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弈軒揚鞭催馬,十萬火急趕到凌府的時候,整個御敕府已陷入一片混亂,引凰樓的茂盛竹林被燒成枯枝斷杆,書樓小築皆成爲廢墟。而那火勢,延伸到隔壁,至今還冒着未完全撲滅的星火。
守園子的儂一哭喪着臉稟告說,晌午京雲少爺過來,讓他和其他幾個家奴去取東西,自己則暫且代爲看着。這是等他們取了東西回來,便發現園子裡冒起熊熊大火,樓裡的所有東西都燒壞了,火勢極猛。而京雲少爺卻不知所蹤。
他掃了一眼這幾個怠忽職守的奴才,沒有立即責罵他們,大步走進那片斷樑下,用手去搬那些斷桓殘瓦。尋得很仔細,大掌上沾滿墨黑的炭灰,絳色褲襪也弄髒了。翩若和儂一他們站在身後,不知他在急急尋找什麼。
末了,他擡頭,轉身,俊美不凡的臉隱隱含着怒氣,“京雲往哪個方向去了?”
“回主子,馬廄裡少了一匹千里馬和一條鮫銀鞭,聽馬伕阿良說,京雲少爺策馬往北城跑去了……”
他的心驀地抽緊,臉色變得分外沉重,“他盜了本少主的雪翎玉環和鳳城水兵帥印投靠了拓跋睿晟。”而且還特意選在這個節骨眼上!
霍廷鶴匆匆趕來,花白眉須打成一個結,臉色悽楚:“若讓他將雪翎玉環送到了烏氏右鷹王手中,烏氏定會出兵助他!到時候,三王爺就是猛虎添翼,無人能敵!”
“這個雪翎玉環真的有這麼重要麼?”翩若跟着走進去,躬身翻了翻那些燒斷的樑柱子,從那底下掏出一個小玉環來,驚叫道,“少主,你們說的是這個玉環嗎?霍師伯爲何說雪翎玉環可使烏氏君王出兵?”
她掌心裡擱着的,是一枚最普通不過的玉戒指,被煙火薰得烏黑,已看不見其原色。
霍師伯搖搖頭,嘆息道:“雪翎玉環原乃右鷹王送給最疼愛的小郡主的及笄之禮,見此玉環,如見雁杳公主。如若讓京雲送去,並贈上那封藏在箱底的密函,大世子定會以爲京雲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外甥。現今的納太妃是二世子的人,烏氏君王不知曉其內情,右鷹王病重,即便知道也無能爲力。只有大世子一直在尋找真正的雁杳公主和她的孩兒,而這個孩兒就是少主。”
翩若悶聲驚叫了聲:“此話當真?”
“當真!”霍廷鶴望着那大步流星往外走的墨色背影,笑意慘淡,“天降禍星,帝星將星黯淡,卻又是萬民之福。老夫始終相信,只要少主抽去那心魔,便是仁義之君。”
“什麼心魔?”
霍廷鶴搖扇,但笑不語,隨即緩步離去。
翩若纖纖眉梢微蹙,擡首望那天上璀璨的星子,“若你那最璀璨的將星,我便做你旁邊的將女星;若你是帝星,我便要做那顆相隨不離的帝后星!”
此刻,凌弈軒正派遣他的十二盔甲鐵騎兵連夜從盤龍江邊往北部緊追,但凡是通往西北部的要道口、河渡,緊密截堵。
洛城黑漆漆的夜,因這紛飛戰火,夜空亮如白晝。半日的光景,東南城門並未讓西樑軍攻破,反倒讓水兵突襲後退一里。阿九武將軍與那藺北皇大戰了幾個回合,雙錘交接,銀蛇劍一揮,始終僵持不下。
凌弈軒重新策馬到東城門,看着洛城內被炮火摧毀的房舍街道,劍眉橫起:“看來這場戰役,拓跋睿晟即便攻取不得這城池,也要不惜一切毀了它。”
青書走過來道:“啓稟主公,京城信使來報,飛龍將軍已領兵駐紮在五里開外,將那三萬精兵堵在紫金關,讓他們進退不得。我軍先下現下只需打退三王爺出洛城,便能奪取紫金關金額洛城兩處要地。洛城本富裕之地,地勢平坦,易守難攻,但有紫金關做天險,堅固城牆,便可做第一根據地。”
凌弈軒聽喝遠處金戈撞擊聲,英挺的劍眉一直緊緊擰着,點了點頭,“只有拿下這洛城,方可趕狗入窮巷!不過我們現在不宜僵持太久,若西樑軍執意耗費我軍糧草與軍力,便先斷他城外支援的藩籬!”
