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受]美人長無衣
一聲便驚醒了藥真。藥真從推開門的時候就能隱約感覺到屋內氣息的特別,進門之後他驚訝的發現,牀上躺着的人身上散發着極爲微弱的呼喚氣息,似乎和他身上靈氣隱隱同出一脈一般。
“這便是越君?”藥真擡頭問道,卻是看到越臨昔慌亂的神色,似乎剛剛發生了什麼。
越臨昔心頭無措,胡亂應道:“君父。”
藥真卻是明白了他的意思,點點頭,拋出一個讓衆人訝異的消息:“那你家族,應該是與藥樹族頗有淵源。不出意外,上古時期,你宗族的守護之族便是我族。我自從進入越王宮地界,便能感覺到隱隱的呼喚氣息。但有段時間極爲微弱,我難以覺察。直到今日一見,我應該可以確定了。”
“守護之族?”越臨昔愣愣重複。
“是的。”藥真便索性解釋個明白,“守護之族是上古之時,人族與各個古族締結的一種靈魂契約。當時天地間靈力□,人族所在地界卻是受到影響最輕微的。越是靈力強大的古族,越是反噬的厲害,天地之間無處藏身,藥樹族只好求助於人族。”
“但人族能提供如此秘地的宗族很少,故藥樹族以重塑提供庇護之處的人類宗族的血脈爲交換,將我送上潛淵山並締造結界。現在看來,那兒應該在上古時期就是你越國王室宗族的一處秘地。”
衆人聽的皆是一愣一愣,上古便就有人族了?
藥真看了看容色枯槁的越君,接着說道:“如果龍族的後裔也活到如今,那麼吳國王室的守護之族便是龍族了。”又補充了一句:“越君命數衰敗如此之快,本是拿了這碧珠也沒什麼救的。”
那個龍族的楚天闊是吳國守護之族的後裔?越臨昔聽到藥真後一句剛生出幾分絕望來,但又聽出些希望的意思,便看着他。
藥真見越臨昔神色疲憊,便安撫道:“既然我是你宗族守護之族的後裔,就有法子救他。”說完便上前,探了探越君鼻息,點點頭,左手憑空一劃,綠色的靈力凝成一片薄刃,對着自己右手手腕一割。
登時碧綠的血液便涌了出來,藥真凝神左手靈力劃去,五指微張,引着涌出的血液畫出一個精巧的碧色小陣來。指尖一點,小陣沒入越君眉心。越君的氣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起來,不一陣子便和前幾日無甚區別了。
藥真劃傷自己的動作太突然,幾個男人都沒來得及阻止,藥真已經做完一切,把傷口止了血。見幾個伴侶生氣的瞪他,便有些心虛,縮了縮脖子,轉頭吩咐越臨昔:“將那珠子放在你君父心口。”
越臨昔上前,依言放上。只見那碧珠慢慢融化,分出無數條絲線來,沒入越君體胸口,生生拖出來一條嬌小的黑腹白蟲來。那蟲子掙扎不休,卻被碧色光絲生生扯斷,落在地上兩截,掙扎半晌,死透了。
藥真和苗月翩對視一眼,一齊上前確認了一下越君的情況。
“如何?”越臨昔有些緊張的問。
藥真有些遺憾的看了越君一眼,語帶安撫:“越君命數衰敗過劇。臨昔,即使是我的藥血陣加上冷桃藥陣的碧珠,也只能將越君的命數堪堪拖住三個時辰。越君應該快醒了,這三個時辰期間,他會恢復到身體還未虧空之前的狀態。只是……”
藥真上前輕輕抱住神色有些呆滯的越臨昔,“抱歉,人壽由天。該做什麼就立刻去做,不要拖延,將一切情況都告訴你的君父吧。起碼,也給他個明白。”沉默一陣,又補充一句:“你莫孤獨,我還在。”
藥真的話有些無頭無腦,越臨昔卻是明白他話裡的意思:不要覺得自己世間從此孤獨一人,還有他。心頭慢慢回暖,越臨昔緩慢的擡手。極溫柔的攬住藥真肩膀,輕輕一抱,有些釋然的開口道:“是的,你在。”
室內很安靜,只有起伏的呼吸聲。衆人均未開口,只是靜靜看着相擁的倆人。牀榻上傳來輕微的響動,越君慢慢睜開了眼睛。
此時後君中殿正在抿茶的甄晚竹突然心口一陣劇痛,細瓷雕花茶盞跌落在厚實的地毯上,悶悶的滾灑一圈碧透的茶水。這是……誅心蠱……死了?明媚的大眼微微凸出,瞪的十分猙獰,怎麼可能!
