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腕上的傷口已經淡去, 只留下條條淺白色的細傷,那是被挑斷經脈後留下的、屈辱的印記。君敏心輕輕爲她上好藥,收了藥匣子, 伸指輕輕撫平木槿眉間那經久不散的悲傷, 嘆道:“木槿, 你許久不曾笑過了。”
木槿心不在焉, 良久才緩緩回過神來, 漠然道:“公主,你方纔說什麼?”
君敏心暗自思忖良久,知道那日木槿突然失蹤, 絕非僅僅被穆勒挑斷經脈那麼簡單,一定還發生了別的事情……靜了片刻, 敏心認真道:“木槿, 習武之人可以斷經脈, 不可斷骨氣!你這樣,和行屍走肉有什麼區別?”
木槿聞言一怔, 凝視着自己無力的雙掌,自嘲似的苦笑道:“從五歲起被帶到大將軍身邊習武,我每日三更眠五更起,比別人多花了幾倍的努力,纔打敗了所有對手。那時大將軍對我說:除了他與陳公子, 靖宮中再無一人能與我匹敵, 公主可知我那時有多自傲!
十三歲御前獻武, 王爺說, 只要我再長大些許, 保護公主幾年,便可許我上戰場守衛邊疆, 爲死在胡人馬刀下的爹孃兄姐報仇……公主又可知我那時有多開心!可是如今,我斷了經脈,失了尊嚴,還有什麼臉面留在你身邊?”
敏心輕擁着木槿,目光直直地望着遠方暗黃的天空,“你這樣,會讓我痛恨自己的無力……”
十二月初,雪很大,朔風凜冽,折斷了宮牆上的旌旗。
那日,君敏心正窩在小暖爐邊休憩,卻見阿塔爾帶着幾位心腹侍女怒容滿面地衝進屋來,黑色面紗外的眼眸凌厲萬分,叉腰站在門口惡狠狠道:
“小賤人!給我出來!”
侍女們都慌忙衝了出來,頗爲忌憚地望着阿塔爾一行人。君敏心緩緩站起身,對着奴依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藉機溜出去找救兵,這才朝阿塔爾點了點頭,莞爾道:
“小賤人叫誰呢?”
阿塔爾渾然不知君敏心話中的嘲諷,冷嗤道:“中原的女人果真都是狐狸變的,不僅長風公主是萬人迷,連你的侍女都魅力驚人!——穆勒王,是我的丈夫!你身爲和親公主,竟縱容低賤的婢女搶我男人,不要臉!”
話音剛落,卻見一人從屏風後轉出來,木然道:“公主是王后,你是側妃。阿塔爾,說話放尊重點,小心爛了舌頭。”
此人真是木槿!君敏心暗自叫苦,這下可火上加油了。
阿塔爾一見木槿,瞬間炸毛了,問旁邊一名棕色鬈髮的侍女,“古麗,是她麼?!”
君敏心認出那叫古麗的侍女,便是當時奉阿塔爾的命令爲自己送來毒羊肉的人,便暗自記下她的名字,脣角泛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來。
古麗點頭,低聲道:“側妃,她就是木槿。”
“哈!我一直以爲大王是爲的我造的萬象樓,我以爲大王迷上的女人是這個寡婦公主,我千算萬算,萬萬沒有沒想到你纔是搶走我丈夫的賤人!”說畢,阿塔爾高高揚手,快步上前,準備給木槿一個耳刮子。
熟料手掌在半空中被人抓住,阿塔爾回頭看着抓住她手腕的君敏心,氣急道:“長風公主,你敢跟我鬥?”
君敏心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死死抓住阿塔爾的手腕,帶着隱隱殺氣的指尖簡直要嵌進肉中。敏心依舊淡淡一笑:“哪兒敢呀!木槿是我結拜姐妹,阿塔爾夫人連本宮的姐姐都敢打,勇氣可嘉!”
阿塔爾肺都要氣炸了,面紗下猙獰的面容萬分可怖。她狠狠掙脫手腕,後退一步指着木槿高聲尖叫道:“來人,快來人!把這個賤人拖下去!我要把她配給王宮裡最低賤的馬伕!”說到這,她氣極反笑,拍手道:“哈哈哈!那個馬伕七老八十了,又是個出了名的賭鬼,三個妻子都被他折騰死了,你這騷骨頭正好可以填補他的寂寞!哈哈哈,真是絕配!”
說畢,又喝道:“還不快把她拖下去,剝光衣服送到馬棚裡去!”
門外一羣身穿厚氈衣的侍衛應聲而入,明晃晃的彎刀對着木槿。木槿臨危不亂,手從袖中一摸,摸着一把柳葉小刀來,極薄而鋒利的刀刃折射出清而孤寒的光,印在她的瞳仁。
在所有人驚詫的目光中,她將小刀橫在自己細嫩的脖頸上,凜然道:“既然你們夫婦都不肯放過我,那好,我死。”
一字一句,她說得很平靜,彷彿生與死之間早有了抉擇。說畢,擡刀便要抹脖子,君敏心忍不住尖叫一聲,撲過去徒手抓她的刀刃!
木槿下手很狠,多虧君敏心撲過去及時,她脖子上的傷口倒是不深,君敏心的手掌卻是被割得血肉模糊。一時間,偌大的廳堂只聽得見血濺落塵埃的聲音。
“別做傻事……”君敏心忍着鑽心的疼,竭力擠出一個淡然的笑來。
“公主……”木槿滿眼是淚,丟下小刀摟住君敏心,兩個流血不斷的人抱成一團,畫面別樣悽豔。
正此時,奴依帶着穆勒進了門,阿塔爾傻眼了。
“阿塔爾,滾回你的寢宮去!”穆勒冷冷道。
阿塔爾憤憤不甘,卻懾於穆勒的煞氣,只得帶着人一聲不響地撤了,奴依和可可翻出傷藥來,一邊啜泣一邊手忙腳亂地給敏心和木槿包紮傷口。穆勒掃視一眼屋內的傷員,坐在榻上,道:“你何必這麼固執?”
