,胡公向他推薦了劉巡撫。
劉巡撫辦事雷厲風行、如狼似虎。因行事過於狠辣,故而爲人低調,素無張揚。
皇上要把灤州開闢爲大明工業基地,遍詢能臣幹吏,楊公公舉薦了劉巡撫。
世人皆說灤州有今日之興,是楊公公之能。他們卻不知道,楊公公在東南上海待到隆慶年間才被召回京師。
灤州有今日之興,全是劉巡撫之能!”
衆人聽得津津有味。
他們都知道灤州工業之盛,朝中大臣們無不爲之驚歎。有時候他們也在想,到底是誰把灤州一手打造成這樣。
朝野都說是少府監太監楊公公,他們也信。可是今日聽舒友良一說,猛然醒悟,是啊,楊公公隆慶年間纔回京師,把輸捐局升爲少府監。
那時候灤州已經成了氣候。
現在看來,那是大家在奉承楊金水,這位內廷二號人物,皇上跟前得寵的大太監。
真正的能人另有其人。
李瑄激動之餘,突然想到,自己以前在西苑陪着皇上讀書以及騎射鍛鍊身體時,好像聽說過這個名字。
只是皇上經常接見大臣,人數不少,官階有大有小,自己一時沒注意。
可是這樣的能臣爲什麼不被皇上重用?
李瑄遲疑地問道:“舒爺,劉巡撫是什麼時候接任山東巡撫的?”
“去年,梅大人接任烏斯藏宣政使,劉巡撫就從灤州知州接任山東巡撫。”
“去年,萬曆四年?”
“對。”
李瑄臉色微變,陰晴未定。
“怎麼了李大郎?”
“如此能臣,皇上爲何不重用呢?潘鳳梧、王子薦、李元江都奉詔進京入內閣,出任要職,偏偏劉巡撫還被外放?
想不明白,着實想不明白。”
舒友良看了他一眼,沒有出聲答話。
這有什麼想不明白的,還不是你那位外甥,又在玩平衡之術。
劉禹浦是有大才,可他跟潘應龍關係匪淺。
而今朝堂上,已經逐漸形成潘應龍和王一鶚雙虎相爭的局面。雖然大家都在猜測,潘應龍是內閣總理的接班人,王一鶚是總戎政使的接班人。
可是這種事誰說得定!
王一鶚也是文官出身,他難道不想成爲內閣總理,總領國政,繼續主持改革大業,推行萬曆新政,名留青史。
朝野上下,提起張居正,大家都是脫口而出,內閣總理張相。
提起譚綸,總要愣一下,有心的會想起,哦,是戎相。
可是戎相只管戎政,跟大家關係不大,權勢和影響力也不大。
這就是差別。
潘應龍和王一鶚都是大才,你說他們會退讓嗎?
你那位住在西苑的外甥,肯定會在他倆之間搞平衡。
劉禹浦能力越強,你外甥越不會輕易召他進京,那會打破平衡的。
舒友良腦子的念頭飛轉,但是沒法跟李瑄說,人家是皇上的親舅舅,血濃於水啊!
“或許是中樞沒有合適的位置。劉湯臣這等能臣,要是閒置,那就是太可惜了,於國於民,都是損失。所以還不如繼續在地方理政,造福百姓。”
李瑄連連點頭,贊同舒友良的這個說法。
大家繼續邊吃邊聊,飯飽酒足,準備離開時,有位夥計走過來,手裡拿着一摞交迭的報紙。
“諸位,剛送到的《皇明朝報》和《中國政報》,誰要來來一份?”
李瑄伸手道:“來份《皇明朝報》。”
任博安說道:“來份《中國政報》。”
夥計把報紙遞給給兩人,收了報錢,看到舒友良盯着他,眼睛轉來轉去,以爲他還沒決定好買哪份報紙,便問道。
“客官,你要來一份嗎?”
“有《風聞報》嗎?”
