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期限已到, 可陳寂卻久久未歸,君敏心有如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今日清晨便是穆勒去視察奴隸場的日子, 若他發現陳寂不在, 那可就麻煩了。
每次穆勒的親信視察都會從君敏心寢殿外的大路上經過。君敏心一宿未眠, 一早便戴着貂皮小帽, 朝走廊外張望。不一會兒, 視察奴隸場的人來了,君敏心提心吊膽,不知姬翎的計劃是否成功, 凝神仔細觀察了一番爲首的人,發現果然換了將領。
以前視察奴隸場的人都是穆勒的親信——巴克, 但此時那爲首的人卻是一身棗紅色武服, 身量在一羣粗獷的胡人漢子間顯得有些單薄, 此人正是姬翎!
君敏心悄悄鬆了口氣。爲了以防萬一,昨夜她便找來姬翎, 讓他想辦法讓巴克今日無法去奴隸場視察。沒想到姬翎還真的辦到了!視察的人馬換成了姬翎,必能爲陳寂拖延時間,矇混過關!
君敏心咬了咬脣,提裙出了殿,緩步走下石階。姬翎見了她, 帶着一干部衆彎腰行禮, 用胡語道:“末將給蘇吉王后行禮。”
君敏心淡淡一笑, 故作糊塗道:“這位想必就是深得大王器重的中原武士吧, 這是去哪兒呢?”
“回王后, 巴克將軍今日身體不適,着末將替他去視察奴隸場。”姬翎很是配合, 演起戲來倒是一流。
“替我向將軍問安。”繼而,君敏心負手而立,做對月傷感狀,凝眸幽幽嘆道:“本宮身處深宮,不能爲大王分憂,深感慚愧。不如你帶我一同前去視察,就當我爲大王盡綿薄之力,如何?”
“王后如此爲大王着想,實乃我蘇吉之福啊!”姬翎做感動狀,受寵若驚道:“奴隸多亡命之徒,還請王后緊隨我左右,莫要被傷了去。”
君敏心又嘆了口氣,點點頭,隨着姬翎緩緩朝奴隸場走去。
途中,姬翎朝君敏心使了個眼色。君敏心面色不動,卻是低聲道:“隨機應變。”
奴隸場猶如豬圈,擁擠而髒亂,一排排簡易而透風的草棚,裡面橫七豎八地擠滿了衣衫襤褸、頭髮凌亂的奴隸,空地上到處堆滿了木材、石塊,可奴隸們卻衣衫單薄,連取暖的炭火都沒有。冬季的寒風一陣接着一陣吹過,揚起風沙無數,君敏心穿着兔絨長裙,頭戴貂皮小帽,全副武裝卻依然覺得刺骨的寒冷……很難想象,陳寂便是在這樣艱苦惡劣的環境中,守着這麼一羣豬狗不如的奴隸過活。
君敏心鼻頭一酸,沒由來的一陣心疼。
有士兵陸續擡着凍死的奴隸走出,拋至綠洲外,任風沙掩埋、野獸啃咬。姬翎在場內轉了一圈,刻意拖延了一刻鐘時間,這才高聲喊道:
“管事的呢?本官依例來清點,把名冊呈上來!”
話音剛落,卻見不遠處的一頂氈篷中走出一人,呈上一本厚冊子,用熟悉而低沉的嗓音道:“名冊在此,請大人過目!”
君敏心呆了,姬翎亦呆了!
此人白袍黑髮,黑藍眼珠,雖面色滄桑疲憊、眼中佈滿血絲,卻真真實實是陳寂!君敏心爲他提心吊膽,生怕他遭遇什麼不測,卻不料他早已回來了!
也不知那事成功沒有……正想着卻見陳寂復而道:“場上原有奴隸四千三百八十三人,造萬象樓死傷十一人,近日天寒地凍,凍餓死者七十六人,餘四千二百九十六人。請大人過目!”
姬翎這纔回過神來,接過冊子翻了翻,擡眸道:“待我仔細看看,有事再叫你!”
陳寂抱拳道了聲‘是’。姬翎瞥了一眼君敏心,見她眸中有掩飾不住的欣喜,卻竭力按捺的模樣,復又笑道:“陳大人,蘇吉王后特意來此,想要了解這場上奴隸的情況,好爲大王分憂。你速速將王后帶至暖和安全的地方,將近日情況一五一十地彙報清楚!”
陳寂這才擡起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看了君敏心一眼,又垂下眼眸,恭敬道:“屬下遵命!王后請隨我來。”
知道姬翎這是爲自己製造與陳寂獨處的機會,遂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眼,這纔跟着陳寂走入不遠處那氈帳裡。君敏心此時一心撲在陳寂身上,故而未曾看見身後姬翎那灼灼的目光……
入了帳篷,陳寂找來火石擺弄片刻,點燃炭火,君敏心這才感覺暖和些。見四下無人,君敏心忙問道:“我還以爲你今日回不來了,誰知你竟早已回到奴隸場,真是虛驚一場!阿寂,事情辦得怎麼樣?”
