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種頭盔?還只有一個?”
陳貴良接過屎黃色工地安全帽,很想請譚警官給父親上一課。
去年可是正式頒佈了《道法》!
陳興華不以爲意,等兒子坐好,發動車子就跑:“都一樣,這種帽子很安全。”
陳貴良問:“你不會駕照也沒考吧?”
“摩托車還要考駕照?”陳興華頗爲驚訝。
此時的農村地區,騎摩托車還真沒人考駕照,甚至不知有摩托車駕照這玩意兒。
陳貴良感慨:“你找時間去考一個吧,頭盔也買兩頂正規的。”
“行。”陳興華一口答應。
這絕非敷衍之辭,他肯定會去考駕照。
因爲有了駕照,他就能感覺更正規,還能把駕照掏出來裝逼——其他騎摩托車的都沒有,就他一個人有多牛啊。
陳興華操作着摩托車,在崎嶇不平的村道行駛:“楊碩轉業了,等着分配崗位。他老漢兒(父親)前幾天找我,問你能不能幫忙安排工作。”
“我跟他聯繫。”陳貴良道。
楊碩原名楊偉,因爲被同學嘲笑,初中的時候改了名字。
他比陳貴良大一歲,從小學到初中都是同班同學。
楊碩被人欺負時,陳貴良還幫他出頭打過架。
後來陳貴良被人提刀堵住,楊碩嚇得跑去附近商店打電話報警,報完警就躲在裡面不敢出來。
事後,陳貴良並沒有埋怨他,但楊碩卻感覺很內疚,認爲自己當時不夠義氣。
他沒勇氣面對陳貴良,每次見到都故意躲開。
很快就中考了,陳貴良去讀高中。
楊碩則去修車廠當學徒,下半年又參軍入伍。此後就一直沒再見面,只給陳貴良寄了兩封信,其中一封還附帶軍裝照片。
這小子倒黴得很,兩年義務兵轉士官,但才轉爲士官一半年,就遇到最後一輪大裁軍。
在另一個時空,陳貴良大概知道他的人生軌跡——轉業安置一直沒落實,楊碩就跑去修車廠打工,後來跟人合夥開了個修車鋪。
陳貴良以前看《士兵突擊》,總是下意識想到楊碩,因爲楊碩就是坦克兵被裁的。
摩托車忽然停下。
礙於地形原因,陳興華裝逼裝不徹底。
他讓兒子下車走路,自己慢吞吞把摩托車開上田埂。
這個田埂挺寬的,老司機載人也能開過去。但陳興華對自己的技術沒信心,只敢一個人慢慢開,偶爾還腳尖點地害怕翻車。
駛過田埂,又是陡峭的山坡。
陳興華小心翼翼開到山坳,急出一額頭汗水,總算過了心中的難關。
“哈哈哈!”
見老爸那副樣子,陳貴良忍不住笑起來。
倒沒什麼危險,如果在山坡上翻車,兩邊都是種着莊稼的旱地。如果在田埂上翻車,頂多栽進水田裡蹚一身稀泥。
“大哥,良良!”二嬸熱情打招呼。
以前她做得有多過分,現在她就顯得多殷勤,甚至主動幫陳貴良的父母幹農活。
二嬸做這些,其實就一個訴求,想讓陳貴良幫襯她兒子。
過了二嬸家門口,再經過一家鄰居,就翻過山坳再次下坡。陳貴良家在半坡上,繼續往下便是竹林、樹林與河灘。
依山傍水,滿眼蒼翠,風景一片如畫。
當然,前些年完全不一樣。樹木沒這麼多,河水髒得沒法看。
98年大洪水之後,長江中上游有水土保持政策。沿河土地要求退耕還林,只要種樹就有糧食補貼,於是河流兩岸就變綠了。
隨着本地工廠接連倒閉,河水也變得清澈。
纔有了現在世外桃源般的美景。
陳貴良一回到這裡,就變得非常舒心,瞬間洗去喧囂與煩躁。
“過來擡一下!”陳興華喊。
卻是摩托車想弄回自家院壩,必須駛過房屋側方的排水。坡路有點陡峭,一個人不好弄,還得陳貴良搭把手。
陳貴良一邊幫忙,一邊調侃:“你這騎車夠麻煩的。”
陳興華說道:“我打算在陽溝上面,換一塊更寬的石板,一個人就能推過去。”
“這房子什麼時候修?”陳貴良指着自家的破屋。
陳興華道:“過兩年再說。我又買摩托車又修房子,太惹人眼紅了。現在下暴雨已經不漏水,我去年冬天弄了一下屋頂。”
奶奶和老媽正在屋裡看電視,聽到動靜一起出來。
母親姚蘭也趕時髦,燙了一頭波浪卷,還戴着一對金耳釘。估計,這也是她打工時的夢想。
嗯,跟老爸還挺般配,彷彿90年代的城裡人。
奶奶沒有任何變化,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衣服——給奶奶買了新衣服,但她就是放衣櫃裡不穿。
“喵~~~”