“主公的意思是?”
“戰役打響之前,拓跋睿晟曾拉攏鳳城、宣城、邑州各大有心跟隨他的叛軍。如今他三萬西樑軍被困紫金關,這三州定也不會袖手旁觀。據探子來報,邑州正有一批軍糧從攀至江給西樑軍運送過來,大約有兩萬石食糧。”
他跨鞍下馬,隨手取下黑色滾金邊大麾,往搭起的帳篷走着,偉岸身邊愈見一種熾烈而凌厲的光芒。
青書和幾個龍傲的將領跟着走進來,攤開一卷羊皮軍事地理圖,“鳳城、宣城、邑州恰好將洛城包圍成一個四城鼎力之勢,若三州城聯手攻洛城,我軍定措手不及,不如逐一擊破,先斷其後路運糧,後堵住攀至江的水路。”
凌弈軒坐在椅子上,壯碩的身形將那軍椅塞了個嚴實,閉目聽着。半晌,睜開眼睛道:“讓阿九莫再與藺北皇糾纏,等下半夜這場雨下過,本少主打頭陣,漠良做副將,阿九在其後使天雷功,儘量將城內的西樑軍逼退到北城,引他各路援軍過來。”
“主公,我們現在並無十成把握逼退他西樑軍放棄洛城,如今引各路援軍出來,豈不是自掘墳墓嗎?”
他脣一撇,看向青書:“聽好了,三更做飯,五更發兵!”
“末將聽令!”
下半夜,天雷勾動地火,下了入夏以來第一場大雨。但雷聲閃電依舊沒停,一陣電閃雷鳴,劈壞了城牆上的數面帥旗和天險,雷電帶來的天火竄上城裡的枯藤老樹,將這戰場的無數屍骨戰袍燃燒殆盡。
身板挺拔如杆的墨色身影獨立城牆,墨發飛揚,默睹這屍骨堆如山的戰場,目光深涼如水。一道刺眼閃電劈下來,映出他緊抿的脣角和剛毅的下巴。
他一直沒有動,震天動地的雷電,在他頭頂上方交錯,閃過,使得這如墨身影看起來仿若暗夜修羅。
半晌,雷電沒有停,瓢潑大雨也沒有停。城樓裡走出一個淺袍老者,靜立他身後,出聲道:“老夫覺得,既然只是詐死,少主又何以要真的以身試險?”
他舉頭看着夜空的天雷,深涼笑道:“師父曾說我是禍星轉世,雷神電神皆拿我沒辦法,是以在我滿月那日水淹龍尊,抗拒我這個皇子的存在。”
“師兄當年抱走你,便是要化去你身上戾氣。”霍廷鶴灰白眉須微微皺起,舉目眺望那電閃雷鳴,風捲殘雲,“老夫不懂天象,只是在師兄臨終前聽了一席話,方知少主你忌水利火,一生會遭遇兩個女子,這兩個女子會各自賜你兩次生死劫難。若少主你避得過,便是福祿綿長。”
“呵,是嗎?”他輕笑,轉過身子,穩步跺進城樓內,雲淡道:“只有一個,那第二個根本不存在。師伯,若明日我不能從那潭裡全身而退,你便幫我安排身後事吧。”
“少主!”霍廷鶴的聲音微微拔高。
他在往城樓下走,讓侍衛給他穿上蓑衣,打着傘,“我是說真的,繁禮君子,不厭忠信;戰陣之間,不厭詐僞,但對拓跋睿晟這樣的人,要詐死就得詐的逼真,不然他不會信!”