越君難道被救治好了!?甄晚竹突然心頭升起一種極爲不安的預感,她慌慌張張站起身來,神色有一瞬間的迷茫。
殿門外一輪將落的血色夕陽,這注定不是一個平靜的黃昏。
碧日宮後殿。越君長髮未束,端坐在明鏡前,微微合着眼瞼。絲絲的銀白從在漆黑的發間隱約可見,越臨昔力道極輕的爲他束髮。
“昔兒,你做的很好。不用小心翼翼。”越君沒有睜眼,輕輕一句話便讓越臨昔情緒極爲複雜,父子倆人從未如此貼近過,低聲道:“是,君父。”
衆人都坐在後殿廳中,見越君一身重紫朝服出現,便都起身執了大禮。越君擺擺手讓他們起身,率先走出了殿門。多年的病痛折磨之下的越君,今日卻像是回到了最鼎盛的年月,身姿威嚴,氣勢從容。
夕陽如火,在西天邊燃燒着慢慢墜落,帶着一種將逝的壯美。越君不禁深深吸了一口夏日黃昏的空氣,盈盈的日光暖香,混雜着百花盛開的芬芳縈繞鼻間。
活着,健康的活着。原對此言不以爲然的越君,如今臥牀數年嚐盡苦澀後,品到這一絲甘露,竟然有種想流淚的衝動。越君站着不動,身後諸人也是靜立原地沒有說話。黃昏的小風掀起衆人的衣角,發出細微的響動聲。
“昔兒,開始罷。”越君只是很簡短的說了一句,便起身慢慢向中君朝堂行去。
碧日宮前殿宮衛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將整個碧日宮前殿圍了個嚴嚴實實。越臨昔從懷中拿出君父在密室交給他的修羅花號,使力一拉。一朵妖冶的血花在空中霎時炸開,頓時強烈的殺伐之氣彌散開來。
整個越王宮如同一鍋熱油突然被潑了一盆冷水,頓時炸開,一片混亂。碧日宮內的幾個宮衛宮侍被下令抓了起來。駐守越都的墨家軍精銳,大公子的公子衛,直屬越君的影衛營傾巢而出。整個越王宮如同一個架巨大的戰爭機械,看似緩慢卻又極快的運轉起來。
這是越君繼位以來的第一次晚朝。悠遠的暮鐘聲在黃昏的天色中遠遠盪開,帶着一種沉沉的壓抑感。天際一羣昏鴉撲簌簌的飛過。
羣臣都慌里慌張的趕往中君朝,心中不免疑惑重重:越君近年來因爲身體不適不再臨朝,中君朝已經有數年未開了。近日裡都是公子們與羣臣在太和堂議事,代理監國,難道越君身體大好了?
夕陽將落,通向中君朝的宮道沿途燈影綽綽,分列道路兩旁的宮燈皆被點亮。沿途盡數是駐守越都的墨家軍,公子衛和影衛營的精銳把守。這些飲過血的軍人和暗衛都武器錚亮,氣勢森然。羣臣默然走上中君朝長階,禁不住背後滲出細密的冷汗來。
羣臣均已列位,拱手跪趴執面君禮。越君一身重紫朝服,頭束玉冠,端坐君位,面色看上去竟是已經大好,看的底下一撥老臣熱淚盈眶。
越君將羣臣神態一一看在眼中,心下倒是有些欣慰。看來越國國運昌盛,羣臣歸心,即使暫現孱弱之象也是一時。他看了一眼身邊神色略帶悽然的越臨昔,臉上染上一絲極重的愧色。隨後神色一清,暗自道他定要在撒手而去之前將唯一兒子的繼位障礙一一清掃乾淨!越君眼中閃過一絲決然。
宮侍統領成閱向前踏出一步,聲調悠長:“傳————罪臣甄晚鬆,羅布書,楊尚,罪婦甄晚竹,罪民越臨朝,上殿!”羣臣中一片譁然。越臨朝和甄晚竹雖然之前被大公子下令禁足,但他們不是當大越二公子和現任君後?怎的成罪民和罪婦了?
