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峨山下,圓滾滾的阿九氣沉丹田,肚皮漸漸鼓起,而後突然張嘴一吼——
瞬間,白峨山一陣地動山搖,大小不一的石塊紛紛往山下滾,砸得衆人各自躲閃,無法再交戰。
“天雷功?”戎裝男子臉色即刻微變,忙自封兩穴,隔住耳中的一切聲音,“你是雷玖笙?”
“你明知我主公需要救白衣姐姐而無法脫身,你卻步步相逼,這算什麼好漢?”阿九不答他,雙目一瞪,氣自內生,血從外潤,借用腹語說道,“你三番兩次用這種卑劣手段偷襲,實在有夠無恥。今日你撞我手上,我定讓你嚐嚐我天雷地火的厲害!”
話落,深深一吸氣,張嘴再次發出一聲怒吼,立即引得狂風驟起,樹木連根拔起,山體裂開一條縫,直震得身後的人七竅流血。
戎裝男子就地打坐,咬着牙道:“凌弈軒引我入套,埋火藥,砸大石,也光明磊落不到哪去!”
“哈哈。”阿九聽罷,不以爲然咧嘴大笑:“如果你不是一路跟蹤我主公,又想暗襲於人,又怎麼會中計呢。哦哦,剛纔我還聽到有人對我主公說,明知前面是圈套,他也要闖,因爲他覺得自己有把握取我主公項上人頭!”
“雷玖笙!”藺北皇大吼一聲,一邊坐直身板以內力抵擋天雷音的侵入,一邊無比嚴肅道:“如今天下,只有爲三王爺辦事,方能成就大業。藺某欽佩俠士功力過人,快意恩仇,所以在此好意勸你另尋明主,棄暗投明,如此纔有再生之路。”
“你是說那個性情暴戾,威福自用的渭親王爺?”阿九雙手叉腰,嘿嘿笑了兩聲,道:“你跟着那個狗王爺,還不如跟着我主公,至少我主公知道知才善用,愛惜我們這些部下的性命……”
“如果他愛惜你的性命,就不會讓你在此獨擋一面了。”藺北皇卸下戒備,勾脣冷笑一聲,繼續勸誘:“如果你改爲投靠三王爺,爲我西樑軍所用,三王爺日後定不虧待於你!”
“哼,他能給的,我主公都給得起,而且比他給的更多!”阿九臉一偏,懶得再跟他廢話,肚皮暗暗鼓起,“你且再接我最後一招,我送你們這幫朝廷走狗上西天!”
“冥頑不靈!”藺北皇見說不動他,連忙雙掌交疊擱於胸前,閉上眼睛念起附身咒。而後趕在阿九第九聲天雷吼發出前,全身突然迸出一道金光,與那銀蛇合二爲一,“臭小子,你要知道凌弈軒只是一個世道不容的民間皇子,二十九年前太上皇依術士之言將他連夜抱出宮,並將他貶爲平民,意思就是要讓他死。他能活到今日,全靠他的運氣。但好運是不能維持一輩子的,他的父皇要他死,他的王兄也要他死,所以他遲早是要死的,我奉勸你最好早日歸降三王爺,這樣才能給自己一條生路!”銀蛇瞬息化爲飛龍騰向半空,留下餘音繚繚。
“你放屁!”阿九讓那聲音氣得破口大罵,“如今坐上龍椅的人是大皇子拓跋睿昕——愛民如子,執法如山的君昊帝,你三王爺算個鳥,我投靠誰都不會投靠這個只會使奸計的小人!”
“話別說得太早,雷玖笙,我會一直等你回心轉意!”藺北皇的聲音,漸漸隨風遠去。
“阿九!”解決完那邊的冥熙朝這邊匆匆趕過來,看看銀蛇消失的方向,拍上阿九渾圓的肩,“他帶過來的西樑軍已全軍覆沒了,我們趕快上山尋找主公,剛纔主公爲救落崖的夫人,背後中了一刀!”
“那趕快去!”