話落,走進茫茫雨簾裡。
翌日,黑盔鐵甲的鐵騎兵,手持長戟,分作數列,嚴正以待。當先一人,身披銀色重甲,手持赤龍劍,跨黝黑披甲戰馬,與前方穿鐵色戰甲,盔上一簇白 纓長槍的拓跋睿晟打得不分上下,兩匹戰馬,掃起地上厚厚塵土。
拓跋睿晟笑道:“不曾想,我們四兄弟每次見面都要在戰場上!更不曾想,睿淵那小子會死心塌地地要跟隨你!”
凌弈軒持劍擋住他的長槍,再反劍一擊,使得劍刃與槍桿擦出火花,勾脣冷笑,沒有答他。隨即手上的赤龍劍愈發狠起來,眸中噙着陰鷲,直逼拓跋睿晟還擊。
拓跋睿晟眼眸陰沉起來,長槍咻的一揮,用盡他九成功力。
而後,等凌弈軒身板後仰貼馬背躲過他長槍的瞬間,突然長槍槍頭一分爲二,刺中凌弈軒的甲衣,穿破而過。
凌弈軒暗吃一驚,猛夾馬背往附近那條棄巷飛奔,等跑到巷子盡頭,提繮止步,凝眉望着那幽幽深潭。
拓跋睿晟提長槍追趕過來,譏笑道:“這裡是絕路,你若束手就擒,我姑且念及手足之情不讓你梟首示衆!”他的身後,還跟來了一個手持雙刀的女將,銀色的甲衣,英風氣質,目光兇狠,對三王爺道,“王爺,現在是個好時機,他剛纔吃了你一槍,沒傷及肺腑也傷到了肩胛骨,以王爺您的功力殺他不在話下!”
凌弈軒冷眸看着這倆人,提繮往這邊走了兩步,皮笑肉不笑道:“那日在轎中輕薄我夫人的行徑,這位女英俠可否還記得?”
“胡說八道!”那女子怒了,如被踩到尾巴的貓,舉了雙刀就要殺過來。
“蕭翎!”三王爺右手鐵鉤一擋,陰冷看着這個女子。女子脣角抽搐兩下,氣勢即刻軟下來,退到後面去。卻在拓跋睿晟持槍朝凌弈軒殺過來時,突然一個迴轉,驀然從袖子擲出一排毒針,杏眸中噙着陰笑。
凌弈軒正與拓跋睿晟交手,眼見那排熟悉的毒針飛擲而來,一個閃神,失手吃了拓跋睿晟一掌。挺拔的身子立即從馬背上飛下來,落到後方的深潭裡,本想足下尋支點飛上來,卻是靴底一觸及那潭面,整個身子便被吸了下去。
見此,拓跋睿晟大吃一驚,突然一掌朝那銀甲女子打過去:“給我滾回渭王府!”
“我幫王爺解決了大敵!”那女子不服氣大吼,冷冷瞪着他,“那位天仙美人已失身於王爺你,只要你殺了他,尋到那個美人,那個美人就是你的!”
……
“主公!”等漠良和阿九帶着兵馬急匆匆趕過來,只來得及看到凌弈軒露出潭面的頭顱,凌弈軒也沒想到身子會沉得這麼快,最後看了遠處屋頂上的那抹淺影一眼,脣角勾起一抹笑,閉目沉了下去。
他始終相信自己是九死一生的,他死過五次,出世時使母親難產,滿月遭父皇遺棄,寄養差點被凌柄如淹死,十歲被脫去鞋襪綁在雪地裡,十七歲在安山廟遭追殺,所以該是還有四次的。
罷了。這次雖然輸了,但是他突然覺得很滿足。
只是等醒來的時候,他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蘭花香,還有蝴蝶在他臉上瘙癢。
睜眼剎那,他以爲自己入得不是地獄,而是天堂,因爲這裡太美了。
遍地的蘭花,他就躺在這片花海里,旁邊有竹筒淌着地下水,叮叮咚咚。他的身子就那樣讓竹筒水緩緩衝刷着,輕輕柔柔的,如女子溫柔的手。
他仰頭喝了幾口,潤潤乾燥如火燎的喉嚨和乾枯的脣瓣,清涼甘甜。順勢捧了捧水,簡單搓了搓臉,甩甩墨發上的水珠,站起頎長的體魄。
木屋旁的小房子上方冒着炊煙,看來並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界。
他朝那一方一圓一大一小的兩間木屋走過去,敲了敲門,一出聲就是沙啞:“有人在嗎?”
