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家的人就算是淪落爲最卑微的奴隸,也要像個王者一樣挺起胸膛。” ——君蓮舒
看過新年的煙火,逛過元宵的燈會,連日來,君敏心都在咀嚼思索奶奶對她所說的話。
君敏心生性內斂,淡泊名利,但骨子裡卻是倔強的,一旦認定要做什麼便絕不輕易動搖、至死方休,就好像當初義無返顧的愛上落長安那般偏執。如今孤注一擲下定決心要涉足政治權利的泥淖,實在是前世之死對她的打擊太大,傷害太深。已是驚弓之鳥的她被逼前行,一步步走向未知的深淵。
或許就是被她當時絕望而又倔強眼神所打動,君蓮舒這才忍不住爲她指點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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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變強,便多去問問你父親,他那樣七竅玲瓏的人,想必會給你很好的答案。”
趁着每日給爹孃請安的時間,君敏心問出自己靈魂深處最痛苦的那個問題:“父親,背叛你的人是否值得原諒?”
目光柔和,靖王低頭看着懷裡始終蹙着愁眉的女兒,形狀優美的脣輕輕勾起一抹淡笑,言語卻是一針見血,“你不問我是否要報復背叛你的人,而是問他們是否值得原諒,敏兒這是仁慈還是軟弱?”
敏心神色微動。頓了頓,靖王說:“諾不輕信,則人不負我。諾不輕許,則我不負人。”
君敏心雖然生性寡淡、與世無爭,但卻是極其聰慧的女孩兒,只是從前不屑於爾虞我詐,如今認真起來倒也一點就通。
她點點頭,繼續問:“奶奶前兒曾告訴我‘江山如棋,天下爲盤,這是強者之道’。敏兒愚鈍,還請爹爹賜教。”
“兵者,詭也,棋者亦然。越是強大的對手便越要淡然,用兵如用棋,縱橫捭闔,勝者爲王。”靖王道:“因此對弈不僅能養心靜氣,更能考驗一個人的智謀與城府。若有一天,你能在棋局上贏過對手,那麼,你便打敗他了。”
君敏心若有所思地點頭,“女兒受教了。”
“怎麼近日突然對策論感興趣了,你以前不是整日沉迷宮商徵羽,一見到大道理就頭疼的麼。”靖王伸指緩緩撫平敏心微蹙的眉頭,像是打趣又像是試探,“總覺得你最近像是變了個人,少了孩童的天真無邪,倒平添了幾分與年齡不符的愁緒。莫不是敏兒長大了,想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了?”
微微垂下眼瞼,鴉翅輕顫,君敏心刻意學着靖王的樣子,嘴角泛起一絲溫潤而又捉摸不透的笑容來,“修身齊家尚可勉強,治國平天下女兒倒不敢。”
靖王忽然覺得有些看不透這個不足七歲的女兒了,剛纔這番頗有深度的話已是讓他訝然,莫非是那日母親大人和敏兒說了些什麼?看了女兒片刻,靖王不動聲色道:“那麼,敏兒打算如何做?”
君敏心想了想,心道:奶奶說我的眼睛太誠實,心裡想着什麼一看便知,也實在是太過危險,這樣下去不行,身爲君家的人,總該有點本事不讓別人利用欺負了去才行!
她淡然一笑,微微吸一口氣擡頭直視靖王,“女兒決定要韜光養晦,先做到心如止水,雖然不盼着能修煉成精,但至少要能明辨是非,不會被人牽着鼻子走纔好。爹爹說是不是?”
君敏心原本溫潤的大眼睛清澈不再,此時如幽黑的深潭般神秘深邃,直看得靖王一怔。片刻,靖王失笑道:“是,是。敏兒雖然還未成精,倒有了幾分城府頗深的小狐狸模樣了!”
敏心伏在靖王膝頭,側首微笑,心裡卻泛起一絲苦澀和悲傷:縱橫之道也好,爾虞我詐也罷,這原本都並非我願,只是被逼得緊了,被傷的狠了。前世慘死人手,今生若再不學聰明些,如何對得起老天讓她兩世爲人?!
