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 天降大雪。靖姜兩國打打停停僵持了半年,天寒地凍間糧草均快告罄,兩軍破釜沉舟, 準備做最後的決鬥。
初七, 雪霽。鮮血將白雪染成刺目的紅, 屍首疊加, 戰場上橫七豎八地插着染血的戰旗和豁口的刀劍, 偶爾伴隨着禿鷲和烏鴉的哀叫,放眼望去,滿目瘡涼。
姜國軍師蘇還使出了最後一擊, 一個變幻莫測的八卦陣,便讓沈涼歌麾下的八萬靖軍敗下陣來。蘇還這次是用了看家本領, 戰局演變到今日, 倒成了同門師叔侄的較量。
“糧草告罄, 我們絕不能再輸了。”君敏心抖開骨扇,一個‘殺’字龍飛鳳舞地映入眼簾。
君閒點點頭, “成王敗寇,在此一舉。不知下一步棋軍師打算如何行走?”
沈涼歌攏着袖子,優美的脣瓣緩緩吐出兩字:“破陣。”
陳寂撥了撥炭火,插話道:“沈大人與蘇還乃師出同門,不知可有方法破八卦陣?”
“方法其實很簡單, 一把琵琶足以。”
“琵琶?”所有人都有些詫異, 完全想不通二者之間有何聯繫。
沈涼歌神秘一笑, 望向君敏心, “小主公的血琵琶, 是否是十一年前一位青衣老道所贈?”
君敏心疑惑地點頭,“確然如此。”
“那老道臨走前, 是否傳授了你一首琵琶曲,名爲‘千軍破’?”
“你怎知道?!”君敏心大驚。
沈涼歌卻是不語,只溫溫笑道:“如此,臣有十二分把握,明日一戰定乾坤!”
次日,敵軍依舊擺好了八卦陣。
君敏心與沈涼歌並肩立於馬頭,相視一笑。君敏心道:“若今日逮住了你家師侄,該如何處置?”
沈涼歌笑道,“但求主公放他生路。”
“哈哈,若逮住他,我求他留在我身邊都來不及呢,又怎忍心加害?”君敏心咯咯低笑,又問:“這一戰,若是我們輸了呢?”
聞言,沈涼歌難得正色,一字一句堅定道:“小主公,我們不會輸。”
咚咚咚!姜軍戰鼓已鳴,蘇還手執令旗,令旗一動,八卦陣移形換位,變幻虛實。
“小主公,準備琵琶。其他人等看我令旗!”說罷,沈涼歌躍下馬,接過部將遞過來的紅黃令旗,快步登上指揮的高臺,與蘇還遙遙相對。
君敏心懷抱琵琶,纖白的十指從猩紅的斗篷下伸出,扣在琴絃。
“叮咚……”
琵琶聲響,沈涼歌擡手舉旗,兩萬步兵聽令移位,手指盾牌迎上敵軍,擺陣;琵琶聲漸漸急湊,聲如玉珠崩落玉盤。沈涼歌快速變幻旗語,五千騎兵緊跟着迎上;那邊姜軍鼓亂如狂、吶喊震天。這邊四弦一掃,白袍女子交揮着令旗,一聲令下,靖軍分別從八面圍攏,猶如收網般緩緩縮小八卦陣中敵軍的活動範圍……
一聲裂帛,沈涼歌左手令旗朝東,右手高舉向天,大喝道:“左生門,殺!”
