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皇帝原本淮右布衣,以聰明神武之資,抱濟世安民之志,乘時應運,豪傑景從。
驅逐韃虜、恢復中華。戡亂摧強,十五載而成大業。
豐功偉業,彪炳青史。”
朱翊鈞頓了一下又說。
“但是朕也知道,民間也有人大肆宣揚,洪武誅戮大臣爲太過。立法過嚴,用刑太峻,而二黨京民之戮,頗傷天和。
沒錯,太祖洪武年間,胡惟庸案,藍玉案,牽連勳貴官員以及名士大儒數以萬計,江南世家士林幾乎爲之一空.”
衆人靜靜地聽着,心中百感交加。
還不大清楚朱翊鈞爲何提及太祖皇帝,也不知道太祖皇帝與這次各界代表協商大會有什麼關聯,但他們各自的心裡忍不住瘋狂吐槽。
皇上,你做的不比太祖皇帝差啊!
太祖皇帝只是把勳貴官員,以及世家士林當草割,一茬接着一茬的割,毫不手軟。
皇上你更狠,連宗室都當草割,十幾萬宗室,殺一批、關一批、平民化一大批,現在玉牒在冊的宗室不過一兩千人,人數之少,都快趕上洪武年國朝初立之際。
勳貴、官員以及世家大儒,更是殺得人頭滾滾,不要說江南世家,山東、山西、湖廣,稍微有點歷史和根基的地方世家,哪一省不換了一茬。
關鍵還殺人誅心!
萬曆帝豐功偉業,勝於太祖,殺戳之重,更勝於太祖。
朱翊鈞繼續往下說。
“朕也知道,甚至有東南文人名士在暗地裡指責太祖暴虐急峻,好殺無德。
但是又沒膽子明着說,於是就暗戳戳地用他們最擅長的手法,春秋筆法,藉着追憶暴元來貶低太祖皇帝,
國朝初年,就有江南名士大儒公開追憶暴元。
什麼前元輕刑薄賦,兵革罕用;生者有養,死者有葬.
什麼元貞大德乾元象,宏文開,寰世廣
什麼元有國,自至元承平之後,人尚彌文而器能多不足於用
甚至在嘉靖朝,還有人搖頭晃腦地說,元不戍邊,賦稅輕而衣食足,衣食足而歌詠作。
這些被釘上歷史恥辱柱的文化敗類,朕今天不屑提及他們,朕要說的是立場不同,當然說的話也截然不同。”
朱翊鈞洪亮的聲音通過兩個電聲大喇叭,傳到每一個人的耳朵裡,心裡機敏,又知道些內幕的人,心裡隱隱猜到了什麼。
“太祖之好用峻法,在於約束勳貴官吏極嚴,實則未嘗濫及平民,且多唯恐虐民,是以謹於守法而致成諸案。
江南賦稅之重,重於其它地方一兩倍,有世人就編造,說江南之地此前支持張士誠,對抗王師,故而被太祖施以重賦,以示懲戒。
荒謬!
這些人怎麼不說,江南富庶田地畝產多少,北方旱瘠之地又畝產多少?江南畝產是北方畝產的兩三倍,各色天災也比北方少得多,風調雨順的日子遠勝北方。
你們收穫得多,爲什麼就不能繳納多的賦稅。
天天抱怨朝廷把你們的糧食撥給九邊丘八,口口聲聲說還不如喂狗!
朕看他們的良心被狗吃了,沒有九邊軍民將士艱苦戍邊,怎麼有你們的歲月靜好,有你們的醉生夢死?
不過在那些人心裡,外寇入侵無所謂了,大不了搖尾乞憐投降一次,又能繼續榮華富貴。”
朱翊鈞的話說得語重深長。
“我太祖皇帝出生貧苦家庭。
前元至正三年(1343年),太祖六歲時,濠州發生旱災,次年春天又發生了嚴重的蝗災和瘟疫。
不到半個月,仁祖淳皇帝(朱元璋父親)、淳皇后(朱元璋母親)以及長兄南昌王(朱興隆,原名朱重四)先後去世。
連遭噩運,家裡又沒錢買棺材,甚至連塊埋葬親人的土地也沒有,太祖皇帝在《大明太祖高皇帝御製皇陵碑》哀鳴,‘殯無棺槨,被體惡裳,浮掩三尺,奠何餚漿!’
後太祖皇帝投奔皇覺院,剃度出家,十七歲那年因爲佛院少糧,被趕了出去。名爲雲遊,實爲乞討”
朱翊鈞一字一頓地說。
“太祖皇帝起事前,歷經人間疾苦,深知百姓之苦。
更是雲遊四方,看多了貪官污吏、劣紳豪強如何欺凌百姓。
成就大業後,他釐正典章,紀綱法度,彰彰明備,內治肅清。御極三十一年,誅殺勳貴百官、世家豪強、名士大儒數以萬計,卻對貧苦百姓優待有加,視爲國本,唯恐傷及。
只是識字的那些文人,出爲名士大儒,退爲世家豪強,上爲百官,下爲縉紳,兼併土地、魚肉百姓,侵凌鄉野,肆無忌憚。
太祖皇帝親身體會過這些官紳一體的狠毒,他手裡的刀對準了這些人狠狠揮了下去。
太祖定下嚴法酷律,比如枉法八十貫絞,自此海內沸騰,文人墨客紛紛說峻法之下民不聊生。
朕看啊,是官不聊生,士不聊生。”
衆人聽到這裡,五味俱雜,尤其是官員和一干文人們。
“太祖御極三十一年,行苛法三十一年,影響深遠,及成化年間,官風依舊還算清廉。但是弘治年後,朝堂官風開始敗壞,地方豪強開始跋扈。
貪官橫行,劣紳囂張,朝綱敗壞。
嘉靖年間,世宗先帝雖有中興,但是官紳一體,深入到朝野方方面面,結成一道密不透風的網。官場日漸腐敗,貪官污吏遍地都是。
海公曾經憤而上疏,請求恢復剝皮實草祖制”
衆人聽到這裡,心裡不由一顫。
朱翊鈞繼續說:“萬曆新政,官風吏治不敢說歷朝歷代第一,中樞地方貪污營私,就被查處多起。
但總體清廉高效,朕還是很自信的。
朕知道,這一是以新制度新法度去規範約束官場,二是經濟迅猛發展,各行各業處在上升的蓬勃階段
但是歷史教訓告訴朕,太祖皇帝嚴法峻律,殺了多少貪官污吏,到最後還是化爲烏有。
爲什麼?
