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鉤。
棗紅色的綢緞裹滿船艙,沒有大肆鋪張,低調而不張揚。船頭擺了小桌,一壺清酒,兩隻玉盞。
女子青絲披肩,內穿杏黃色輕紗綢衣,外裹了件質料考究的白色裘衣,輕輕躺在男人懷裡。
“爺。”一隻紅酥手掬起一捧水,迎風散開,“只有在這裡,漓落才感覺爺只屬於漓落一個人。更沒想到,爺一年前果然肯娶漓落,並答應在這裡過洞房花燭夜。”
她仰面,突然送上紅脣,羞答答在男人臉上親了一口。
男人一襲淺色居家寬鬆長衫,褪去平日的冷冽換上了溫潤愜意,此刻他正在看那邊燃了燈火的窗子,突然讓懷裡女子這樣一鬧,低下頭來:“今日是你十八歲生辰麼?”
“嗯。”漓落也將目光投向那燈光處,笑道:“我可能比輕雪大一歲,不知道她的生辰是哪一日,改明兒問問去。”
男人仰面望星空,沒有做聲,一絲墨發垂在他臉側,讓他與平日的冷戾有些不一樣。
不大一會,小舟慢慢往湖心的一沙洲泛去,一碰到岸就自個停了,隱在一靜處。只見面前是一個人工的沙洲,面積有半隻畫舫大,修了假山石和樹木,養了幾隻袖珍型的小獼猴。
所以詐一眼看去,這裡就是一個供獼猴玩樂的地方,實則兩人踏上去後,那足有一人高寬的假山石突然滑開,露出一個黑漆漆的入口。
男人帶着漓落走進去,轉過長長的盤旋的石梯,下到盡頭處,則赫然一片燈火通明。
大理石做壁,擺有石桌和雕刻各種龍騰圖樣的座椅和牀,牆壁上掛滿拳頭大的照明夜明珠,分大殿,廳和房,與外面的大殿擺設並無太大差別,除了殿頂是一片透明的琉璃瓦,能看到水底游來游去的魚和小舟的艙底。
兩人駐足的地方,正是這水下宮殿的正殿,數顆夜明珠光芒萬丈,將這水底照得恍如地面。
大殿中更有一人工瑤池,池中不生一物,無蓮亦無其他水草,只有一座石板橋直通那高階上的龍盤虎踞座椅。
“爺,偏殿有聲音,想必是阿九回來了。”漓落在身後輕輕笑道,踏過那石板橋,往右側走。而後撥開深藍色的帳幕,掩嘴一笑,臉兒像玫瑰般綻放。
只見她的腳下,裝食的銀盤一個接一個滾來,砸得啪嗒啪嗒響,更有一個咬了一半的果子憑空飛來,差點砸上她。
而躺在榻上大吃大喝的人,一身過緊的石青衫裹在那圓滾滾的身體上,稍微一動,極有開襠裂縫的可能。雙箭袖,露出足有兩個男子胳膊粗的手肘。
濃密的發,束金冠,一雙活靈活現的雙眸神采萬分,此刻那雙眼睛正對婢子們端上來的烤乳豬大放異彩,一對好看的酒窩隨着他吃喝的動作若隱若現。
“阿九,你被餓了幾日了?”她對那圓滾滾的身影輕聲道,並看向靜靜坐在桌邊飲酒的青衫布衣男子,“霍先生,你也來了。”
那正與美食作戰的胖墩墩身影自是無暇答她,自顧吃着,一雙大耳卻高高掀起,聽着這邊。
青衫男子起身,齊肩墨發鬆鬆繫着,搭在背後。劍眉平穩,目光清朗,面容祥和,有些歸隱不入世的味道。卻又聽得他參拜道:“南詔城銀糧小吏霍青書拜見四爺和夫人。”
凌弈軒示意他坐回去,看漓落一眼,坐到上座上,“此次宣你來,是想讓你幫我帶一份東西回烏氏國。南詔是龍尊的邊界,與烏氏毗鄰,你且將這份東西交與左鷹王,讓他好好厚葬。”
說話間,漓落已捧了個墨黑的骨灰罈子出來,擺在霍青書面前的桌子上,“這是烏雁杳郡主的骨灰,請霍先生務必送到烏氏國。”
霍青書微微踟躕:“只是在世人眼中,雁杳郡主,也就是當今的納太妃還好好活着,青書怕左鷹王不肯相信。”
“不用親自交給左鷹王。”凌弈軒的眸閃動了一下,有棱有角的俊臉回覆冰冷的弧度:“你且交給大世子,讓他將這骨灰盒葬在孃親生前最愛的地方,在墓邊植滿桔梗花。”
“是。”霍青書收下了。
凌弈軒又道:“龍傲一年一度的飲宴,我希望霍先生能如約而來,青寰想見你。”
霍青書微微斂眸垂目:“主公,青書不會再見青寰的,青書家中,早已有了夫人和孩兒。”
凌弈軒俊臉一沉,靜默,道:“霍先生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通,實乃人世間少之又少的世外高人。先前你入我凌府做教書先生,已是奇峰突出,氣度不凡,卻因青寰的事,獨身去南詔。其實你不必謊稱家中有妻兒之事,如果你不想見,本少主不會逼你去見。”
霍青書擡起頭,目光直視,且清朗:“實不相瞞,青書入凌府,其實是想尋覓知音。五年前,青書曾在杏子林與一女子合奏‘有鳳來儀’,那琴音繞樑,三日不絕,卻至此失去那女子蹤影。”
“她與你合奏‘有鳳來儀’?”凌弈軒的目光一下子冷下來。
“是,女子一襲紅衣,頭戴面紗,坐在杏子林裡撫琴。那個時候她可能身負重傷,曲子彈到一半,突然斷絃息音,沒了蹤影。”
凌弈軒突然安靜下來,靜得有些可怕。
“如果有一天你尋到她,你是選擇這個知音,還是背叛我龍傲?”
