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時分。
在鄉場橋邊不遠停下,陳鋒搖下車窗問水果攤主:“鄉中心校怎麼走?”
“那邊上坡就是。”
臨近春節,水果攤生意不錯,攤主熱情招攬:“老闆是去走親戚?我這裡水果新鮮得很。你看這個紅富士,新品種,又大又脆又甜……”
陳鋒沒打算買水果,隨口問道:“你認識陳貴良不?”
攤主笑道:“肯定認識噻。”
“他很有名?”陳鋒感覺有內情,連忙下車給攤主遞煙。
攤主卻警醒起來,對陳貴良避而不談,反而稱讚起那支香菸:“驕子,好煙囉。”
陳鋒乾脆把半包煙全遞過去:“你是陳貴良的親戚?”
攤主卻不接煙了:“你問他做啥子?”
陳鋒胡謅道:“我是二中的老師,寒假期間來做家訪。”
攤主笑了笑,沒有再說話。
他又不是傻子,還有兩天就過年,老師怎麼可能來家訪?
陳鋒實在沒辦法,只能掏出自己的記者證:“我是《西華都市報》記者。陳貴良同學出名了,我是過來採訪的。”
攤主盯着記者證看半天,反而愈發懷疑。
陳鋒又從車裡取來一張報紙,並拿出自己的身份證:“你看這裡的報道記者名字,是不是跟身份證、記者證一樣?”
攤主終於笑起來:“陳貴良是好學生,好得很吶。”
“怎麼好的?”陳鋒問道。
攤主卻不仔細講,只是反覆強調:“反正就是好學生,你寫文章表揚他嘛。”
陳鋒刨根問底:“他做了什麼好人好事?”
攤主支支吾吾不說話。
陳鋒道:“你如果不知道,我就去採訪其他人。”
攤主終於開口,卻不說陳貴良:“鄉場那邊是白沙壩村。村裡頭有個龜兒子,從南方打工回來,搞了一個青龍幫。還說自己是古惑仔,在港城跟陳……陳啥子混過……”
“陳浩南?”陳鋒說道。
攤主點頭:“對對對,就是陳浩南。”
“還有人信啊?”陳鋒好笑道。
攤主說道:“唉喲,那些憨包娃兒信得很,攆在他屁股後頭喊老大。”
陳鋒問道:“這些混混都幹了什麼?”
攤主說道:“最開頭他們膽子不大,只敢找學生收保護費。後來心就野了,老子擺個水果攤,每個月都要交保護費。”
攤主指着橋頭一家小飯館:“張二娃就因爲沒交保護費,他店裡頭的幾個蜂窩煤竈,半夜被撬門擡去丟到河裡,還在他牆壁上到處潑潲水。”
“你們沒報警?”陳鋒問。
攤主嘆氣道:“鄉派出所早就撤了,只有鎮上一個派出所。鎮派出所那邊,也攏共只有幾個人。我們報警,就派兩個人過來調查。也抓到過幾個混混,都是學校的初中生,教育幾句就喊家長領回去。青龍幫那幾個頭子,每次都躲得快,根本就抓不到!”
“是不好處理。”陳鋒說。
攤主說道:“我們就做點小生意,那些龜兒子提刀帶棒。你說咋個惹得起?反正保護費也不多,我一個月只交10塊錢,就當是打發叫花子。”
陳鋒聽了哭笑不得:“一個月10塊錢保護費?”
“後來說要漲價成15塊,我都還沒來得及交,那幫龜兒子就被陳貴良弄了。”攤主幸災樂禍。
陳鋒問:“怎麼弄的?”
攤主說道:“陳貴良放學被他們堵在橋頭,嚇得朝我這邊跑。他被人踢了一腳,撲在我水果攤上,把我的蘋果跟番茄都撞翻了。那些龜兒子圍着他打,我還看到有人用鋼管悶了兩下。”
“當時是夏天,我順便賣幾個西瓜,攤子上擺着一把西瓜刀。陳貴良提起我的西瓜刀就砍……陳記者,你不要亂報道哈。這個不是打架鬥毆,法院那邊判的正當防衛。用電視劇裡頭的話來講,就是行俠仗義、除暴安良!”
“陳貴良的班主任出面,寫了一封請願書。我們這些做小生意的,當時都在請願書上簽名蓋手印。你隨便在鄉場找個鋪子攤子問,都是簽了名作了證的。哪個不說他是好學生?”
陳鋒早已掏出速記本:“後來呢?”
“後來那幾個龜兒子被抓了,有的從醫院出來就去坐牢,聽說還查出來犯了別的事,”攤主說道,“派出所的也不講明白,說是涉及未成年隱私。我們這些人就猜啊,可能是青龍幫騙了不止一個女學生去坐檯。領頭那個龜兒子判了十年,肯定不止收保護費那點事!”
涉及到初中的女學生,陳鋒聽得極爲憤怒:“確實是除暴安良!”
陳鋒又問:“縣二中是省重點,陳貴良怎麼考進去的?”
