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和冷之勳同時一怔,他們收住腳步緩緩回過頭,看見李姿正光着腦袋左手拿着假髮,右手拿着一對義乳,雙眼含着眼淚地衝着他們苦澀又絕望地笑着……風一吹,條紋的病服肆無忌憚地在她的身上抖動着,光禿禿的腦袋上泛起亮白色的寒光,凹陷的胸部與之前的傲人狀態形成鮮明的對比,慘白的一張臉和瘦弱的身子落葉般在空氣中瑟瑟發抖……
一瞬間,安然有一種心臟驟停,呼吸維艱的感覺,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悲痛,失聲喊道:“姐——你這是……”
“是不是覺得我很狼狽?”一串眼淚從李姿毫無血色的臉上滑落下來,她苦澀地笑着,“你們爲什麼要來看我?我現在人不人鬼不鬼的,看着是不是特別悽慘?”
“李姿,你不要多想,無論是工作上還是生活中,我們都是你的戰友,我們永遠都會爲你加油助威的!”冷之勳上前一步,盯着李姿的眼前輕柔地說,“你好好的配合治療,尤其是心態,我們都等着你凱旋歸來,我們都還需要你。”
安然捂着嘴巴儘量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她一邊聽着冷之勳的話一邊使勁兒點頭……她悲傷到了極點,她已經找不出合適的詞語來安撫李姿,甚至是她自己。
“你們出去一會兒,我想和安然單獨談談。”李姿表情認真地說了一句。
冷之勳想了想,說:“你們談吧,我先回去給你們燉點湯,一會兒帶過來讓安然陪你一起吃。”說完,他轉身走出了病房。
劉天豪見狀,也跟着說:“你們聊吧,我出去找一下醫生。”
扶着李姿坐到病牀上,伸手爲她墊好靠枕,蓋好被子後安然又拿出紙巾替李姿擦去臉上的淚痕。
自從知道李姿得病之後,她曾經幻想過無數讓自己接受的畫面。但是,當實際情況擺在面前的時候,她還是有一種無法接受的震撼感。
“來,先喝點水吧!”安然的聲音極盡溫柔。
“你不用刻意對我,這樣會更加讓我有一種無用感,請把我當正常人就好了。”李姿的情緒好了一些,眼睛中那種無助的惶恐卻久久不能散去,“至少我現在四肢健全,還沒有完全變成一個令人唾棄的廢物!”
“你在說什麼呢?”安然抓着李姿瘦骨嶙峋的手,安撫地說,“我永遠都不會嫌棄你,你給了我我那麼多的幫助,無論是工作上還是生活上都是亦師亦友。所以,我不管別人怎麼看待,你就是我姐,比親姐還親的親人!你一定要好好的!”她忍不住哽咽起來,“我不允許你有什麼的意外,你要繼續陪着我直到永遠。”
“呵呵……”李姿悽楚地笑了笑,聲音裡面全是無奈和絕望,“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我深知這點兒道理,還是脆弱到不能自持……”她低下頭,摳弄着自己的泛白的指甲,悲切地問了一句,“安然吶,你有沒有覺得我這一輩子活得簡直就是一個大寫的頭條笑話?”
天色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像是被上帝惡作劇般悄悄罩上了一塊黑布,那抹濃稠的黑色讓人忍不住心生絕望……窗外,風聲嗚咽,像極了動物和人類的哭喊聲……安然的心緊了又緊,在這個被各種藥水充斥的空間裡越發呼吸維艱起來。
“姐,你不能這樣說自己,至少我不允許你這樣說自己!你原來整天給我念叨的大道理去哪了?你沒事兒給自己也念一念啊!還有,這段時間你爲什麼要突然失蹤?你生病了爲什麼不告訴我?你不是說過把我當親妹妹看的嗎?你爲什麼要躲着我?”
李姿的眼圈紅了又紅,慘白的臉上的眼窩深陷,顴骨高聳,皮膚鬆弛得就像歷盡滄桑的老嫗,和幾個月前的曼妙女郎的形象形成極具衝擊力的鮮明對比,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幾十歲。
“我一直想把正能量傳遞給你,可是,現在呢,我現在連自己都無法拯救,我擔心只會把負面的東西傳遞給你……我多想去看一看你所描述的賽里木湖,看看你所描述的雪山,湖水,氈房……享受一下人類在物慾重壓下之下難以企及的心靈自由。可是,這似乎都不太可能了!”李姿深嘆一口起,她微微一個苦笑,眼尾的紋路溝壑般延伸至鬢角處,伴隨着她表情的變化年輪般不斷地開合着,伸縮着……
“等你好了,咱姐倆兒一起去!”安然儘量讓自己保持平靜,她拉過李姿的手輕輕摩挲着,語調溫和,“你在我心中一直都是女神和楷模,也永遠都是我學習的榜樣!所以,你一定是堅強的!”
