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突如其來的陰謀, 讓遠嫁西域的君敏心在新婚之夜失去了丈夫,成了名副其實的小寡婦。
事情已經過去一個月了,君敏心卻沒有過過一天安心日子, 等蘇吉穆勒的地位完全穩固下來後, 她恐怕再也不能用靖國來牽制他了。畢竟, 遠水救不了近火。
然而, 最讓君敏心寢食難安的, 是西域‘弟續兄嫂,子繼父妻’的詭異風俗!要她再嫁弒兄篡位、毒如蛇蠍的蘇吉穆勒,她還不如一死了之!
爲了逃避這種可笑的命運, 君敏心當着所有權臣貴族的面宣稱:自己要爲死去的丈夫守寡三年,若要再嫁穆勒, 也得三年之後再說。出乎意料的, 這個提議得到了大多數人的支持。
蘇吉穆勒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似笑非笑地對她說:“我倒也想看看,你能玩出什麼花樣!”
陳寂不忍再見君敏心心事重重, 宛如驚弓之鳥的樣子,私下裡也曾對她說:“敏兒,我帶你走吧,逃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總好過你在這兒受苦……”
君敏心只是笑笑:他們都是有抱負的人, 哪能真的放下三千紅塵。
其實不是不知道, 不是不明白, 只是……不甘心。
陳寂擡頭望向夜空, 眸子染上了深沉的夜色, 痛苦道,“我覺得, 自己好無用。什麼都做不了,什麼也……”
回答他的,是一隻悄悄緊握住他指節的小手。陳寂一怔,隨即反手將她的手緊緊攥在掌心,十指緊扣。
兩人靜靜地坐了會,有一搭沒一搭地細語着。到了月上中天,君敏心不得不回寢宮了,否則會讓人起疑。
陳寂忙道:“我送你。”
君敏心見自己離寢宮並沒有多遠的路程,又怕自己經常和陳寂呆在一起,會讓蘇吉穆勒抓到什麼把柄,便拒絕道:“路不遠,我自己回去好了。蘇吉穆勒狡詐陰狠,阿寂也要小心些纔是。”
“我明白。”陳寂點點頭,又問:“蘇吉王賜你的那兩個侍女,可信麼?”
奴依和阿吉可可?
上一次穆勒弒兄時,聽到她兩在外頭尖叫,本以爲死定了,結果卻只是受了點皮外傷。聽聞蘇吉王死了,她倆抱着君敏心哭了一整天,至今一提起此事,還是會忍不住悄悄抹眼淚,可見是至情至性的忠誠之人。做事手腳也勤快,尤其是阿吉可可,偶爾能逗得君敏心展顏。
“雖不至於推心置腹,倒也是單純忠心之人。蘇吉王選給我的人,總不至於是細作,阿寂可放心。”君敏心繞了繞胸前垂下的一縷長髮,衝他安撫一笑,“再說,我身邊不是還有木槿和小九兩個丫頭貼身伺候着麼,周全的很。”
兩人偶爾見面,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吐不完的心思。這會兒又聊了一陣,才發現夜色已晚,實在不能再耽擱了。於是依依地告了別,這才各自回了住處。
自從嫁到西域後,君敏心就感到自己一直處於被動狀態,面對不幸與危機的接踵而至,她只能心力交瘁地應付,卻不能改變和左右的自己的命運。
想要更強一點,化被動爲主動,強到能改變命運,能主宰自己的人生……
陷入沉思的君敏心拐過一條長廊,完全沒有感覺到周圍的異樣……忽然,一條黑影從拐角處的黑暗中躥出,長臂一伸緊緊捂住她的嘴,將她往拐角處的黑暗裡拖去!
大腦短暫的空白過後,君敏心開始‘嗚嗚’地掙扎起來。身後那黑影的手又緊了幾分,一個低沉而熟悉的嗓音傳來:
“別叫,是我。”
——落長安?!他又來做什麼!
君敏心的掙扎戛然而止,落長安見她不再出聲,這才緩緩鬆開捂住她嘴脣的手。君敏心擡袖擦了擦脣,轉過身來滿腹狐疑地盯着落長安。
黑暗中,看不太清他的臉,只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閃爍着不知名的光。見君敏心毫無顧忌地打量着自己,落長安竟有了一絲不自然的侷促,別過臉不敢直視她。
君敏心頓時好笑:落長安在害怕。桀驁不羈不可一世的九王爺,竟然害怕見到自己,是心虛麼?
兩人都沉默不語,君敏心更是疑惑了:這人追隨到西域,半夜潛入王宮抓到自己,卻又不開口說話,他到底要幹什麼?
最後,還是君敏心先開了口:“九王爺冒險來此,所爲何事?”
落長安眼神閃了閃,下定決心道:“你身邊已是危機四伏,這西域不能再呆了,跟我走吧。”
又是這句話!
君敏心涼涼一笑,十指捻了捻窄袖長裙上點綴的珍珠,漫不經心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九王爺要帶我去哪?”
落長安長身倚在壁上,沉默片刻,說,“你跟着我,我養你。”
君敏心一愣,隨即像聽到天下最好笑的事情似的,抱着肚子笑彎了腰,直到眼角笑出了眼淚,她纔不着痕跡地將它抹去,扶着牆緩緩直起身,嘲弄似的地瞥向落長安:
“九王爺,你究竟哪來的自信,憑什麼認爲我會跟你走?怎麼,爲了能有足夠的力量與你皇帝哥哥抗衡,你連我這個小寡婦也不放過嗎?”