霎那間刀劍相撞,血肉橫飛!八卦陣雖然厲害,但卻有一道生門,若被敵人察覺到,那必定是死穴!故而爲了避免被敵人扣住死脈,便唯有不斷變幻陣型,迷惑對方眼睛……可這一次,蘇還萬萬沒想到自己還是栽倒了沈涼歌手裡。
廝殺僅僅持續了兩個時辰。八卦陣被堵住生門,十萬姜軍被靖軍圍死,猶如網中之魚做垂死掙扎。威風一世的姜國大將軍仇初照只能左突右衝,帶着一干親信護住身後的蘇還,拼死殺出一條血路,手中一百八十斤重的畫戟起起落落,所到之處猶如修羅過境,將擋在前頭的靖軍如割麥子般砍刀。
而仇初照殺出來的血路,一時間卻沒有人敢填補。
仇初照的三千親信趁機護着軍師蘇還奪路而逃,一路向南奔去,看樣子要棄陵州退守素河。素河天險,靖軍一時半會絕對攻拿不下,倒是個逃避的好去處。
“君將軍留下來對付這些殘兵,陳將軍、姬大人與南副將隨我一起去追拿仇初照!”沈涼歌一聲令下,將令旗插在腳下三尺厚土,翻身上馬朝南追去。
陳寂和姬翎各帶兩千人馬緊隨而上,君敏心亦拍馬跟上。
仇初照與逃出來的四千餘將士護着蘇還逃到素河邊,素河鎮的守城兵立刻放來筏子。誰知殘兵敗將們還未來得及登上筏子避難,一萬靖軍便緊追而來了。
姬翎騎在馬頭朝河邊望了望,只見仇初照立於前頭,四千殘兵和素河鎮的一千守城兵藉手執盾牌,如同人肉城牆般層層圍攏,將蘇還護在中心。
“潑賊們這是個什麼意思?”姬翎問道。
君敏心握着繮繩,伸手撫了撫有些暴躁的馬兒,道:“對於姜國士兵而言,仇初照是手中利器,無堅不摧,而運籌帷幄的軍師蘇還無疑便是他們的心臟。手足可斷,心臟不可失,他們大概覺得只要軍師還在,便必有翻身的機會……”
“哼,垂死掙扎罷了。”姬翎綻開一抹嗜血的冷笑。
“越到最後,越不可輕敵。”陳寂蹙眉,一手緊按短劍,嘆道:“生死一線還能有如此氣魄,仇初照倒是個真英雄!”
君敏心點頭,問沈涼歌:“軍師覺得,如何進攻爲好?”
“用掏心法。”
直到這一刻,永遠微笑着的沈涼歌卻沒有了微笑。她雙目複雜地望着遠方,迷離的視線似乎要透過重重人羣定格在某人身上。良久,她才牽了牽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來,努力穩住聲線下令道:“陳將軍領一千人攻其左翼,姬大人領一千人攻其右翼。切記不可貪戀廝殺,主要目的是要引着敵軍朝左右兩個不同的方向分散,不消片刻,中間的防備必然空虛,然後剩下的人與我一同長驅直入,插入敵軍胸膛,將他們的心臟挖出來!”
陳寂姬翎領命,各率領一千人馬開始行動。兵力相接,陳寂和姬翎成功吸引敵軍注意力,便趁機往左右分散。果然,姜軍忙着對付陳寂和姬翎,人肉城牆漸漸形成兩隊分別往左右分去,露出了原本應該被保護在中心的蘇還。
事不宜遲,君敏心高喝一聲:“殺!”餘下的兩千靖軍長驅直入衝進敵軍中,敵軍陣法被打亂,已是人心惶惶。
仇初照見大勢已去,忙下達撤退令,竟然捨棄蘇還,帶着僅剩的四千親信匆匆登上竹筏,朝素河對岸逃去!
這一天,敵國軍師蘇還被生擒。靖國再一次大勝,戰局已成了一邊倒的局勢。
蘇還並沒有受到戰俘應有的虐待,相反,君敏心一行人卻是對他恭敬有加,美酒佳餚天天不斷,不敢有絲毫懈怠……蘇還明白:君敏心是在拉攏自己。
“五年前見到殿下時,殿下還是一位醉臥梅樹下的豆蔻少女。而如今……”酒宴正酣,蘇還把着酒盞一飲而盡,搖頭淡笑道:“而如今,已是日月換了新天。”
君敏心遙遙敬他一杯,笑道:“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蘇先生,可願留在靖國?”
蘇還正襟危坐,溫和的眉目間已有了淡淡的滄桑:“若殿下肯放了那三萬姜國戰俘,蘇還便答應殿下:自此忘了姜國,此生絕不再爲姜皇做事。”
君敏心喜上眉梢,立即應允道:“這自然可以!這麼說,先生答應歸附靖國了?”