再嚴格苛刻的制度和律法,也是需要人去執行、監督,只要是人,不可避免就有自己的利益,有利益就會有立場,屁股就會歪。
以官制官,最後的結果就是一場空。
該怎麼辦?”
朱翊鈞的聲音彷彿一陣春雷,在衆人頭上滾動。
大家這才明白,皇上這是要試行新法,試圖解決千年大難題,約束官員的貪贓枉法。
“以官制官不是長久之計,那有什麼好法子嗎?
太祖皇帝的《大誥三篇》裡有定,百姓可以將貪官污吏綁縛赴京治罪,雖無文引,關津也要即時放行,毋得阻擋,其正官首領及一切人等,敢有阻擋者,其家族誅。
又有規定,自布政司至於府州縣吏,若非朝廷號令,私下巧立名目,害民取財,許境內諸耆宿人等遍處鄉村市井,連名赴京狀奏,備陳有司不才,明指實跡,以憑議罪,更育賢民。
洪武十八年,常熟縣陳壽六等三人把貪殘害民的官吏顧英綁縛至京而奏,太祖皇帝當即賞陳壽六鈔三十錠,三人衣各二件,還免除他三年的雜泛差役,並警告地方官吏:膽敢對陳壽六打擊報復者,一律族誅。
洪武十九年立夏,嘉定縣弓兵首領楊鳳春殘害老百姓,該縣百姓郭玄二以及同伴,拿着《大誥》進京告狀。
經過淳化鎮,巡檢何添觀,刁難郭玄二及其同伴,不予放行,並指使淳化鎮弓兵首領馬德旺索要錢財。
最後,按照《大誥》處罰,馬德旺被斬首示衆,何添觀被剁去雙腳。”
朱翊鈞掃了一眼會場,會場裡更加安靜,大家都在靜靜地等待下文,皇上準備推行的制官新法,到底是怎麼樣的。
“以上舉措,可見太祖皇帝對以官制官心存疑惑,有了以民制官的想法,但是受歷史侷限性,沒有進一步深入,形成行之有效的完善常法。
以民制官的探索,陷入混亂之中。
不少地方有鄉紳豪強,糾集佃戶刁民,公報私仇,剷除異己,將與其有仇怨的地方官綁縛入京,導致不少冤案。
不僅沒有公理得以聲張,反而讓鄉紳豪強進一步欺凌地方。
也有地痞流氓,惡意利用民拿官制度,設計陷害,或者抓人把柄,向地方官吏索要錢財,橫行鄉里”
最後此制無疾而終,消失在歷史中。”
朱翊鈞說到這裡,端起茶杯抿了幾口茶,留出時間讓衆人在寂靜中消化他的話。
等了一分多鐘,朱翊鈞繼續說。
“但是太祖皇帝以民制官這條思路,朕覺得沒有錯,朕要加以改進,制度化、合理化,今天這個滬州各界代表政事協商大會,就是一次嘗試。
如何嘗試?
把各界代表請到一起來,就滬州這兩年施政過程中遇到的問題,做一次深入的總結、分析和討論。就滬州未來五年的治政計劃做一次深入地解釋和討論。
還有滬州布政司,每年收的稅,多少上繳中央國庫,多少預算,花在哪裡,總要當着大家的面,一一講清楚。
按察司有沒有進行有效的官風官紀監督,對於民憤極大的官員和相關官署有沒有進行調查取證,能不能給予各界代表一個回答?
還有檢法廳和司理院,聽上去非常神秘,能不能由相關官員出面,向各界代表做一個詳細說明,說明檢法公訴和司理審判的法定程序是怎麼樣的,提請公訴和審判的依據和原則是什麼。
總不能你們這些司法人員明白,老百姓糊塗吧。
我們的行政、司法如何做到儘可能徇私舞弊,透明化是關鍵之一。
什麼透明化?就是每一步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有跡可循,有實可據。”
朱翊鈞笑着說。
“朕聽到過一個論點,不管用什麼法子,都無法杜絕徇私舞弊、貪污腐敗,話裡話外的意思,既然如此,何必費那麼大的勁!
真是笑話。
人反正都是要死的,乾脆躺在那裡等死好了。
我們對公正、幸福的追求是永不滿足的。正是這種追求,我們中華民族和華夏文明,才一步步走到今天,屹立在世界之林。
這也是我們一直在力行新政,不斷推行新法的根本原因。”
朱翊鈞停了幾秒鐘,又說。
“各界代表政事協商大會,是一次嘗試,朕真正想做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