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我,君蓮舒隱居在何處?”
“落霞山,赤蓮山莊。可惜,你見不到她了。”君敏心道:“她死了。七年前病逝。”
黑暗中,那男人的神情黯了黯。
君敏心問姬翎:“你爲什麼那麼崇慕我奶奶?”而且是,幾近瘋狂的血腥膜拜。
姬翎不以爲然地嗤笑一聲,“知道麼,姬如是——也就是我所謂的母親大人,她到死都瞧不起我這個兒子。她最喜歡的其實是一個男寵生的長女,可是我那可憐的姐姐卻爲了救我而夭亡了,姬如是很恨我,她對我一點也不好……我一直想成爲君蓮舒那樣的人,高傲地活在世界頂端的人。將所有欺辱我、蔑視我的人,通通殺死!”
君敏心終於知道姬翎爲何崇拜君蓮舒了,因爲他們有着相同的命運。想了想,她試探道:“所以你就殺了你母親,奪了郡守之位?”
“殺?不,不是我殺的。終日沉溺於男色,她是遭報應死的,”姬翎冷笑,惡毒而美麗的面容上卻有淡淡的哀傷浮現,轉瞬即逝。
頓了頓,他炙熱的目光漸漸低沉起來,啞着嗓音道:“我不明白,爲什麼君蓮舒那樣的女人,竟然肯爲一個男人苟且偷生。”
君敏心沉默半響,說:“你不明白,是因爲你沒有愛過一個人。一個真正的英雄,不是他肯爲某些人英勇地死,而是他肯爲某些人卑賤地活。”
姬翎呵呵低笑起來,饒有興趣道:“你倒是,和君蓮舒一點也不像呢!”
笑完,又神經質地長嘆道:“我要是早生幾十年就好了,我要是能見上她一面就好了……”
……
之後幾日,君敏心時常感到頭暈目眩,連食慾也減了不少。太醫察看了半響,只道是君敏心近日勞累外加天氣炎熱所致,吩咐她搬去水榭好生休養。
君敏心整日無所事事,也不想再去面對母親那張冷淡寡情的臉,於水榭中彈了幾曲琵琶,便耐不住寂寞偷偷溜了出去。
本想去正殿找靖王,不料在半路處遇見了許久不見的陳寂。
此時正值仲夏,巳時太陽便已十分毒辣。陳寂一頭烏藻鬈髮高高束起,只穿了單薄的夏衫武袍,腳下一雙半舊卻仍舊十分乾淨的黑色武士靴,腰肢豐健,整個人俊朗挺拔。
他身邊站了一位身穿硃紅色官袍的年輕官員,那文官骨骼纖細窈窕,黑緞子似的長髮高高簪起,做男子打扮。君敏心掃了一眼那身硃砂色的官袍,再看看那張明媚如花的臉龐,便知此人是御史大夫沈涼歌。
一向白衣素面的沈涼歌此時換上硃紅的官袍,戴着烏紗官帽,更襯得肌膚如雪、意氣風發。
陳寂與沈涼歌並肩而行,時而微微垂下頭與她交談些什麼,時而側首縱情大笑……不同於往日他面對君敏心時,那種溫和而恭謹的笑,此時的他笑容爽朗乾淨,比盛夏的陽光更爲燦爛,更爲耀眼。
君敏心心中沒由來一顫,有些微微的酸楚漫上心頭:阿寂他在自己面前時,從未露出過這種毫無防備的笑容……
“阿寂。”
大腦還未反應過來,身體便已做出反應。她恍惚着向前一步,開口喚道。
陳寂朝這邊看來,一旁的沈涼歌心情頗好地朝君敏心作揖,眉飛色舞道:“正說誰呢誰就來了!主公好!”