“他腦殼靈醒噻,讀書讀得好,”攤主笑着說,“那幫龜兒子把學校搞得烏煙瘴氣,鄉里連續兩年都沒學生考上二中。陳貴良當年考全鄉第一名,全鎮第一名!那句話咋說的?文武雙全!”
讓領導和老師頭疼的陳貴良,在這攤主眼裡卻是個少年英雄。
陳鋒又去其他店鋪和攤位,採訪了一些個體戶。他們都說那些混混是壞蛋,歷數混混們的惡行,對陳貴良的講述反而不多。
接着又去學校,採訪陳貴良的初中老師。
再去鎮派出所採訪。
綜合各方描述,一個品學兼優、敢於跟惡勢力做鬥爭的少年形象愈發豐滿。
陳鋒想起那首詩的序文:乃在草莽方寸間,有撐天拄地之氣魄存焉!
……
陳興華和姚蘭夫妻倆,連續幾天去排隊,都沒買到返鄉車票。
最後實在沒辦法,只能加錢買黃牛票。
而且還是站票。
他們帶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白天只能在車廂裡站着,晚上再躺過道打盹兒。偶爾有人中途下車,能夠趁機坐幾分鐘。
總算到了山城,這裡是終點站,回老家需要再換乘火車。
夫妻倆渾身痠痛,又捨不得去住旅館。他們只買到次日的車票,決定在候車大廳等待半天一夜。
也顧不得什麼形象,兩人選了一個角落,拿出毯子鋪在地上睡覺。
從中午睡到晚上八九點,總算緩解了疲憊。陳興華閒得無聊,便讓老婆看着行李,自己跑去站外買來幾本雜誌。
全是那種盜版地攤雜誌,充斥着秘聞、暴力和豔情。
放在二十年後,隨便發在哪個網站,這些內容都無法過審。此時卻大搖大擺售賣,廣受底層百姓喜愛。
回到候車大廳,姚蘭說道:“那邊有打開水的。”
“那我守着,你去泡麪。”陳興華盤腿坐下。
姚蘭拿出兩個鋁製飯盒,他們當然捨不得買杯裝泡麪,都是用飯盒打開水來泡袋裝的。
把方便麪泡上,又拿出兩個煮雞蛋。
正吃着面看雜誌呢,旁邊有看報的議論起來。
“這個龜兒好凶,寫篇文章就能讀清華北大。還是我們市的!”
“啥子哦?”
“作文比賽啊,一等獎。有個記者不信他寫得出好文章,當場就給他出題目,龜兒走了七步又寫出來一首詩。你不信看嘛。”
“喲,真是我們龍都的。”
“富世二中的。我娃兒要是能保送清華北大,老子過年都不回來,天天悶起幹活供他讀書。”
“你想得倒美。你屋頭那個娃兒,莫說考二中,一中都考不起。”
“就不爭氣啊。不好生讀書,只曉得要生活費。老子回去就打他一頓!”
“哈哈,過完年再打嘛。”
“……”
陳興華和姚蘭聽到“富世二中”四個字,齊刷刷朝旁邊看去。但他們也沒多想,不覺得那是自己兒子。
又有一個民工接腔:“胡幺倌,你們在說啥子?”
“富二中的學生,寫文章保送清華北大了。”
“我侄兒也是二中的,會不會是他哦。”
“你做夢嘛。”
“叫啥子名字?”
“陳貴良。”
陳興華和姚蘭同時愣住,他們各自放下飯盒,對視一眼確認自己沒聽錯。
陳興華走過去問:“老鄉,你說是富二中的陳貴良?”
“是啊。”
“報紙能不能借我看一哈?”
“等我看完再說。”
“啥子報紙?”
“《南方週末》。”
農民工很少有讀《南周》的。
這份報紙,是有人看完扔在候車大廳,被那農民工撿來打發時間。
陳興華快步跑出去,很快就買回來一份,喜滋滋遞給老婆過目。
姚蘭滿臉笑容看完,又擔憂道:“會不會是同名同姓?”
“哪有恁巧?”陳興華說,“良良從小作文就好。”
夫妻倆反覆閱讀好多遍,愈發確認就是自己兒子。
但他們沒有到處宣揚,只坐在那裡捧着報紙偷偷高興。
七年多的還債生涯,讓夫妻倆變得小心謹慎,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敢出風頭。
又過一陣,陳興華終究是沒忍住,故意跟旁邊的幾個民工搭訕:“這個娃兒確實厲害,清華北大可不好進啊。”
一個民工說道:“換成是我娃兒,老子睡着了都要笑醒。”
陳興華說:“我也要笑醒。”
又有民工說:“你們就不要做夢了。這種娃兒,肯定是城裡頭的。他媽他老漢兒,可能還是哪個學校的老師,不然咋個培養得出來嘛?農村娃兒就不得行,全部都是留守兒童,天天打架鬧事,能讀完初中都算好學生。”
陳興華笑道:“那倒不一定,農村娃兒也有自覺的。”
聊着聊着,話題就轉到別處。
但陳興華總是把話題又扯回來,變着法的誘導旁人誇自己兒子。
姚蘭在旁邊看得直笑,笑着笑着眼眶就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