靖王妃抱着針線盒子施施然從內間出來,正巧聽到二人最後一句談話,笑道:“什麼小狐狸模樣,你們爺女二人在聊些什麼話題呢,神神秘秘的……敏兒過來,試試孃親給你新做的春鞋。”
身爲一國主母的王妃此時正半跪在女兒面前,溫柔地替她脫去小棉靴,將新做的精緻繡花春鞋替她換上。君敏心內心暖暖的,又自覺讓母親這般服侍自己實在不妥,忙不自然道:“娘,女兒自個兒來便好。”
靖王溫和地望着妻子,說,“靖國偏北,離雪化開春還有些日子呢,這便做起單鞋來了?再說,衣物不是有繡坊籌備麼,你是一國主母,別太累着自己。”
“繡坊做得衣物終究沒有我這當孃的做得貼心,反正我左右是閒着,沒事瞎折騰這些消磨時光罷了,哪能累着……瞧,大小正好,真合適。”王妃彎脣笑起來,眉眼間都添了幾分明麗,泛着動人的柔光。
靖王拿了卷書,從書卷上擡起眼,說:“敏兒正長身子,怕是穿過今年春天又不合適了。”
“不合適了再做便是。”王妃又替女兒穿回冬鞋,摸摸她的腦袋婉聲道:“聽雲環那丫頭說你近日總喜歡把自己悶在屋裡看書發呆,連平日素喜的箏琴也不練了?讀書自然是好的,但也該抽空出去走走,可別把自個兒悶壞了。聽聞後園的珍珠梅全開了,你先去和丫頭們玩着,爹孃隨後也來,咱們一同賞梅去。”
驀地生出絲絲懷念來。似乎從十歲開始,父母間的感情日漸疏離,自己就再沒同他們一起賞花遊玩了,如今竟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君敏心‘噯’地應了一聲,眉眼間浮現出幾分近日少有的光彩和喜色,笑着出了門。
“到底還是個孩子!”王妃含笑道,“總歸是做父母的忙,也沒太多時間陪着她。”
靖王望着門口,靜默良久才道:“敏兒似乎不同些了,太不像個七歲的孩子。”
……
自那之後,又是數月飛逝,轉眼間靖國遲來的春風退了積雪,四月的綠意減了春紅。正值晚春季節,後院早已不見了寒梅蹤影,唯有幾樹梨白桃紅殘落,幾點牡丹海棠凋零。
二人合抱的大梨樹下質有石質的桌凳,桌上刻有棋格。君敏心此時正端坐在石凳上,短小的雙腿懸空,白嫩的指間捏着一枚白玉棋子,凝神思索片刻,決然似的落下,激起一聲清脆的迴音。
她對面,靖王面色沉靜,緊跟着落下一枚黑子。
終於落入陷阱了?看到棋盤上漸漸處於上風的白子,君敏心面露喜色,想也不想地落下一子,童音清脆:“父親要輸了!”
一瓣梨花落於烏髮間,靖王修長的指節捻着一枚黑子,思索片刻,淡淡道:“未必。”話音未消,黑子已落,轉眼間白龍被圍殺。
君敏心愕然,眉色間隱隱有些驚異和不甘心。
“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贏你九目,是敏兒輸了。”靖王瞥了女兒一眼,紫色的眼眸深邃如斯,他指了指剛纔黑子落下的地方,道:“對弈最忌心浮氣躁、好大喜功,敏兒方纔只顧着盯着自己的圈套沾沾自喜,卻忽視了這不起眼的小角,以至於一步之差輸了整盤。局中有局,環環相扣,只有笑到最後的纔是真正的贏家。”
敏心受教,恍然間又有些懊惱道:“女兒明白了,再來一盤。”
靖王笑笑,還未回答,卻見一內侍自角門匆匆而來,稟告道:“啓稟王爺,有一名爲君閒的男子求見!”