君敏心淡笑着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沈大人,下官先走一步。”陳寂朝沈涼歌抱了抱拳,便大步朝君敏心走來。
“天熱,怎麼跑太陽底下來了?”陳寂朝她露出一貫溫柔的笑來,習慣性地伸手牽住君敏心纖柔的手掌,將她帶到陰涼的迴廊處。
陳寂寬厚修長的手掌覆在自己的手上,摩挲起來可以明顯感覺出他掌心處的粗繭。也許是因爲夏日的緣故,此刻陳寂掌心的溫度灼熱得幾乎使她眩暈,熱度一路從掌心攀沿至兩頰……
心下一慌,君敏心忽然沒由來地甩開了陳寂的手掌。指尖的溫度在那一刻化爲冰涼。
陳寂回過頭來,有些訝然地望着她。
聒噪的夏天,蟬鳴不斷,連心也跟着躁動了起來。明明是那麼渴望他的靠近,明明是那麼貪戀他掌心的溫度,可是爲什麼,爲什麼會拒絕?
“敏兒,怎麼了?”少年有些疑惑,有些忐忑的聲音傳來,“哥惹你生氣了?”
“熱。”君敏心將手背貼在發燙的臉頰上,目光飄忽道,“別叫‘哥’了……”
明明前世死亡前,只盼着能再見你一面就好了。可是重生過後,我卻不再滿足於我們的手足兄妹關係……我已經,不甘心再做你妹妹了。
“敏兒?”
“……別再讓我叫你哥。”
少年一顫,不敢置信地擡起頭來,眼中掠過一抹驚訝和哀傷。他望着君敏心張了張嘴,最終只是平靜而包容地笑了笑:
“我知道了,敏兒不喜歡。”
接着,便是令人尷尬的沉默。
半響,君敏心問:“阿寂,很喜歡沈涼歌?”語氣中,竟是夾雜着連自己也沒有發現的濃濃酸味兒。
陳寂情商低,腦子單純,以爲君敏心問的只是字面上那淺顯的意思,便毫不遮攔道:“沈大人一介女流卻博聞強識,胸懷經緯,文韜武略皆有獨特見解,哥……我着實敬佩她。”
“是啊,涼歌非但有才,更兼貌美。”君敏心捏住迴廊旁垂下的青蘿藤葉,心不在焉地自語道:“她是有着,我無法企及的智慧和美貌呢。”
陳寂只是一貫溫柔地笑笑,溫柔得看不到他的真情:“敏兒想多了。世間沒有哪個女子,比你更爲尊貴。”
聞言,君敏心失落地閉上眼,手中緊捏着掐斷的青蘿。半響,才綻開一抹蒼白虛弱的笑來:
“胸悶得緊,怕是中暑了。我先回去歇着……”
話還沒說完,腳下便踉蹌了一番。陳寂趕緊扶住她,急切道:“我送你。”
“不用,真不用。”她輕而固執地推開少年的懷抱,頭也不回地消失在迴廊盡頭。
這一次,她的腳步走得很穩,背挺得很直,她的嘴角噙着一抹完美的笑容,卻掩蓋不住眸中的苦澀。
若是回頭,她必能見到身後那屬於少年的無措和失落,那是一種比她更爲濃烈的、受傷的失落……可是,她沒有回頭。
轉眼入了秋,君敏心的身體大不如前,時常胸悶兼有微微的疼痛,好在還能忍受。
這年秋天,一件大事猝不及防地降臨靖宮,牽扯的,將是整個君家的命運。
年邁的姜皇下旨,特別強調今年靖國的秋貢將由靖王君雪樓和靖公主君敏心親自送上京城。
“自靖國封地三十餘年,朕甚爲掛念賢侄雪樓。今年秋貢,着靖王與愛女一同入京朝拜,一敘舊情……”
明黃的聖旨,墨色的字跡。君敏心卻只覺得好笑:滅國的仇人與前朝餘孽,有何舊情可敘?
靖國國力雖強,但終究還在姜皇的掌控之內,受其約束,稍有不慎,姜皇削起藩來那可不是鬧着玩兒的。一時間,靖國上下文武百官皆爲了秋貢的事忙的腳不沾地,倒無暇顧及地牢裡那頭兇猛的漂亮野獸……
那一日,天氣涼了,秋風瑟瑟。掌管典獄的劉廷尉擦着冷汗急急來報:
“王爺,公主!不好了!有人易容混入獄卒中,劫走了重犯姬翎!”