蘇還搖頭笑道:“蘇還只答應殿下不再爲姜國效勞,卻並不答應來靖國謀事。”
“這……”君敏心有些爲難,求救般地望向一旁的沈涼歌。
沈涼歌卻只是搖頭苦笑,示意自己無能爲力。一杯接着一杯的飲酒,沈涼歌在心裡嘆道:幾天來,蘇還不曾拿正眼瞧過她一次,顯然是恨着她呢!
君敏心似乎也覺察到了這點,忙叉開話題道:“我知蘇先生因炸堤水淹連池的事耿耿於懷,此事實在是我管教無方,讓底下人做出瞭如此令人心寒之舉。然,此事卻與涼歌無半分關係,先生可別誤會了。”
蘇還笑笑,不再說什麼,氣氛一下冷清了下來。
曲終人散,四周一片寂靜。蘇還獨自站在屋外,望着天上的一輪滿月發呆,清冷的月光打在新落的積雪上,爲世界鍍上一層黯淡的銀光。
不知何時,身後有輕微的腳步靠近,在他不遠處停下。
蘇還沒有回頭,只是負着手幽幽嘆道:“師公們鬥了一輩子,我與你又鬥了一輩子,結果還是我輸了!沒想到二師公竟然將八卦陣的破解之法傳給了你……不過這樣也好,我輸了,從此退隱,與沈涼歌再無半點干係!”
說罷,他緩緩轉過身來,凝視着夜色中白衣墨發的女子。苦澀一笑:“你說對麼,小師叔?”
酒色微醺,沈涼歌白皙精緻的面容浮現出淺淺的紅暈。她勾脣一笑,依舊色如春花,“記得我兩第一次見面,師父跟我說,我們同門不同派,兩家之間必定要爭個輸贏。我不知道這有什麼意義,我只知道我不能讓師父失望……他老人家謹慎了大半輩子,臨老了才收了我這麼一個徒弟,我不能讓他失望。所以,我一定要贏你。”
蘇還淡淡道:“你贏了。”
“還記得臨下山前那個春天麼?山上的桃花開得可真漂亮啊!師父讓我們選擇侍奉的君主,那時你一身青衣,對我調笑道‘這次我若贏了,必娶你爲妻,日日羞辱之’!”
蘇還勾起一抹苦澀的笑,嘆道:“總歸是年少輕狂,玩笑罷了……”
話未說完,他便呆住了:沈涼歌哭了。
月光下,一滴晶瑩的水珠迅速從她微挑的眼角滑下,劃出一道水銀的光澤,轉瞬間悄無聲息。他從未見沈涼歌哭過,她美麗聰慧,無論何時都是帶着滿滿的自信、明媚地微笑着……可是現在,她流眼淚了。
爲什麼呢,明明贏了不是?
蘇還可真想不明白啊!
沈涼歌抹了抹眼角,望着他悽惶笑道:“我與你鬥了十年,唯獨這一次,我希望是我輸。”
那一瞬,蘇還豁然開朗。他明白了,什麼都明白了……
大腦短暫的空白過後,熱血猛然間竄上心頭,帶來一陣又一陣的心悸。心跳失了節奏,他再也忍不住衝上前去,一把摟住沈涼歌,緊緊的摟住,在她耳畔喃喃道:
“我會守着那十里桃花,等你歸來。”
第二日,蘇還終究是走了。而沈涼歌卻沒有想象中那般在意,反而更加意氣風發起來,笑起來的時候,彎彎的眉眼中滿是醉人的甜蜜……君敏心暗自納悶:昨晚錯過了什麼麼?
靖軍日夜守着素河,無疑是在給姜國施壓:只要過了河,就能直逼姜國帝京,況且姜國又失去了軍師,皇帝不能不着急!
眼看已無法掌控靖國,姜皇無奈,只好送來了議和書,請求在素河邊議和,兩國就此罷兵。
十二月,風雪初霽,議和的日子到了。而令君敏心詫異的是,對方的議和使者既不是仇初照,也不是任何一位文官,而是許久不見的——落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