*
二十九年前。
一輛掛皁色幃簾的馬車急匆匆從幽深的宮牆內馳出,所經之處,行人紛紛躲閃,讓出一條路。
“皇上,我們到了。”不大一會,馬車停在西京一隱秘的植滿綠竹的竹屋前,開車門,探出弘煊皇帝氣派的獸靴。
“鴻爺,您終於來了,主子已經疼了兩天,胎兒始終出不來。”一守在竹門前的綠竹婆急道,手上還端着盆豔紅的熱水,飄着濃濃的血腥。
弘煊皇帝劍眉一皺,一把推開那緊掩的竹門。
“皇上,老臣無能爲力,是難產。”屋子內的御醫立即跪了下去。
只見牀上的女子,青絲散落一帳子,臉色比身上的褻衣還要白。
“雁杳。”他走過去,吻了吻她汗溼的額,“我接你進宮。”
“不要!”女子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虛弱道:“帶我的孩子進宮,剛纔我做了個夢,夢見一條騰雲金龍直衝雲霄,始終在空中盤桓不去。斷鴻,你該知道這個夢的意思的,他是你的孩兒,我希望你能帶他進宮,讓他風風光光做你的兒子……”
“雁杳……”
“斷鴻。”女子將臉貼進他的掌心,滾下眼淚:“我是不喜歡宮廷生活的,但是這是他的命,我不該阻止。”
“好了,不要說話。”他吻了吻她,放開她的手,走到外面,“如果只能保住一個,朕只想保住雁杳。”
“皇上,目前只有一個辦法可以保護雁杳主子的命,那就是死胎催生。現在難產的原因是因胎兒與母體之間的臍帶纏繞在了一起,導致無法分開,如果選擇剖腹,雁杳主子會有性命之憂。只有用催生藥催出死胎,方能蒂落出母體。而且再這樣拖下去,胎兒遲早會死於腹中。”
他點了點頭:“按你說的做。”
“是。”御醫領命,去準備催生事宜了。
他站在門外,眸中劃過一絲愧疚。
隨後等御醫帶着催生藥進去,他聽到雁杳一聲淒厲的大喊:“不要傷害我的孩子,我會將他生出來……斷鴻,一定要讓我們的孩子活下去,算我求你了……”
“……”接下來,是女子一陣嘶聲竭力的痛叫,以及嬰孩的一聲響亮啼哭。雁杳用盡自己最後的力,生下了這個孩子。
“主子生了,生了……恭喜鴻爺,是個小皇子。”
他連忙推門進去,沒有看那滿身是血的嬰孩一眼,大步流星走到內室,單膝跪在雁杳的牀邊,“雁杳!”
女子撫着他剛毅的臉,笑了:“如果沒有那條龍入夢,我不會讓他進宮,但這是天意。我用我的命,換他的命,不要怪他。”
“雁杳!”
“答應我。”女子乞求着,終是在他懷裡閉上了眼睛。
“轟隆隆!”這個時候,一聲悶雷陡然在夜空中炸開,窗外驟時狂風大作,大雨傾盆,似在響應屋內的悲涼。
女婢手中的嬰孩卻陡然咯咯的笑了,一雙黑漆漆的眼睛望向摟着女子無聲慟哭的弘煊皇帝,閃爍着不屬於嬰孩的寒光。
弘煊皇帝望着他,沉痛喊了一聲“孽障”,大步走出去。這個時候,他只是恨這個孩子果然是個不祥之物,並沒有不承認他是他的皇子。
這個大雨傾盆之夜,他還是將他帶上了回皇宮的馬車。
可是接下來的半月,天空依舊大雨傾盆,根本沒有停止之勢,宮門外的雨水甚至淹了進來。各地摺子紛紛上奏,全部是水患。女媧河決堤,淹掉無數個村子和數條水運河。田間即將成熟的稻穀,一律讓雨水泡爛。儲存在糧倉的谷糧和谷種全部生黴發芽,鼠吞蟲蝕。那是龍尊有史以來最洶涌的一次水災。而後接下來,是小太子重病不起,以及宮中各個小皇子的五日一大病,三日一小病。
“皇上,睿宸皇子留不得。”這個從宮外帶進來的小皇子滿月那一日,天空不再下雨,卻是閃電連連,天雷地火燒燬了不少森林和作物。於是,衆人開始紛紛上奏,惡語流傳。
弘煊皇帝抱着剛滿月的孩子站在宮門前,迎着那地動山搖的天雷,將他高舉頭頂,悽愴的笑了:“你在怪我不讓你來到這個世上,所以要用這種方式報復我對不對?好,既然你克兄克母,又是惡魔轉世,今日我就拿你這孽障來祭天!”
