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我們仍是孩子
在馬立非糾結的同時, 方晴晴和阿炫遭遇也沒好到哪裡去。
方晴晴告別馬立非後火急火燎得搭乘地鐵趕到火車站,好不容易通過劉叔叔的暗中接應找到了正在候車的母親等兩人。劉叔叔見到她急喘着過來,臉上堆笑, 趕緊起身遞給方晴晴一瓶未開的礦泉水。
方媽媽瞥了方晴晴一眼, 臉色猙獰, 一語不發。
深吸了口氣後, 方晴晴開始努力得盡孝道, 同時不由在心中感慨,難怪孔家人說“色難”,這對着父母硬擠出來的笑真能讓人臉都要歪了, 要是頻繁如此,只怕免不了要毀容。
母女兩相對了約莫五分鐘, 氣氛愈發不對盤, 起初, 方媽媽是冷着臉不開口,在劉叔叔藉口再去買點零食回老家分鄰居小孩們而離開之後, 她終於忍無可忍得衝方晴晴嚷起來。
音量,最初兩人還是剋制着。
但……
天曉得怎麼越吵越兇,方晴晴只覺得腦袋像遭夏商末期時暴君玩出來的“炮烙”,痛苦不堪,什麼冷靜理性統統飛去了爪哇國, 她最後是咆哮出了一句:“我不結婚!我一輩子都不會找男人結婚!爲什麼我要像你一樣, 生個自己不喜歡的孩子來煩我?”
怒火中燒時像導彈一樣打出來的必殺兇器卻是方晴晴的真心話, 但她會選擇在這個時候說出口, 大概多少還是和昨夜跟阿炫的一番長談有關。
阿炫, 那個死小孩,他居然出櫃了, 他也是獨子,難道不知道人類自身的再生產是正處於繁殖期的個體最重要的使命嗎?
多少一無是處的人,只因爲生下了後代,立刻就上升爲成功者,顧盼羣雄,傲然生姿——
方晴晴胸口的悶氣倒是一吐爲快了,她卻萬萬想不到這話的殺傷力可怕至極。方媽媽倏然兩眼圓睜,瞪着方晴晴,倏然雙手捂住胸口,嘴裡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沒等方晴晴從驚懼中回神,身體便軟軟得攤在了座椅上。
周圍似乎有人在驚叫。
幸好,劉叔叔彷彿從天而降,他衝到方媽媽跟前,只看了一眼,就搖着方晴晴讓她趕緊叫救護車,他則一路奔到車站另一頭的急救站,領着急救醫生匆匆跑來。
送往醫院之後,方媽媽緩過了勁來。醫院方面要求她住院做詳細檢查,自然,這趟回程也就只能取消了。
而阿炫,他那時候與方晴晴同在醫院裡,只不過兩人並不曉得這“命運的巧合”。
醫生找阿炫是來談阿炫奶奶的病情的,當阿炫被護士領進會議室的時候,裡面除了經常碰面的內科醫生,還有一位戴着眼睛約莫五十來歲的中年男醫生,他自我介紹姓孫,會議室裡還圍着五六個很年輕的醫生。
阿炫聽介紹才知道,姓孫的醫生,是外科的行家,他看着病歷,對阿炫道:“你奶奶的病情並不複雜,冠狀動脈有三處嚴重狹窄,只要血塊一堵住,就會引起心肌梗塞。現在的處理方式是持續補充血管擴張劑,以及阻止血液凝固的藥劑。這已經是內科治療的極限。我們現在要探討的是,是不是可能進行外科手術,就是冠狀動脈繞道手術……”
孫醫生頓了頓,很快得掃了阿炫一眼,低頭繼續看病歷:“唔,因爲你奶奶患有糖尿病,心臟的機能原本就不大好……我認爲手術有很大風險……不過,還是要先聽取你們家屬的意見……你奶奶就你一個家屬?”
阿炫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咬了咬下脣,小聲得答了一句“不是。”
“這樣啊,”孫醫生皺眉道,“是要動手術,還是繼續內科治療,如果你們家屬不能給出一個決定性意見,我們醫院也沒辦法,畢竟手術是有很大的風險的……你知道……”
儘管醫生沒有把話說完,阿炫已然明白了。
醫院不可能只聽取他一個人的意見就讓奶奶上手術檯,這麼困難的手術,失敗的可能性高得嚇人,醫院絕對不會自找麻煩。
也就是說,他必須說服爸爸和姑姑,讓他們對醫院明確表示同意奶奶動手術才行。
真的能做到嗎?
阿炫不知道,但他沒有其它的選擇,更加沒有退路。
當他從醫院出來,雨又開始下了。
天空是鉛色的陰鬱,淅淅瀝瀝的雨落在身上,水汽加上空氣裡隱隱縈繞的寒意,阿炫只覺一顆心不住得往下沉去,沒過了地面,直往未知的黑暗。
他不自覺得將手機的耳塞戴上,打開音樂播放,恰好一首他很愛的中文老歌,溫和渾厚的男聲低低得唱着:“這一路/有你真好……”
阿炫心中油然而生孤立無援的悲哀,他知道,除了家人的同意之外,他可能還要求他們割肉:出錢。心臟手術花費甚巨,即便阿炫自己有了大多數同齡人難以企及的收入,要他獨立支撐奶奶的醫療開銷,也是挾泰山以超北海的事,非不爲也,是不能也。
可是……
奶奶的那一雙兒女,真的會盡力讓年邁的老母親活下去嗎?
阿炫不知道。
這種茫然讓他甚至想拿出手機給前男友打電話,那曾經是唯一支持過他的人,他相信,如果現在告訴前男友,他願意原諒的話,對方一定會迫不及待得撲入他的懷抱中任他求索。
只是,阿炫低着頭在雨中走着,他把手機掏出來,卻在屏幕上滴滿了水珠之後,再度放回口袋。他不想那麼卑鄙,省得被未來的自己鄙視到死。況且,他深知,一旦他開了個頭,再想了結與前男友的關係,只怕難上加難。
猶豫了良久,阿炫走入了因爲馬立非才熟悉的咖啡館。
時間臨近傍晚,來就餐的人不少,幾乎把咖啡館佔了個滿滿當當。阿炫見此意料之外的情景,茫然了片刻,正要離開,卻被老闆生生從吧檯叫住。
臉色並不好看的老闆指了指吧檯後方的一個鮮有人發現的單人座位,對阿炫道:“坐那去,吃什麼?海鮮意麪?”
阿炫心中感激老闆的體貼,便不推辭,坐下後道:“嗯,再加杯咖啡。”
不多會兒,老闆把餐點送到,瞟了阿炫一眼,口氣較剛纔溫和了不少:“怎麼了?一副死人臉?”
阿炫回老闆一個苦笑。
生意興隆的老闆自然也沒有太多時間窮追猛打,見阿炫不回答,他也便退回吧檯內,留下阿炫獨自一人默默得解決餐點。
味同嚼蠟,咖啡喝起來更是苦澀難當,但這不是老闆手藝的問題,阿炫知道,純然是心境不佳。也不曉得什麼時候和怎麼回事,他居然趴在餐桌上睡着了,甚至小半邊臉壓在了海鮮意麪的上邊。
等到馬立非接到老闆的電話匆匆趕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一個睡眼朦朧尚未完全恢復意識的阿炫,左邊臉頰上沾滿了番茄醬,鼻尖還掛着兩條蝦鬚。
要不是店內還有客人,馬立非差點就爆發出這段時日來最痛快的笑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