當甄晚竹看到半空的那朵修羅花號的時候,她絕望的閉上了眼睛。修羅花號,歷代君主召集羣臣晚朝的信號,越君醒了。
所以當暗衛帶着一絲蔑視行禮請她帶上手鐐,前往中君朝堂的時候,她只是很諷刺的笑了一下。多年來所有的佈置和暗樁均被越臨昔連根拔起,她以前竟是小看了許多這個繼子,以爲他就沉迷於經商和武道。早知如此,真該當時他出生的時候就弄死他。若不是當年她懷着朝兒快臨盆了,她怎麼會放過這隻漏網之魚!?
甄晚竹跪在朝堂之上,毫不掩飾眼中的怨毒之色,狠狠的唾了一口,越君這種戕害大哥的混賬,就該同樣斷子絕孫纔對!當她看到同樣被鎖着雙手帶進來的越臨朝之後,她的眼中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朝兒!?”
甄晚竹猛地轉頭,狠狠的看着高坐君位之上的越君:“爾怎忍!朝兒是大越公子!你越君的兒子!”
越君眼神冰寒,並未理會她。只是擺擺手,旁列的暗衛便上前,封住了她穴道。甄晚竹漲紅了臉,憤恨不已,想說些什麼,掙扎半晌卻是徒勞。
成閱對下面的嗡嗡聲充耳不聞,待到五人一併帶到便一抖手中君詔令,便開始宣讀。
“前君後甄晚竹,懷執怨懟,德行有虧。寡廉鮮恥,禍亂宮闈。既無賢淑之德,而有跋扈之風。數違教令,不能撫循它子,訓長異室。上戕君王、子裔,下害忠臣、善民。結朋豢黨,通敵叛國。兼誕子,上違天德人倫,下污王室血脈。故,撤君後號,貶爲庶民,賜鳩酒一杯,白綾三尺,血匕一把,然。”
“前二公子越臨朝,生性愚鈍,才學虛浮。勾結朋黨,通敵叛國。既無治國之才,而有佔巢之心。數違教令,不能敬待父兄,不孝不義。故,撤公子號,貶爲庶民,賜鳩酒一杯,然。”
“前吏堂統領甄晚鬆,承九大罪狀如是,通敵叛國,貽誤軍機,賣官鬻爵,勾結朋黨,任人唯親,擁戴自居,收受賄賂,與民爭利,圈養私兵。另,兼禍亂宮闈,誕子,上違天德人倫,下污王室血脈。故,奪世襲國公爵,甄氏宗族一族皆貶爲庶民,賜血刃一把,然。”
“前嘯虎崖總兵羅布書,謊報軍情,貽誤軍機。通敵叛國,臨陣脫逃。勾結朋黨,謀財爭利。收授賄賂,反心昭彰。故,撤總兵軍職,貶爲庶民,絞刑,然。”
“前二公子居內管事頭領楊尚,爲色所迷,爲虎作倀。□宮闈,迫害君妃,兼戕害王室血脈。毒害前君後、大公子在前,暗殺朝內重臣、良將在後。故,楊氏宗族一族皆貶爲庶民,凌遲,然。”
退了一步回去,成閱眼觀鼻鼻觀心垂手靜立一旁。朝堂之上稍稍安靜了一瞬,便突然猛的喧譁起來,炸窩蜂一般。
有些被牽涉到的大臣在聽完君令詔之後臉色慘白,有些消息閉塞的文臣聽完之後目瞪口呆,有些早已知曉的大臣神色平靜,有些老臣面上漲紅,狠狠的唾棄那跪在朝堂上的四人,“通敵叛國,當凌遲爲快!”“喪盡天良,寡廉鮮恥!”“污染王血,其罪當誅!”