熊貓兒叫喚一聲,自己在院壩裡原地轉圈,似乎想吸引陳貴良的注意。
但陳貴良走過去,它又猛地鑽進屋檐下的柴堆。
“娘娘。” “媽。”
陳貴良笑着喊了兩聲,老媽過來接他的行李,奶奶站在檐下朝他微笑。
進屋之後,陳貴良啥也不管,四仰八叉躺牀上。
用了好多年的舊涼蓆,局部地方用竹篾重新編過。涼蓆下面鋪着去年的稻草,軟軟的還能聞到稻草味道。
躺在家裡好爽,比酒店的牀墊還舒服。
老爸老媽把東西放好,就過來跟陳貴良說話,聊起鎮裡、村裡的近況。還說鎮裡的領導,專門來村子裡視察農業,特地到陳貴良家走了一趟。
村幹部甚至想幫小舅申請低保,卻被小舅劈頭蓋臉罵了一頓。
小舅也要面子的,堅決不承認自己有問題。
又聊起城裡那些親戚,本來奶奶沒打算慶生,他們約好了一起過來,搞得陳興華不得不臨時擺酒。
說一千道一萬,父母就一個意思,現在他們過得很風光。
陳興華說:“有來借錢的,但我只借了一家。二組那個賴順強,他兒子腦殼裡面長腫瘤,要到蓉城去做手術。才15歲,可憐得很,幸好發現得早還有救。我借了5000塊錢給他,讓他不要到處說,他應該不會亂說。”
“這種錢是該借。”陳貴良道。
聊着聊着,他睡着了。
臨近傍晚醒來,陳貴良繼續躺在牀上,做飯他也不去幫忙,盡情享受被親人照顧的幸福。
這種感覺特別爽。
正是夏天,吃過晚飯,離天黑還早。
“爸,我騎一下你的車子。”陳貴良喊道。
陳興華先把鑰匙拋過去,接着才問:“你會騎嗎?”
“會。”
只在村裡騎一會兒,就別扯什麼駕照了。
陳貴良騎着摩托車,上坡下坡穿過田埂,把陳興華看得一愣一愣。
駛上村道,不時有人跟他打招呼。
他還看到一個小學初中的女同學,揹着嬰兒在路邊洗尿布。卻是早早去沿海打工,被男朋友搞大肚子,臨產之前男朋友跑了,只能生下來帶回孃家養。
老同學四目相對,就挺唏噓的。
那女同學擠出尷尬笑容,表情非常窘迫,隨便聊了兩句,就埋頭繼續洗尿布。
騎車來到楊碩家附近,陳貴良扯開嗓子大喊:“偉哥!”
楊碩在改名之前叫楊偉,擁有“偉哥”和“陽痿”兩個外號。
這小子光着上身蹲在門口吃飯,看到陳貴良頓時一喜,三兩口把飯刨完就跑過來。
“草,你身材可以啊。”陳貴良頗爲羨慕,居然還有腹肌。
楊碩喜滋滋炫耀自己的肌肉:“你以爲我怎麼轉士官的?沒給人塞東西都能轉,全憑自己的實力!”
“上車。”陳貴良說。
楊碩一個縱身跳上來。
陳貴良連忙補充道:“別挨着我,一身是汗還沒穿衣服。”
“哈哈。”楊碩樂得大笑。
轉眼間,陳貴良開車到學校。
村裡的小學,泥地操場長滿荒草,教室已經倒了兩間,只剩廁所和老師辦公室。甚至磚頭都被村民順走一些,拿回家砌豬圈什麼的。
楊碩掄起棍子打草驚蛇,拍着一棵白楊樹說:“這棵樹是我種的。”
陳貴良指着另一棵樹:“那是我種的。”
這裡有他們無數的童年記憶,本來已經忘了,來到學校又想起來。
陳貴良好多年沒來過村小,也掄着棍子打雜草,走向已經倒塌的教室。
當時膽子真大,牆壁撞着隱隱在搖,他們一羣孩子還故意撞牆,比誰把教室牆撞得搖晃更厲害。
沒被壓死算運氣好。
陳貴良看到跟牆體一起碎裂,倒在地上的黑板碎塊,掏出手機藉着亮光查看。
沒有粉筆字跡,早就被雨水沖刷乾淨了。
“你有什麼打算?”陳貴良問。
楊碩說道:“安置不落實,只能去找工作。我啥都不會,就學過修車,看哪家修車廠還招人。”
“跟我幹吧,”陳貴良道,“開學以後,我要派人搞活動,你跟着他們到處跑,一邊打雜一邊學東西。如果實在學不會,以後給我當司機。工資是有制度的,按規矩辦。”
“好!”
楊碩高興道:“大富翁都有保鏢,如果我學不會別的,就給你做司機跟保鏢。我格鬥很厲害的,真不吹牛。”
“你那不算實戰,我有實戰經驗。”陳貴良說。
楊碩想起當年的砍人事件,語氣沉重道:“那個事情,我一直都想說對不起。我當時是真被嚇到了,只敢打電話報警,躲在店裡一直髮抖,大夏天嚇得渾身發冷。”
陳貴良笑道:“你以爲老子不怕啊?都被嚇傻了,腦子裡一片空白。過去的事還提它個屁。”
楊碩表情嚴肅:“我現在不怕了,對方有槍都不怕!”
陳貴良拍拍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