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李承乾睜開眼，見妻子一臉關切地望着自己，微微失神了片刻，才慢慢想起自己一母所出的弟弟已死，且死得悲壯，死得悲慘，死後連一塊墓地都沒有，屍骨無存，永遠地葬身在了冰冷的海底。
他咬着脣，雙手不自覺地抓緊了身下的單，沉默良久，才道：“通知欽天監，擇日送皇弟……”
“恩……”
楊曉然見他眼裡隱隱藏着淚，知道他心裡痛苦。當初在含風殿，李世民親自把兄妹幾個的手放到了他這個大兄手上，他在父親面前曾立下誓言要照顧好他們。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失信這一日會來得這般快，這樣激烈，這樣突然。
就算李承乾知道了歷史走向，就算知道了後世的一些事，可他骨子裡還是一個古人。這種思想價值觀不是看幾本現代的小說，聽幾個故事就能扭轉的。
死而無地可葬身，這在古代是慘烈至極的事。
不然爲何會有那句“讓你死無葬身之地”的叫罵？正是因爲屍骨無存這是極毒的詛咒，是比死還悲慘的事。
李承乾無法接受這個，可事實擺在他跟前，他卻不得不面對。
身爲一個帝王，內心極爲苦楚，可他卻是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他必須打起精神來。弟弟死了，但他還不能讓他白死，李泰還得完成最後一次對帝王的效忠！
楊曉然將他摟進自己懷裡，道：“哭吧，別憋着。”
李承乾悶不吭聲，整個大殿內靜悄悄的，只有牛油巨燭靜靜燃燒，好似李泰的淚一般。
“四弟求仁得仁，求死得死，死得壯烈，是我中華之英雄！”
楊曉然見李承乾死憋着，便開口道：“來日中國那座名爲航海史的豐碑上定有魏王泰之名！他會成爲一座豐碑，後世子孫不會忘記他的功績！”
李承乾沒有說話，可楊曉然的手背卻是被淚水打溼。
夫妻二人就這樣抱着，李承乾伏在她懷裡，此刻他脆弱地像兒時那個小太子一般，可卻又有些不同。
孩童可以哇哇大哭，可大人不行，特別他還是這個國家的領袖。
他閉上眼，淚水順着眼角溢出，劃過脣邊蜿蜒滴落到她的手背上。
一滴，一滴……
寂靜無聲……
這是一個哥哥對弟弟無比的自責，惋惜，追思以及滿滿的愛。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擡起頭，當他擡頭的時候，臉上已沒了淚水。一道道聖旨從甘露殿發出，他不能讓弟弟死得無聲，他要讓全天下人知道，爲了尋訪美洲到底是犧牲了多少人，其中就包括他的弟弟！
三日後，承天門上懸起白幡，朱雀大街上鋪起紅綢，代表喜慶與代表悲哀的顏色同時出現在長安城內，在朱雀大街兩邊站滿了民衆，頭上插着一朵白色紙花。
到了辰時初，宮門大開，悠悠鐘聲響起，一下一下地敲着人們的心臟。
明明是高興的是，可當得知那多勇士犧牲在海上，甚至還有天子的胞弟，喜悅被沖淡。人們心思沉重，原來在喜悅的背後卻是衆多的犧牲。
一羣從歐洲美洲帶回來的老外被安排在驛站裡，通過近一年的海上航行，又有寶珠親自教拼音，他們能聽懂簡單的中國話，所以大概地也知道了天子爲何沒立刻接待他們。
同時也知道，唐人爲了這次出行死了不少人，裡面甚至有親王。
歐洲人崇拜冒險，具有開拓精神，在瞭解情況後不由肅然起敬。
他們一路跟隨而來，越是靠近大唐就越驚訝這裡的繁華，當他們快到長安時已被這個帝國的首都震撼地說不出話來。原來世上還有這樣繁華強大的國家。
他們的絲綢，瓷器曾一度是他們那兒頂級貴族追求的東西，可在這兒卻屬平常。唐人的艦隊來的時候，他們驚歎於他們的大海船，驚歎於那些做工精美的器物。
可今日有幸被邀請穿上唐人的衣服一起觀摩這場祭祀禮後，這些歐洲人不由心感敬佩。
這些繁華，這些榮耀，是建立在鮮血上的！
就像那地上的紅綢一般！
天子登上了城樓，來自後世英國的幾個使節不由擡頭去望。
此時的英格蘭正處於七國時代，他們很重視這次外交，每一方都希望能得到來自東方大國的支援。儘管來的時候，他們不止一次去想象這個東方大國的強大，可只有深入這裡，才能發現他們的想象是多麼得貧乏。
就眼前的承天門已超出了他們的想象，與這兒相比，歐洲任何一棟宏偉的建築都要黯然失色，哪怕是羅馬帝國最宏偉的建築。
禮樂響起，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瀰漫在大唐的天空，李承乾接過酒，聲音立刻停止，一羣老外看得眼睛都直了。