君敏心批閱奏章的硃筆一頓,驚道:“現下情況如何?”
“還好卑職及時發現,適才君將軍和陳大人已前去捉拿,想必已在北門截住賊人!”
“什麼事都要依賴大將軍,本王養你們一羣廢物做什麼?”靖王深紫色的眸中怒意浮現,一甩衣袖冷聲道:“典獄官都給我下去領十廷杖,降級處理!”
君閒和陳寂果然在北門截住了姬翎和他的同黨。面對重重包圍,姬翎縱聲大笑:“李流雲李流雲,縱是你易容術天下無雙,又如何鬥得過這八千禁軍?”
姬翎身邊昂首站着一位獄卒打扮的小兵,只見那獄卒伸手往面上一撫,撕下一張薄薄的□□來。君敏心第一次看清‘千面公子’李流雲的臉,那是一張清秀端正的年輕面孔。
“若不是欠你一份人情,我用得着跟着你趟了兩年渾水?”李流雲清冷的聲音隨風傳來。
君敏心踏上城樓,與姬翎遙遙對視,姬翎亦看見了她,高傲而狷狂。
身邊的陳寂已經彎弓搭箭,只要姬翎稍有動作,就會賜他一個萬箭穿心。
君敏心猶豫了:姬翎這人,殺之可惜。可若不殺,必有大患。
許久,她下定決心似的朝前一步,用盡力氣朝姬翎喊道:“君有大才,留在靖國,如何?”
陳寂猛地回頭看她。那一瞬,萬籟俱靜。
風迷離了姬翎的眼,看不清他的表情。彷彿過了一個世紀之久,他的大笑聲隨風傳來:“我若不留,你會殺我?”
君敏心沉默了。
很快,姬翎玩味的聲音再次傳來:“那麼,我偏不留。”
說罷,他翻身一躍,竟是與李流雲一同躍下百尺高牆。那一瞬,時間彷彿被無限拖慢,翻飛的紅衣,凌亂的烏髮,那人在八千禁軍的驚歎聲中大笑着御風墜下,穩穩落在城門外。
“□□手!”陳寂爆喝。
“不準射箭!”君敏心幾乎用盡力氣在嘶吼,嗓音有些破聲的尖銳。
陳寂的箭頭一顫,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君敏心,喉頭滾動幾番,無法言語。
“不要殺他。”君敏心此刻只有這麼一個念頭,她的直覺告訴她,姬翎不能死……
陳寂穩了穩心神,鬆懈的弓弦再次被他繃緊,將箭頭瞄準城下飛奔的紅色影子,他面無表情地鬆開了弦……
嗖——一聲破空之響!
“阿寂!”
君敏心吃驚地望着羽箭飛去的方向……嗡地一聲,羽箭擦着姬翎的鬢角,釘在他腳前!只要陳寂的箭矢再偏一寸,姬翎必死無疑!
姬翎猛地停住腳步,看了看腳邊的羽箭,又望了望城樓上的君敏心。
君敏心提在嗓子口的心終於放下,她站在高高的城樓,攏袖對姬翎深作一揖,高聲道:“他日倘若君歸靖,吾必倒履相迎!”
花了兩天兩夜,犧牲兩百零九位高手抓回的美麗野獸,就這樣被放歸山林。
君敏心知道自己該爲今天的行爲作出交代。直到姬翎火紅的身影消失不見,她才勾脣一笑,迎着幾千人的目光一字一句堅定道:
“諸位放心!自己選的路,我爬也要爬完!”
陳寂的眸中有隱忍的怒意,十指幾乎把長弓絞斷。許久前他便告誡過君敏心,姬翎殘暴如虎,絕不能留!
他不明白君敏心爲何執意放虎歸山,是真的欽佩姬翎的力量,還是因爲姬翎那傢伙長了一張迷惑衆生的……臉?
想到此,他一把扔下長弓,再也不去看君敏心隱忍的眸,轉身快步離去。第一次,他在她面前表達了自己無言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