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敏心初登皇位, 整天有整理不完的國事,每天批改小山般堆積的奏摺,熬夜是家常便飯。她與陳寂新婚, 本應該是如膠似漆的時候, 卻偏偏分-身乏術, 連溫存的時間都是極少的。
陳寂閒着無事, 通常只在朝陽殿內看看書, 在後園練練武。君敏心心中有愧,便命人將奏摺搬到寢殿,權當是陪着丈夫。
“沈涼歌上了摺子, 說要重新訂正我朝律法,”君敏心一手握着硃砂筆, 一手將摺子遞給陳寂, 道:“我朝向來男女皆可入仕, 涼歌擔憂男女官員之間會結黨營私,因而提議九品及九品以上官員皆不可聯姻……阿寂認爲如何?”
案几對面, 陳寂從兵書中擡起頭來。他接過摺子掃視一眼,卻並不做評論,只望着君敏心莞爾道:“除兵部以外,其餘之事不歸我管。陛下將吏部的摺子給臣看,不會覺得臣僭越了麼?”
陳寂一向公私分明, 因而在談國事時總是恪守君臣之禮。君敏心揉了揉鼻尖, 有些自責地低聲道:
“我自然明白這些。可你是我丈夫, 這些時日忙, 我怕冷落於你……”
陳寂何嘗不明白她這些小心思?當下心裡又甜蜜又心疼, 側過身來吻了吻她的嘴角,笑道:“陛下寬心, 臣這些肚量還是有的。”
日子平淡地過了兩個月。開了春,正是桃李芬芳的時節,太上皇君雪樓便來向女兒告別,獨自開始了逍遙自在的隱居生活。這個在宮中呆了近四十年的男人,終於得到了夢寐以求的自由……君敏心望着父親孤單而挺直的背影,嘴角掛着笑,卻酸澀了鼻根。
四月,一份戰報打破了短暫的平靜。
這兩年靖國與西域胡人休戰,但小規模的騷亂還是有的。胡人冬季糧草匱乏,冬春時節總會越界來搶些糧食,這要是放在往日倒也沒什麼,只要不做的太過分,君敏心通常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權當是答謝西域王對自己那三年的‘照顧’……
可誰知自從姬翎鎮守塞北之後,但凡遇見胡人作亂,總是一路殺將過去。光殺還不解恨,姬翎甚至擒來一些無辜的胡族妻兒,將那些異族女人和小孩盡數坑殺!其手段之暴虐,宛如修羅在世。
胡人剛烈嗜殺,姬翎這一舉動無疑燃起了他們的仇恨之火。穆勒王很快將戰書遞到了君敏心手裡,戰火呈燎原之勢轟轟烈烈的蔓延開來。
“這個姬翎,總不讓我省心……”君敏心一手撐着下巴,一手繞着鬢邊垂下的髮絲,若有所思地望着案几上的戰書。
陳寂拿過戰書翻了翻,只笑道:“胡人是個大隱患,就算沒有姬翎,也遲早都是要打仗的。”說罷,他放下戰書,看着君敏心高深莫測的眸子道,“敏兒的胃口,可是越來越大了。”
君敏心一怔,隨即慵懶地扯出一抹笑來,依在他懷裡緩緩道:“初登皇位,我絕不能容忍任何威脅的存在。穆勒當年強加給我的屈辱,是時候該連本帶息地還回來了……”
陳寂看着她良久,方低低嘆了一口氣,“姬翎桀驁不馴,可否讓我幫你去盯着他?”
“不了。你去的話,他定不服你,恐變本加厲。”
“爲何?”
君敏心繞着自己的長髮咯咯一笑,道:“情敵見面,分外眼紅。再說,寡人捨不得你走。”
陳寂笑了,摟過懷中人兒狠狠吻了下去,修長的指節靈活的挑開盤扣,伸了進去……四周的侍婢們彼此相望一眼,隨即面不改色地躬身退出了大殿,輕手輕腳地掩上門,擋住一室春光。
……
第二日,大虞女皇下達詔書,正式與胡人交戰。丞相沈涼歌以軍師的身份即刻啓程,趕往塞北,名義上是協助姬翎,但其實是替女皇陛下監督那狂傲不羈的男人。畢竟,爲人臣子的就該拿出個臣服的樣子來。
下了朝,君敏心沒有昭陽殿,而是吩咐內侍道:“擺駕,去靈闕殿。”
靈闕殿是義誠公主木槿的住所。君敏心見到木槿時,那丫頭穿了一身煙緋色的宮裳,烏髮鬆鬆散散地繫着,沒有戴半點釵飾,乾乾淨淨,素面朝天。
她坐在殿前的欄杆上,望着西北方那淡薄的雲層發呆。微風浮動,裙裳蹁躚,那安靜而清瘦的背影,讓君敏心霎那間感覺到:她不快樂。即便是貴爲公主,即便是錦衣玉食,可她並不快樂……她日日望着那遙不可及的北方,是在思念誰呢?
木槿雖然廢了武功,卻依舊警覺。察覺到君敏心的到來,她忙從玉雕的欄杆上跳下來,屈身行了個宮禮,低而好聽的嗓音婉轉傳來:
“臣妹恭迎陛下!有失遠迎,還請陛下恕罪。”
木槿其實比君敏心要大兩歲,眉目間都透着近乎淡漠的成熟。君敏心忙微笑着迎上去,扶起她道:“你我親如姐妹,何必行這些繁文縟節?”