落長安渾身一僵,似乎沒有想到一向溫婉的君敏心竟會說出如此尖銳嘲諷的話語,眸子裡的光一下子黯淡了下去。這個狂傲不可一世的男人,此時的神情卻是如此狼狽可憐。他折劍般的薄脣幾度張合,艱澀道:
“不是這樣的,敏心,現在不是了……我只是,想要個救贖的機會。”
救贖?
“落長安,你變了。”君敏心沉吟片刻,忽然道。
聽聞他上次在戰場上中箭落馬,險些送命,怎麼傷好了之後,完全像變了一個人。無論是氣質還是言辭,都少了那份少年貴族的倨傲與鋒芒畢露,多了一份飽經滄桑的成熟與沉着……更可怕的是,他這兩次來找自己時,望着自己的那種曖昧而複雜的眼神。
落長安神色微變,深吸一口氣道:“你以爲蘇吉穆勒在你新婚之夜篡位只是一個巧合麼?是皇兄的主意。”
君敏心本打算轉身離去了,聽到此話,她猛地停了腳步。
落長安繼續道:“蘇吉穆勒早與皇兄串通好了,以和親爲藉口拖住蘇吉王,好爲穆勒爭取密謀篡位的時間。相對應的條件是,穆勒必須替他除掉你,這樣不僅可以打壓靖王,又可以挑出靖、胡兩國矛盾,皇兄可坐收漁利……我不知道你用了什麼方法,讓穆勒暫時留住了你的性命,但終歸不是長久之計。”
“我知道。”
君敏心嘆了一口,回首冷聲道:“九王爺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我不會跟你走的。君敏心已經死了……陰謀也好,危機也罷,不妨活給那些蔑視我的、希望我死的人看看,我——長風公主,照樣能在西域混的風生水起!”
擲地有聲的話語,宛如落珠。
說罷,君敏心決然地轉身離去,一步步走出陰影,走進一片寂寞的燈火闌珊。
落長安下意識地伸出一隻手,似乎想要留住那抹纖細的身影,卻終究,只是徒然。他喉頭幾番抖動,偏生再也沒有勇氣吐出一個挽留的字眼。
誰叫,自己前世負她呢……
“呵,一切,都是自找!”黑暗裡,響起他啞然的聲音,有如子規啼血,字字悲愴。
第二日,君敏心見到了蘇吉國的金娜公主,——那個被尊稱爲‘西域太陽’的美麗女人。
君敏心一身硃紅色的緊腰長裙,黑長的柔發編成兩條麻花辮拖在胸前,領口綴着珍珠鈕釦,繡了暗色花紋的窄袖下露出一截皓白如雪的手腕,及至小腿的裙襬猶如紅蓮綻開,腳下踏着一雙鹿皮小靴,面容秀麗,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少女的甜香。
天氣晴朗之時,她會帶着木槿小九、奴依可可等幾個貼身侍女在宮內逛逛,這是穆勒給她的唯一自由。
到了一處土磚壘成的牆壁下,突然看見穆勒正和一名身量高挑的女子爭執着什麼。見到有人到來,穆勒閉了嘴,目光越過那女人睥睨着君敏心一行人,嘴角漸漸泛起一抹意義不明的笑。
那女人也轉過頭來。女子面容算不得十分精緻美麗,卻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奪目的光彩,陽光般柔軟燦爛的金色長髮在腦後束成一個高高的馬尾,額間墜着珊瑚珠髮飾,身姿妙曼成熟,凹凸有致,卻是穿着窄腰長褲馬靴,腰間束着一條布帶,做男子打扮。見到君敏心,她翠金色的眸中閃過一絲訝然,朝她咕噥了一句胡語。
身後的奴依在君敏心耳邊悄聲翻譯道:“這就是蘇吉王的親妹妹,金娜公主。適才她問你,是不是就是大哥迎娶的中原公主。”
君敏心微微提裙,按西域的禮節給金娜行了個禮。金娜瞭然一笑,一手按着左胸回了個禮,繼而,又轉過身,朝着已是國王的穆勒大聲斥責着什麼。
君敏心面色不變,心下卻十分訝然:沒想到這位公主身份如此尊貴,連新國王都敢斥罵,而且,穆勒只是單方面承受她的不滿,卻並未生氣或回駁,顯然對她十分忌憚。
若是自己能籠絡金娜公主,得到她的信任和支持,想必自己也不用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了吧!
如此想着,君敏心側首輕聲問奴依:“金娜公主與穆勒王在吵什麼?”
奴依側耳聽了片刻,小心翼翼道:“是爲了穆勒王刺殺了她大哥的事……公主認爲穆勒王用了卑鄙的手法奪得王位,小人行徑,不是英雄所爲。”
君敏心點頭:蘇吉王是金娜的親哥哥,金娜又驍勇善戰,現在她是否對穆勒心懷仇恨,想要替哥哥報仇?若當真如此,金娜一定能成爲她的盟友……此事需從長計議,還是儘快和阿寂商榷商榷,做個定奪。
正想着,卻擡頭見陳寂帶着那幾個中原陪嫁過來的老工匠,正站在土磚牆上指點什麼。
“阿寂!”君敏心朝她招了招手,少年的身影在大漠和太陽所輝映的暖光中異常耀眼。
陳寂扭頭看見她,雙足一點輕輕躍下牆頭,抹了把臉上的細汗,張了張嘴正要說些什麼,卻聽見前方那金髮女郎一聲驚呼:
“阿也那!”
一個幾乎快被世人所遺忘的名字,令陳寂吃驚地擡起頭來,愣愣地望着那帶着幾分猶疑的女子。金娜公主按着腰間的彎刀快步奔跑過來,驚喜道:
“夜空一樣黑藍的眼睛,漂亮的黑色鬈髮——阿也那,果然是你!”
這下,君敏心也愣了。她差點忘了:陳寂原先還有着一個胡人的名字,叫阿也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