衆人齊刷刷地轉頭看向舒友良。
“看我幹什麼,我就不信,你們都沒看過。”
衆人哈哈一笑,都沒出聲。
夥計送上熱茶,大家在桌子上稍坐一會。
“啊,大消息!”李瑄拿着《皇明朝報》說道,“報紙上刊登,內閣吏部奉聖諭,明示天下,免去河南巡撫石星、河南布政使樑岑官職,任命李鶚爲河南布政使,署理河南巡撫。”
“李鶚?”
衆人對這個名字有些驚訝。
任博安說道:“王部堂的長史。”
大家想起來了,此前湖廣總督長史、雲貴總督長史,現在的吏部右侍郎,王一鶚的心腹干將。
舒友良嘆了一口氣:“石公終究吃了掛落。”
李瑄也感嘆道:“石公也算是一位能臣,怎麼就一時失察了呢?”
楊貴安在一旁說道:“剛纔聽山東客商說起山東情況,其實也差不多。
按理說,隔壁山東出了這麼大亂子,石公撫豫時就沒有警覺嗎?怎麼不叫人下去查一查嗎?”
其他人也覺得惋惜。
石星官風口碑都不錯,想不到這次被河南大案給連累了。
“時也命也!”
舒友良呵呵一笑,“什麼時也命也,我看啊,石公還是太拘於過去,放不開。
按照報紙上時興的說法,歷史包袱太重,還糾結於過於的經驗和思維,沒有打開格局,也沒有解放思想。
與他恰恰相反的就是山東巡撫劉禹浦,以及接任的李鄂。他們都能放下歷史包袱,解放思想,打開格局”
李瑄聽得目瞪口呆。
舒爺說的這話,簡直就是資政局開會發言。
任博安和楊貴安對視一眼。
舒爺說的那麼繞,其實很簡單,石星還沒有從過去儒家治國的思想裡完全擺脫出來,還被過去某些“潛規則”束縛着,放不開手腳。
劉禹浦和李鄂,還有潘應龍、王一鶚、李三江、徐渭等被重用的大臣們,卻很快從儒家治國的思想裡跳出來,完全擁抱皇上的新政思想,肆無忌憚地大展手腳。
現在大明頑固保守派基本上被清釐,朝堂上絕大多數都是擁護新政的新黨。
只是擁護新政的新黨也分兩種,一是雖然擁護改革,但是希望穩步進行的保守派;一是堅決擁護、完全贊同的激進派。
這也是石星與劉禹浦的差別。
當然了,保守派跟舊黨保守派同詞,他們更希望叫自己穩健派。
而激進一詞多少有點急於求成的貶義,激進派更願意叫自己奮進派。
衆人起身上樓,回房間拿上洗具和衣服,去澡堂子泡個澡。
走到二樓,聽到有嗚嗚的哭聲傳過來,楊貴安忍不住探頭往二樓走廊看了一眼,回過頭來說道:“剛纔那位棒槌公子在哭。”
“棒槌公子?”
“就是拿着兵部勘合想白吃白喝,被收拾一頓的那位。”
“哦。”
大家並不放在心上,繼續爬樓梯。
舒友良若有所思地往二樓看了一眼,身後的李瑄忍不住問道:“怎麼了舒爺?”
“這些迂腐冥頑的儒生士子,以後還有的他們哭。”舒友良感嘆道,“時代在變化,主角也在變化,你方唱罷我登場。
該退的都在慢慢的退出,把歷史戲臺讓給新的主角。”
衆人聽舒友良這麼一說,從棒槌公子想到數年間多次大案間灰飛煙滅的諸多世家名門,從石星想到徐階、高拱.
想起五月份這次大調整,許多新黨奮進派身居要職,相對應是新黨穩健派退下去不少。
舒友良幽幽地說道:“半年沒見,上月見到張相,發現他也老了,真的老了很多啊!”
一行人走到三樓走廊,視野猛然開闊。
只見西邊,殘陽終於搖搖欲墜地跌下地平線。
東邊,一輪凸月高掛夜空,清冷皓白,把整個天地間照得如白晝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