天邊只餘最後的一片暗紅,像殘血乾涸的顏色。
甄晚竹聽完罪詔令後,神色癲狂,理智全無。被封住穴道一句話都無法張口的她,當朝撞柱。細白的額頭上觸目的血液汩汩而下,甄晚竹面上帶淚,掙扎着爬向臉色灰暗,蓬頭垢面,形容狼狽的甄晚鬆,使勁全身最後一絲力氣卻還是沒能夠到他的左手。
一隻保養精緻的手無力的垂落,袖間一支被磨的極爲光滑的朱釵摔落在呆愣住的甄晚鬆面前。
“竹子!”甄晚鬆極痛苦的叫了一聲,揮開上前欲拖的暗衛,也顧不得自己跪的發麻的雙膝,撲上去握住那隻冰涼的素手,神色悽婉,喃喃道:“竹……子……”
一羣暗衛見他癲狂,也不好下手,任由甄晚鬆顫抖着手拿起那支掉落的朱釵。深深看了一眼那邊拼命搖頭不敢置信的越臨朝,反手狠狠將朱釵送入自己胸膛。
一大片血暈開,甄晚鬆嘴角滲出一些血沫,神色悽惶,極爲溫柔的抱着已經沒有氣息的甄晚竹,輕聲呢喃:“竹子,黃泉道上,大哥陪你……”言罷頭一垂,衆暗衛來不及阻止,倆人已經死在一處了。
越臨朝發出一聲怪異的嗚咽,想撲上前去,卻被反應過來的暗衛們迅速架住,封了穴道。朝堂上鴉雀無聲,靜靜看着這一出人倫慘劇。暗衛們極快的將幾人架的架,押的押,拖的拖,很快的,地面恢復了之前光滑如鏡的模樣。
正坐君位上的越君突然覺得很疲憊,顏色一瞬間便蒼老下來。他這一輩子,唯一留下的血脈只餘一個越臨昔。但他因爲寵愛甄晚竹而冷落前任君後,那個溫婉的女人卻臨死都未曾再對他展顏。每次看到越臨昔和他母親極爲相像的容顏,他便心頭有愧。
因爲這種沉重的愧疚感,他沒有將越臨昔貼身撫養,而這孩子又是個極有能力的,打小便很沉穩懂事。隨着越臨昔年紀漸長,父子倆人愈是難以親密,這一拖便是到了生死將別的時候,後悔卻也無濟於事。
後君殿後的雨梨林中。漫天的雨梨花正開到盛時,林間浮動着盈盈的雨梨花香,清甜的,帶着絲絲的涼意。深宮暗夜裡的血腥和罪孽都被這方繁美的土地淨化,那些還未出世便命隕於此的孩子,都像是化作了花間輕盈的精靈,靈魂在風中淺淺吟唱。
越君和自己兒子在雨梨林裡一同散步,踏足在雨梨花爛漫盛開的的林間小道上,越君一邊走,一邊跟自己兒子說着和亡妻的往事。
倆人說着說着便提起藥真來:“那藥真是古族後裔,也算越家的守護之族。你若註定是他命定伴侶之一,則切記爲我越家留下子嗣。那個孩子,眼神溫良,品性端和,是個值得託付衆生的伴侶。你莫如爲父一般,失去才知珍惜,悔之晚矣。”
越臨昔聞言默默點頭:“是。謹記君父教誨。”
這種溫和的氣氛在父子倆相處二十年頭來還是頭一遭。一直絕口不提自己前任君後的越君,這一次卻是主動提起了越臨昔的母親。越君釋然一般的說着,臉上不自知地帶上溫柔的笑意。
慢慢地,他驚覺可說的往事那麼多,記憶裡塞的滿滿當當盡是年少同亡妻的那段純真的愛情。只是他刻意不去想那段朦朧中帶着柔暖的時光,並不代表他就真正忘記了。
回顧他這一生,可能最珍貴的就是那段青梅竹馬的感情。
這一大片佔地極廣的雨梨林,是當時前君後同越君相識的那年種下來的,如今已經生長了五十多個年頭,極爲繁盛的樣子。前君後自小教養在越王宮,和越君青梅竹馬,極喜歡盛夏開放的雨梨花。
“她總是說,雨梨六瓣象徵着吉祥。滿樹潔白的花瓣被夏天黃昏的風呼……啦啦的吹起……特別像一場冬日裡映着暖陽落下的小雪,美極了。那時候覺得,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亮晶晶的眼睛,也美極了。”越君有些出神的盯着遠處被夏風吹的高高揚起的白色花瓣,語氣極爲溫柔。
撫摸着一棵有些年頭的雨梨樹,手指劃過被時間磨礪的有些變形的幾行字: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牀弄青梅。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
越君緩緩的看了眼西天盡收漫天霞光,墜落地平線的一輪夕陽,似乎突然聽到了亡妻喚他的聲音,竟一如年少時的溫婉:“夫君……走吧……雨梨花都開了呢。”
呼吸漸漸弱下去,緩緩伸出手,越君面上帶着難得一見的癡意:“好,梨兒,一同去看罷。”
暮光悽切如黛,夜色惶然降下,掩住了越臨昔臉上的淚光。
作者有話要說:沒有關鍵字真是高興的一比……繼續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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