木槿抿脣輕笑,將君敏心請進屋,像往日般親自給君敏心沏了茶。君敏心理了理身上繁複大氣的皇袍,道:“木槿,大虞要與胡人開戰了。”
木槿沏茶的手輕輕一抖,淡綠的茶水險些濺出。木槿垂着眸子,傾瀉的眼睫毛將眸子中的情緒輕輕蓋住。將茶恭敬地遞給君敏心,她淡淡道:
“可惜我武功盡失,不能再爲陛下效勞了。”
“說什麼傻話呢!你放心,那人欠你的,我會加倍替你討回來!”頓了頓,君敏心側首看着木槿,試探地問道:“木槿,你恨穆勒麼?”
聽到那人的名字,木槿長長的睫毛微顫,玉指捻着薄胎的瓷杯,卻遲遲不飲。沉默片刻,她依舊淡淡道,“剛開始,是恨的。後來……”
後來怎樣?木槿卻沒有再說,只不痛不癢地說了句,“事情已經發生,恨與不恨又能怎樣?總歸是我不夠強大,怨不得別人。”
氣氛有些低沉。君敏心輕輕一笑,轉移了話題道:“上個月,我們在御花園宴請今年殿試的前三甲,你還記得那新科狀元麼?”
“記得。那狀元郎挺年輕的,才華橫溢,相貌也端正,似乎姓劉。”木槿皺眉思索片刻,問道,“他怎麼了?”
“劉筠,字紫竹,年方二十有五,靈州人士。”君敏心彎着眼眸神秘一笑,湊過身去壓低聲音道:“告訴你一件有趣兒的事:那日御花園之宴,劉狀元貌似看上咱們的文禧公主——金蘭了。”
木槿訝然,“那日我也在場,爲何竟是不知?”
君敏心笑道:“你整日心不在焉,哪還看得出這些?我與阿寂倒是看得明明白白,兩人眉來眼去、暗送秋波,卻又礙着面子,紅着臉半響也不敢互相打個招呼。直到宴會快散了,那狀元郎似乎鼓足勇氣要與金蘭搭話,金蘭瞥見我在場,忙低着頭臊紅了臉快步逃開了……留下劉筠傻傻地愣在原地。哈哈,真是有趣兒!那麼多年輕貌美的貴族小姐他全看不上,偏偏看上心向佛門的金蘭!”
木槿也難得笑出聲來,道:“那金蘭意下如何?若他們兩情相悅,還請陛下賜一道聖旨,成全他們吧。”
“我私下打探過,那金蘭雖面上不說,強作鎮定,但看得出她對劉筠頗有好感,兩人就差最後一層窗戶紙了。我這幾日正尋思着挑個良辰吉日,給他們指婚……”
想了想,君敏心順勢問木槿道:“我們三人中你年紀最大,可眼下就你婚事沒個着落。木槿,可有心上人?”
如果是金蘭那丫頭聽到,一定會鼓着腮幫,瞪大杏眸道:陛下,您怎麼這麼急着趕我走?
但木槿只是一怔,目光習慣性飄向西北方,嘴角扯出一抹看不透的笑容來,低聲道:“陛下,臣妹已經不能再愛人了。”
見到她這模樣,君敏心在心裡微微地嘆了一口氣。
六月,天氣漸熱。
虞朝的捷報一封接着一封地傳來,百官彈冠相慶,高呼勝利指日可待。只要打敗了胡人,虞朝根基便徹底穩固下來,再無阻礙之物……然而,君敏心卻是喜憂參半。
她很擔心姬翎,那傢伙已經不像是個有血有肉的人類了。
殘暴,鐵血,嗜戰,屠城,坑殺戰俘……他彷彿成了一架不知疲倦的機器,只知道殺、殺、殺!所到之處,無不聞風喪膽,血流成河。
短短三個月,他用了各種各樣殘忍的手法屠殺了四萬胡人。那塞北的漠漠黃沙中,已是血河漂櫓,白骨成牆。彷彿只有殺戮才能填補內心的空虛,他渾身浴血,儼然已成爲了地獄爬出的修羅王……
沈涼歌在信上說:她已經管不住他了。
連沈涼歌這樣八面玲瓏的人,也阻止不了他了……君敏心此刻的心情極度複雜,悲憤間又摻雜了幾分悲哀。姬翎這幾年好不容易纔有了幾分人情味,轉眼間又回到曾經在儷郡時那般殘暴無情。
不,甚至比七年前更可怕。
心情沉悶,君敏心問陳寂,是否要將姬翎召喚回朝,換上榮親王君閒鎮守塞北?
陳寂沉思良久,方摩挲着君敏心尖瘦了些許的下巴,沉聲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臨陣換將,會使得軍心不穩,乃下下之策。”
君敏心嘆一口氣,點點頭,略顯疲憊道:“我知道了。這就起草詔書,安撫姬翎,但願他還能聽我一句勸。”
早就知道姬翎是把雙刃劍,難以駕馭。而如今,君敏心早沒有了當年任用姬翎時的那份自信滿滿,她現在只能祈求這把劍能夠懸崖勒馬……畢竟劍用久了,也是有感情的。
半月後,姬翎的親筆信快馬加鞭地送回了君敏心的身邊。
對於君敏心委婉的勸告,姬翎只回了字跡狷狂的一句話:臣肝腦塗地,誓破胡賊!
拿着信箋,君敏心有點摸不清姬翎的心思了。
九月,胡人大敗,糧草盡數被燒。
身爲西域霸主的穆勒自認爲不是什麼善類,卻沒想到,對方的姬翎比他狠絕千百倍!穆勒雖然心狠手辣,但他多少有些人情味,而姬翎卻是一架毫無感情的殺人機器,他彷彿不知疲倦,感覺不到疼痛,他存在的意義就是爲了殺戮。
這樣的男人實在恐怖,連穆勒也忌憚三分,他撐不下去了。九月底,穆勒向君敏心遞了議和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