“此第一碗酒……”
李承乾沒有任何的廢話，也未採用官方套路，好似就在跟百姓聊家常一般。
“敬先帝！”
酒液從酒碗流出，“先帝開海，終死不忘美洲，澳洲之事，此乃我炎黃子孫百年，千年之大計！千百年來，但凡災年，土地更變，兼併之事時有發生。我大唐人口衆多，終有一日腳下的土地無法再養活這多人。今日出海尋美洲是先帝所定，所以這第一碗酒敬先帝！”
“吾皇萬歲！”
話音一落，酒液順着酒碗掉下的同時，山呼海嘯般的聲音再次響起。
李承乾又接過一碗酒，聲音立刻靜止。
“第二碗酒敬出海爲我等尋繁衍生息之地而犧牲的將士們！”
“萬歲，萬歲，萬歲！”
人們激動了，先帝下來就是普通士卒，這些士兵大多來自平民家庭，那些家裡真有人死的，這一會兒忍不住大哭了起來，跪倒在地，磕頭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第三碗酒……”
天子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哽咽，“容朕自私一回，朕想敬朕的四弟魏王李泰……”
酒液緩緩滴落，“承元二年，魏王泰多次上表請求出海，在過好望角的途中，爲了激勵士氣，爬上桅杆不幸遇難，朕不難過，朕……”
他深吸一口氣，將酒碗擲於城樓下，嘶吼道：“朕爲有此膽略英豪之氣的弟弟而驕傲！兒郎們，鄉親們，真知道，你們中有的兒子犧牲，有的兄弟犧牲，朕能體會你們的悲苦！但！請你們相信朕，朕不會讓他們白死！西郊皇家農莊已開闢出一個陵園，一年後就可竣工，就算只有一束頭髮回到家鄉，朕也要將他們埋在那兒，讓他們入土爲安！併爲他們樹碑立傳！供後世子孫敬仰！”
他展開雙臂，高聲吼道：“他們是英雄！他們用自己鮮血和性命換來了後世子孫生的希望！千古長留節烈名，出海壯士永垂不朽！”
“萬歲，萬歲，萬歲！”
人民瘋狂了，瘋狂地吼着，好似要把這種悲傷一起宣泄出去一般。
“凡我大唐子民爲國爲民犧牲者都爲烈士，都可入皇家英雄陵寢！從今日起，失去孩子的父母就是朕之父母！失去兄弟的人是朕之兄弟！失去丈夫之人就是朕之姐妹！朕，不會虧待你們！一定代這些壯士照顧你們！”
“陛下！”
一個老頭忽然猛地推開士兵，衝到承天門下，跪倒在地，老淚縱橫，大喊道：“有陛下此言，我陳老漢的兒子死得不冤！老漢魯莽，謝陛下厚恩！吾兒在天有靈，衛我大唐千秋萬載，陛下長命百歲！吾皇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歲！”
楊曉然在城樓上看着這一幕，不由側頭擦去眼淚，喃喃道：“民心可用……”
古老肅穆的禮樂響起，人們驚訝地發現從皇宮門口擡出一口棺材，身後還跟着許多，手裡都捧着一個形似棺材的盒子。而最讓他們吃驚的是打前頭一個人穿着明黃.色的龍服，再定眼一看，眼淚一瞬間掉了下來。
是陛下！
陛下在擡棺！
捧盒子的人也都是親王，太子，皇子，還有一干皇室宗親。
噗通，噗通！
民衆紛紛下跪，天子擡棺，忍不住大哭了起來。
李唐這是以世上最高的禮物來送這些壯士。他們生前可能默默無名，只是一個海員，可死後得到了難以想象的殊榮！
天子擡棺，宗室捧盒，必將載入史冊，感動後世子孫！
地下的紅綢好似化成了鮮血，一滴滴逐漸會流成海，好似他們這個苦難的民族，是怎麼樣一代代用一雙腳，一雙手，用渾身的血液換來了今日的和平！
天子腳下的不是綢布，而是歷代英烈的血。
場面變得安靜，人們強忍住眼淚，看着這一幕。
禮樂忽然變了調，人們這才發現在承天門下多了一排人，一個人忽然揮動雙手，一陣陌生的曲調響起。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新的長城！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被迫發出最後的吼聲！起來，起來，起來！我們萬衆一心，冒着敵人的炮火前進，冒着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前進，進！”
所有人只覺得一瞬間汗毛孔就張開了，這個曲調雖怪，可一股磅礴的氣勢撲面而來，令人熱血沸騰！
就在他們還沒搞明白是怎麼回事的時候，卻見擡着棺的天子停了下來，又有士兵踏步前進，手裡捧着一個紅色的布，民衆迷糊了，這是要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