沒有人在,木門虛掩着。
他推門進去,迎面就是一股雅緻的氣息。牆上工筆字畫,桌上碧玉玩物,几上蘭花,小桌上還放了一把琴,這格調,讓他心頭猛的一痛。
一個人的心或許可以變,但她的喜好和生活習性永遠不會變。
有個女子曾經很愛蘭花的。
“主子,你看到了什麼?”
門外傳來女子歡快的聲音,在木屋的後面,接二連三的傳來,“如若看不到,就再飛高一點。”
他覺得這聲音有些熟,忙循着聲音走進屋子後那片竹林,看到一個灰衣素裙女子正施展輕功,一手忙着掛着竹竿,一邊輕盈飛來飛去,素色的裙襬翻掀,披散的長髮飛舞,極美。
不過,她明顯不太熟練,手上竹竿一鬆開,便直愣愣從半空掉下來,嚇得下面的那個醜丫頭咬着十指驚恐大叫:“不要啊!這一摔,肚子裡的小主子就完蛋了!”
懷孕了還爬這麼高?
他深眸中不知是笑還是譏諷,忙足下斂氣,朝那女子飛奔而去,雙臂一摟,摟住那即將與地面親密接觸的嬌軟女體,轉了個圈。
女子緊緊摟着他的頸邊,臉蛋深深埋在他頸窩,濃密睫毛翕動,不斷撩着他。她應該是嚇到了,眼睫在打顫,身子夜在打顫,就是不出聲。應該是在怯怯咬着脣。
“你快放下主子!”旁邊那聲音難聽如破鼓的醜丫鬟匆匆忙忙跑過來,瞪他一眼,將他懷裡的女子一個勁往自己懷裡扯,叫道:“這裡是禁地,男子不得闖進來,誰讓你進來的!”
他眉梢一挑,哭笑不得,難道救人也有錯嗎?便鬆了手,任那護主心切的丫頭將那灰衣女子扯了過去,“多謝你們的救命之恩。”
那灰衣女子不出聲,也不免對他,一等站穩腳,便扯着那丫頭的手往木屋那邊走。
他站在身後看着,看到那女子捏了捏那醜丫頭的手,似乎在責怪他剛纔不該大叫。那滿臉麻子的醜丫頭委屈的一撇嘴,可憐巴巴跟在身後。
這對主僕,真有意思。只是,爲什麼他會有種很熟悉的感覺呢。女子了上緊下鬆的曲裾深衣,可能是懷孕不宜系要帶的關係,上身緊窄,勾勒女子豐胸細頸的美好身段,下襬呈喇叭狀,行不露足,不露腰身。露白色裡衣的交領,鑲邊寬袖,將女子的身形顯得愈加窈窕修長。
她行走的樣子很像輕雪,但輕雪以前不穿這樣的曲裾深衣,而且也沒有懷孕,更不喜歡蘭花。
他盯了那背影一會,轉首去望竹林深處。如果他現在遇到的不是兩位仙女,那他現在就還活着。如果他還活着,就得快些出去。出去了,就可以要求睿淵如約告訴他輕雪去處和外面的情況。若晚了,睿淵那小子估計果真讓他賠了夫人又折兵。
竹林深處溼漉漉的,腳下都是軟泥,他撥開那層層密灌,尋找出去之路。
喬裝之後的輕雪和善音站在木屋前,望着這邊,“原來阿碧是騙我們的,那裡根本沒有出坳之路,害的我們剛纔一頓好找,差點讓主子你摔下來。”
“或許是我們沒有找對路。”輕雪安慰她,拉她到一邊坐下,爲她揀去落在發上的竹葉,“既然是密道,那定是不易尋找的。你看他正在尋出去的路,看來是不打算在此逗留,我們平心靜氣便是。”
“若他也尋不到路呢,豈不是要留在這?我們是僞裝,時間長了,遲早會穿幫的。”善音纖纖眉梢蹙起。
輕雪擡起頭,望着男人挺拔焦急的背影,啓脣輕道:“我會喬裝成啞巴,不與他說話,能緩多就是多久,直到花面婆回幽蘭坳。善音你也少說些話,越少越好。”
“只能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