祭天大火,卻讓一場大雨澆熄了。再燃起,雨又降下來,甚至電閃雷鳴,雨勢更猛,引發各地的泥石流。如此反覆四次,終於在一個白眉老道出現後,祭天儀式停歇下來。
“活人一時,渡人萬世,不如就讓老道帶這孽障普渡衆生,化解他身上戾氣可好?我佛慈悲,佛渡有緣。”
弘煊皇帝本想順應民意改用水祭除掉這個孩子,可是想到雁杳臨死前的那行淚,以及她用盡自己的力也要生下這個孩子的決心,他的心一下子軟了,啞聲道:“日後,不要再讓我看到這個孩子。”
就這樣,這個剛剛出生一個月的四皇子,從此銷聲匿跡了,弘煊皇帝對天下聲稱,四皇子染重病,夭折。而老道帶走他後,龍尊國開始恢復昔日的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卻沒有人知道,這個皇子後來又經歷了怎樣的一番波折。
思緒回到現在的白峨山,礦工木屋。
凌弈軒的背部確實在搶救落崖的輕雪時,一時不注意,讓身後的西樑軍劃開了一刀,鮮血染紅整件乾淨的袍子,但那並不致命,止過血,用內力療過內傷後,只需靜養即可。對他來說,這樣的傷,還算小傷,甚至還比不上上次在宣城所中的埋伏。
他閉着眼睛,打坐調息,突然聞到旁邊女子身上淡淡的香味。
眉頭微微動了下。
他認出雲輕雪,是因那日在山上,他也是這樣閉着眼睛的。要知道看不見東西的人,嗅覺會更加敏感,那個時候他聞到了女子身上散發着蓮花清香的自然體香,非常好聞。後來在翩若身上沒有聞到,一時以爲那時中了媚藥,是錯覺,所以他只能認那塊麒麟佩玉。畢竟,是翩若將奄奄一息的他救了回來,並通知了他的部下趕過來。
洞房花燭夜,他是故意要碰他的新娘子的,他想讓這個女子去與尹諾雨抗爭,讓她去遏制尹諾雨。因爲他在這個女子的眼中,看到了一抹仇恨。他知道,只要心中有恨,她就一定會讓自己變強,而尹諾雨也一定不會放過他碰過的女人。
只是沒有想到,碰她的那一刻,他才知道她是那個無聲離去的女子,而且還是……
所以在知道一切原委後,他突然覺得,他做的都是對的。在這個府裡,他不會幫這個女人的,只會冷眼看她掙扎,看她變強,或者是香消玉殞。當然了,他比較期待前者,這樣才比較有意思。
想到此處,他緩緩調息體內流竄的內力,努力讓自己的心平靜。他記得曾有個梳着可愛雙髻,穿一身粉衣的小女孩稚嫩的對他說:哥哥,你不要哭,我將奶孃給我的桂花糖給你吃,你吃一粒,手就不會痛了。
那個女孩磕傷了左手,等着她的親人來廟裡接她。
那個時候,他跪在雨裡,感覺天地如此之大,卻獨獨容不下他一個人。他問這個小女孩:你最親的人已經拋下你了,爲什麼還覺得這糖甜?
女孩白嫩的小臉蛋笑開,露出兩個小梨渦:桂花糖是姐姐買的,奶孃說姐姐去給我買新鞋了,一會就回來接我,你吃一粒,保證很甜。還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哦,每次我想哭的時候,就取出吃一粒,這樣我就不會哭出來,也不會讓奶孃擔心。
那一刻,他覺得那個小娃娃臉上的笑容是最真誠的。這個五歲不到,還要用糖來哄的娃娃也知道不能讓奶孃傷心,而他,在連累了師父和養母之後,還在讓霍師伯爲他擔心。他從來想到的只有被世人遺棄,爲世間所不容,卻沒想過那些正在保護他,真正珍惜他的人。
這是他十七歲那年的往事,那年他傷了眼睛,痛苦過,絕望過,卻也迎來了他人生第二個重大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