“小閒!”靖王豁然起身,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他竟然難掩內心喜悅,顧不上理會敏心便匆匆往前殿趕,微微拔高聲線道:“他在哪兒?快,快領我去見他!”
君閒,這個名字敏心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個有着罕見銀灰色髮絲的俊逸男人,那個總喜歡抱着年幼的自己爽朗大笑的男人,那個後來成爲靖國大將軍的男人,那個前璃女皇君蓮舒與明顏的兒子……
——靖王同母異父的親弟弟,君敏心的叔叔,君閒。
她記得,開春後不久奶奶便病逝,明顏帶着她的屍身一夜消失,生死不明,叔叔這才下山來找父親。
說起來,陳寂便是當初叔叔從靖國邊地撿來的呢……
腦中靈光乍現,君敏心猛地一驚,險些捏碎手中的白玉棋子!
陳寂?陳寂!!
沒錯!按照前世的記憶,閒叔叔來靖時帶着一個有着胡人混血的少年,那時叔叔還笑着對自己說“就當是給小侄女做個伴吧”……
幾乎是狂奔至前殿,驚起一地落花。
院子裡,牡丹殘留,星星點點的紅。而父親與那個二十出頭的銀髮男人並肩而立,顫聲哀嘆道:“是麼,母親大人竟是大去了。”
叔叔銀袍長身而立,俊逸非凡,他說了句什麼。片刻後,父親的聲音抑制不住地顫抖:“亞父……也走了啊!”
君閒餘光瞥到殿門前站着的女孩,只見她一襲藕荷色春衫,梳着整齊的雙髻,大而溫潤的眸子正呆呆地看着這邊,喘息不定。君閒偏頭看過去,髮絲在陽光下劃出一段銀色弧度,他笑着招手:
“是小侄女麼?過來過來,給小叔仔細瞧瞧!”
靖王說:“敏兒,快來拜見你叔叔。”
心跳紊亂,緊張得彷彿要跳出胸腔。君敏心雙腿生根似的站在原處,好半響才微微平復心情勉強行了禮,低低喚道:“敏心給叔叔請安。”
“唔,小侄女第一次見我,怕生呢!”
君閒明顯誤會了敏心的心思,忽的想起什麼似的,他從自己身後拉扯出一個瘦削的少年,嘻嘻笑道:
“小侄女快看,小叔給你帶了個人來認識!”
那少年身形瘦削,剛纔躲在君閒身後,故而敏心不曾見到,如今只是一眼,她便呆了。
少年不過十來歲,馬褲馬靴,做胡人打扮,破舊卻整齊的短衫掛在他的身上,顯得異常空蕩,露出的手臂上有還許多未痊癒的傷痕。海藻般微鬈的短黑髮剛及肩頭,遮住半張臉,只露出尖瘦的下巴和一隻漂亮的黑藍色眼眸。
此時,這個漂亮的落魄少年正侷促地站在幾步開外的地方,深藍色的眸子警惕而不安地盯着來人……
君敏心幾乎快要失聲痛哭!只此一眼,只需一眼,她便認出來了……陳寂!這瘦削的少年的的確確是十歲時的陳寂啊!
小叔拍了拍少年的肩,說:“他是我前些日子從胡人手下救下的小奴隸,因爲身上流着一半漢人的血,又是個倔性子,因此受盡胡賊欺辱,倒也可憐。若不嫌棄,就當是給小侄女做個伴吧!”
嫌棄?她重生後魂牽夢縈、一直心存愧疚的阿寂啊,她怎麼會嫌棄!
萬籟俱靜,唯有風捲落花瓣的聲音。彷彿踏過千年的歲月,斗轉星移,滄海變換桑田……她望着他,少年亦目不轉睛地回望,只是眼裡盛滿警覺,身體都繃直了。
兩行清淚淌下,彷彿過了一個世紀之久,君敏心顫抖着聲線,千言萬語卻只化爲一個字從脣邊飄落: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