“青書會悄然歸隱。”
“好。”凌弈軒抿脣,俊顏上恢復紋絲不動:“竹本無心,奈何節外生枝!待你歸隱時,我定不攔你。”
“什麼歸隱不歸隱,你們在說什麼?嗝,好飽……”躺榻上的雷玖笙終於酒足飯飽的打個飽嗝,抱着肚子‘滾’過來,“主公,這次還要與霍青書對弈一番嗎?阿九就不明白了,一盤棋怎麼半年也下不完……嗝……”
漓落在吩咐南極宮的宮婢收拾殘局,見他吃力的‘滾’過去了,忙拉住他,“阿九!”
“漓落!”凌弈軒示意她退到棋盤旁,自己也撩袍走過去,“玖笙,交代你的事辦得怎麼樣了?”
而後捻了棋子,與霍青書靜靜對弈。
“回主公,那條銀蛇鑽入藺北皇的府邸再也沒有出來過,害得我煮不了蛇羹喝……”
“有道是九聲吼一吼,神仙也站不穩。”他落下一粒棋子,平靜道:“它是藺北皇座下的銀蛇劍,專以吸取笪孷女子體內的精氣提高內力。如果它下次再來,你就直接將它剝皮。”
“主公的意思是說,讓我留在這裡嗎?”雷玖笙立即笑露一對酒窩,“哈哈,抓蛇啊,阿九最拿手了。”
*
不知道是不是臨湖空氣特別清透的緣故,輕雪只覺這夜睡的特別香,特別沉。清晨一睜眼,就看到梅花雀在窗子下蹦蹦跳跳,而外面的西子湖碧波盪漾。
善音在門外掃院子,竹掃帚沙沙的響,很有規律。
她下榻穿衣,梳洗,稍畫妝容,走出去。不自在的是,她住的這個偏居是在最裡頭,出去的時候必須要經過主居,運氣差一點,可能要當着凌弈軒的面走出去。
此刻,園子裡在吵。
“讓我過去!”
“不讓,你是誰?”
“你又是誰?我來找我師父,好狗不擋道!”
“臭小子,你罵我是狗!”
“誰讓你擋路中央!”
“睿淵!”她這才見得那紮紮實實堵在門口的淺色肉團是個人,穿了一身過大的淺色緞子,雙袖掄起,露出白嫩的胳膊,棕色綢褲下的長腿千斤頂般擋在門口,不準睿淵進來。
他聽見輕雪的聲音,連忙回頭,一雙靈活的雙眼將面前的女子從頭打量到腳:“聖姑姐姐?”
睿淵趁此空隙走進來,笑道:“聲若洪鐘,身寬體胖,莫非你就是九聲吼一吼,神仙站不穩的雷玖笙?”
“我是……”阿九酒窩一開,就要拍胸脯報上大名,卻突然想起主子的話,撓撓後腦勺道:“我只是這裡給爺守園的小雜役,新來的。對了,聖姑姐姐,你怎麼在這裡?你不是離開了嗎?”
輕雪看着這個盡露憨態的男子,笑了:“公子認錯人了。”
“認錯人了?可是當年我看到的聖姑姐姐就是這個樣子,她穿了一身大紅的衣裳,美得跟新娘子似的……呀……”他一拍那方正飽滿的額頭,恍然大悟,“聖姑姐姐不喜歡穿白色的衣裳,而且這麼一看,你的確沒有聖姑姐姐漂亮……”
輕雪的笑靨僵住,“你說的這個聖姑姐姐叫什麼名字?”
“我爲什麼告訴你!”阿九下巴一揚,神氣起來。
“憑師父是你主子!”睿淵看不下去了,摺扇一收,對這個男子厲呵:“師父是主,你是僕,主子問話,奴僕不得隱瞞!”
“我看你纔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阿九,在吵什麼呢?”身後有人推開窗子來,鬆鬆攬着褻衣,睡眼惺忪,“小聲點,別把爺吵醒了。”
原來是來這夜宿的漓落。
她話剛一說完,男主子就起身了,裸着上身出現在她身後,靜靜望着外面的輕雪,“阿九,讓人將早膳送進廳裡,準備二夫人那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