這句話,顯然是對木槿說的。木槿渾身一僵,有些微微的發抖。
穆勒轉過頭,扯出一抹笑來,對君敏心道:“公主,當初我給你出宮令牌,你答應要還我一件東西的。不知如今,可否兌現?”
“穆勒!你休想再辱我一分!”君敏心還未回答,木槿便驚怒萬分地站起身來,如一隻走入絕境的小野獸,目光決然。
“哦?你怎麼知道我想要的是你?”穆勒冷冷道:“我傾盡財力物力,給你造萬象樓,許你正妃之位,對你已是極大的恩寵,你何必逆我?若不逆我,也就不是今天這種地步了,真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麼……別忘了,你早已是我的女人了!”
最後一句宛如九天雷霆劈下,君敏心猛地一驚: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木槿竭力穩住險些跌倒的身子,顫聲道:“是了是了,我這十三根斷筋,玷污的青白,我這一身傷,全是拜你所賜!你問我想要什麼,我告訴你:我想要時光倒流,我想要殺了你!”
穆勒似乎心有不忍,放軟了語調道:“你不是也還了我一刀麼,扯平了。疼痛是馴服一個人最好的方法,我若不那麼做,你如何甘心跟在我身邊?”
“你滾!”
“你寧願在這裡做丫鬟,也不想做我妻子?真是可笑,你若當真心裡沒有本王,那一日我佔有你身子時,你那一刀就該刺深些!”
“滾!”
穆勒倏地變了臉色,沉着臉道:“公主,我要的人你給不給?”
呵,轉移目標了!君敏心直直迎上那兩道陰冷的目光,道:“大王傷了她的身,碎了她的心,要一具空殼何用?”
“我會治好她的傷。”
君敏心搖搖頭,用一種悲憫的眼光看着他,緩緩道:“身上的傷倒也好說,心傷可就難醫了。”
穆勒沉吟,吩咐手下拿來最好的祛疤藥,看了神魂顛倒的木槿一眼,便若有所思地離開了。
不久,姬翎帶來消息,靖王派董安和君閒再次來找穆勒談判,打算接君敏心回靖。
董安和君閒來的那一日,姬翎一手提着一個人形物體躥下房頂,悄悄掩門進了君敏心的寢宮,將肩上昏着的那人扔在地上,邀功道:“小主公,人我給你帶過來了!”
君敏心抿了一口奶酒,擡眸看了眼地上躺着的那人,果然是阿塔爾身邊的侍婢古麗,送毒羊肉的那人!她淡淡道:“弄醒她,然後馬上離開這裡,別讓她看見。”
姬翎悻悻然,朝古麗隨手潑了碗冷茶,用腳尖踢踢她,“醒來醒來!”
古麗眼皮動了動,姬翎連忙隱入內屋。趁着古麗還迷糊着,君敏心給她灌了碗湯,古麗瞬間就醒了,瞪大眼睛驚恐道:
“你給我喝了什麼?!”
君敏心涼涼一笑,道:“斷腸草,不過是一碗毒藥罷了。”
古麗瞳仁驟縮,馬上用食指摳嗓子眼,乾嘔起來。不一會兒,她便汗如雨下,腹內隱隱作痛,腸子似乎都絞在一塊了,她哭着大呼起來:
“公主別殺我!我錯了!請原諒我,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君敏心擡起她的臉,笑問道:“那你願意幫我揭穿阿塔爾的一切陰謀麼?”
古麗瑟縮成一團,抱着肚子打滾。君敏心冷笑着掏出一顆小藥丸,道:“半個時辰內得不到解藥,你便要腸穿肚爛而死了。”
“我幫我幫!我什麼都聽你的,求求你把解藥給我!”古麗點頭如搗蒜。
君敏心笑了。
議事廳內,君閒道:“我家大王願許胡族香料美酒玉石通商,另附加金銀布帛美人若干,只願換回……”
正說着,卻見一名披頭散髮的侍女滿頭大汗地衝進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口中高聲喊道“大王我錯了!我什麼都說,我錯了!”
穆勒怒斥道:“古麗,你做什麼!來人,把她拖出去!”
這時,君敏心緩緩走進來,繞着鬢角的髮絲淡笑道:“且慢,大王何不聽聽古麗做錯了什麼?是個很有趣的故事呢!”
“……”穆勒:“說吧古麗,你做錯了什麼?”
“我錯了!我不該給長風公主送有毒的羊肉,不該打小報告幫着側妃害公主,不該給阿布的酒裡下媚-藥,讓他神志不清對公主做出不軌之事!這些都是阿塔爾夫人教唆我做的!與我無干啊!大王饒了我吧,公主饒了我吧!古麗不敢了!”
此話一抖出,除了君敏心外,四座皆驚!
君閒一怒之下,拔劍向前一步,喝道:“穆勒,你收了我靖國的錢財,就是這樣保護公主的?!”
穆勒死抿着嘴脣:沒想到竟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橫出枝節!君敏心是靖王的掌上明珠,阿塔爾那蠢女人怎麼在這時候露了底?!情勢對自己極爲不利,看來除了答應遣送君敏心回靖國外,沒有別的辦法能夠讓掌管靖國軍權的君閒息怒了……
君閒已在一瞬撂倒了十幾名禁衛軍,長劍直指穆勒的喉結處。穆勒沉吟片刻,暴喝道:
“來人!即刻將側妃帶上來對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