“這話要是放在幾個月之前我還相信,現在我只會覺得你是在安慰我!我現在是什麼狀態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說的是真的!你於我,亦師亦友,難道不是嗎?”
“我當然相信你的真誠,我現在也已經接受上天的安排了,只不過有時候想起來還有些遺憾和難過!我覺得自己這短暫的三十多年活下來,一直都活在別人的陰影裡!”李姿帶着淚花微微一笑,她悽哀地嘆了一口氣,“現在好不容易活明白了,想爲自己活的時候,老天又給我開了這麼一個大玩笑!這事兒就像中獎一樣,沒想到我輕而易舉地就中了頭等大獎。安然,你說我是不是可以去買彩票了?”
見李姿的情緒舒緩了許多,安然終於露出一抹淺淡的笑意,輕拍着李姿的手說:“我看可以,你快些好起來,然後我們天天都去買彩票。”
李姿配合性地露出一丁點兒的笑容來,因暴瘦而鬆弛的皮膚輕而易舉地就拉深了臉上的法令紋。這在以往都不可能出現的情景再一次讓安然感到悲傷不已,她看着眼前這個曾經擁有一頭烏黑靚麗的大波浪捲髮,每天妝容精緻,光鮮四射的職場女強人如今卻光着腦袋像個暮年的老婦人般忽悲忽喜,一瞬間不知所云……這一切給安然的心裡造成海嘯般強烈的衝擊,她的心久久不能平靜,臉上卻只能僞裝成很自然的溫和之色。
夾在兩者之間的這種粉飾太平的表演簡直讓她內心崩潰……
“我一直不願
意向人提及我的童年往事,我刻意的迴避只是不想讓過去悲慘的經歷影響我的未來,我從小就被父母遺棄,然後被人送到孤兒院,我的童年就是在孤兒院長大的……”李姿的表情痛苦,她的身體連同聲音都有些顫抖,“後來,到了上學的年紀我得到了一個叔叔的資助,正是因爲他對我的幫助才使我能夠順利地考上大學,十九歲之前我對他感恩戴德,希望下輩子做牛做馬來償還他對我所有的恩澤……”李姿開始嗚咽起來。
這個時候,一種不祥的預感從安然的心上掠過,那種痛苦的壓抑感和感同身受的絕望感排山倒海地呼嘯着朝自己襲擊而來……
“然而,這一切都在十九歲生日那天戛然而止,那天,他以爲我慶祝生日爲由把我帶到酒店,在他的勸說下,我一邊說着感恩的話一邊一杯杯地喝着他倒的酒,直至不省人事……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無寸縷地躺在酒店的牀上,身邊……還躺着他……那一刻,我簡直崩潰了,我不明白一個懷着禽獸之心的人爲什麼能夠把慈眉善目演繹的如此真切?在別人面前,他永遠慈父般地對我,我好幾次想揭發他的時候,一看到他對人露出彬彬有禮的溫和笑意時就會莫名地感到恐懼!在他完美的僞裝之下,我甚至覺得我若是揭發他的話就連警察都會覺得我是誣陷……兩個月的暑假我簡直生不如死,我走到哪裡都有他看似溫和的身影,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在他那張看似真善美的面目之下隱藏着一顆多麼骯髒和變態的心!他一邊威脅我一邊瘋狂地蹂躪我,並以各種近乎變態的姿勢來滿足自己獸慾,他一遍遍地摧殘我……”李姿說不下去來了,她低聲飲泣起來。
這種畫面是安然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李姿所承受的一切是安然不能想象的畫面。那個往日雷厲風行,近乎完美的職場女強人幻覺般不復存在……安然強忍着強勁的悲痛衝擊力,反覆摩挲着李姿冰涼的手背,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她想不出合適的詞語來安撫李姿,只能一邊流淚一邊蒼白無力地念叨:“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李姿緩了一口氣,一把抓過剛剛甩到旁邊的一對義乳,用她瘦長的食指和中指的指尖輕輕夾了起來,滿臉鄙夷地指給安然看:“你看,它們多麼骯髒!割了多好,這簡直就是個解脫……我寧願男人一樣地活着也不想再看見它們……”
悲傷疾速地蔓延了整個屋子,無所不在地充斥着每一個角落,安然忍不住哭了起來:“姐,你不要這樣——”
李姿彷彿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此刻的她根本聽見安然的任何呼喚,她一邊流淚一邊用另一隻手抓過那頂烏黑的短假髮,她緊攥的雙手指節發白,彷彿要撕碎般地在空中顫抖着……片刻之後,她用盡所有的力氣把雙手中的假髮和義乳朝着空中擲了出去,好像把生命中的所有不堪全都銷燬般決絕……她的聲音充滿了絕望,像是一隻垂死掙扎的孤雁在黑暗中爆發出的最後哀鳴,淒厲地劃破長空:
“全都滾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