“我也是凌晨才趕回,正在思考下一步再怎麼辦,你們就來了。”陳寂示意她坐在羊毛毯子上,自己也盤腿坐下,一臉沉重道:“情況不好,要出大事了!”
君敏心被他唬得心驚膽戰,絞着十指,咬脣道:“行動……失敗了?”
像是要趕走疲憊般,陳寂胡亂搓了一把臉,沉痛道:“不是,是北方聯合八個部落,要伺機起兵造反了!”
君敏心一愣,好半響纔回過神來,掄起粉拳便錘像陳寂胸口,哭笑不得道:“這麼說來,你遊說成功了?陳寂,你敢耍我!知不知道我都要被你嚇死了!”
陳寂悶哼一聲,眉宇間有痛楚的神色一閃而過。君敏心敏感地察覺到了,忙問道:“怎麼了?受傷了?”
“沒,我四天三夜不曾閤眼了,有些累。”陳寂揉了揉鼻樑,打起精神道:“北地四大長老並不信我,差點與我兵戎相見。我以利益誘惑,說穆勒近日忙着練兵南下參戰,內城兵力稀薄,乃攻城最佳時機,只要拿下主城,斷了穆勒的糧草,天寒地凍,穆勒便只有等死。如此誇大虛實,那幾個老賊方勉強信我,只等穆勒率兵離開主城南下,我便以約定的信號通知他們攻城。”
“八大部落共有多少人馬?”
“北地部落乃遊牧民族,兵力不多,拿得出手的不到一萬。而穆勒手下精兵約莫六萬,實力相差依舊懸殊。”陳寂思索道:“可否要我再去煽動一番,也許能將喀斯湖部落也拉進來。”
“喀斯胡酋長與北地遊牧部落向來不和,水草爭奪戰連年不斷,他們一同聯手的可能性不大。”君敏心眼眸一轉,抿脣笑道:“阿寂別忘了,我可是對蘇吉各處關隘都瞭如指掌。只要我們適當的向部落長老們透露主城兵力部署情況,便能吊着八大部落的胃口,讓他們有足夠的實力與穆勒陷入膠着戰,兩敗俱傷。”
陳寂點點頭。君敏心趁他不備,猛地湊上前去拉開他的衣裳……果然!陳寂的胸口粗略地捆着紗布,殷紅的鮮血正一層一層地滲出來,他顯然是受傷了!
君敏心動作僵住,只呆呆地看着他胸口的傷。陳寂有些尷尬,伸手覆在她緊緊揪住自己衣襟的手上,安慰道:“在遊說的時候與部落起了一點衝突,受了一點小傷,不礙事的。真的!好在問題很快擺平,只是……只是跟隨我去的李八和老五卻死在了他們的彎刀下。”
說到此,陳寂一臉沉痛和懊悔。
君敏心強忍住眼圈的酸澀,一圈一圈解開他胸口粗略包紮的紗布,又去櫃子裡找來乾淨的棉布和金瘡藥,從炭火上架着的銅壺裡倒出熱水,命陳寂半躺在榻上,開始爲他重新清洗傷口。
“阿寂不必太自責,李八和老五乃是戰死沙場,那是一個士兵最好的歸宿。我們應爲他們感到自豪,爲每一個忠心耿耿的影衛感到自豪……”話雖如此,卻有一滴淚水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她道:“宋十,、張六,段十三,李八,老五……阿寂,我們要活下去,要帶着他們的希望堅強地活下去,他日殺回此地,必爲他們收回寒骨,報仇雪恨!”
陳寂閉上眼,緊緊握住她的手。
君敏心輕手輕腳爲他包紮好那道皮肉翻卷的猙獰傷口,擡眸一看,才發現陳寂已倚在榻上睡着了。她又打了一盆水,爲他拭去幾日的風塵滄桑,端視片刻,輕輕在他剛毅的脣角輕輕印下一吻,這才起身離開。
誰知一起身,便發現帳營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姬翎猶如幽靈般站在門口,視線直直地刺過來,正神色複雜地看着她……君敏心沒由來的尷尬,好在姬翎很快恢復了正常,朝她慵懶一笑,離開了去。
開春雪化,穆勒帶齊糧草,率領六萬大軍南下參戰。而北地部落聯盟在陳寂的接應下,同時率兵攻打王城。
短短三日間,王城周邊四座小城皆已被部落佔領,直取主城!
穆勒的大軍還未到靖國邊境,便驚聞噩耗,當即只好率領大軍原路返回,去平復叛亂……誰知八大部落早得到了君敏心秘密透出的消息,對王城兵力部署瞭如指掌,因此他們人手雖少,卻一直與穆勒膠着不休,雙方打打停停,不分勝負。
如此拖到二月末,靖國大軍在大將軍君閒和軍師沈涼歌的帶領下,長驅直入,大敗姜國,從仇初照手下佔領幽州七城!穆勒見大姜處於劣勢,很明智地選擇了作壁上觀,以不變應萬變。
這一天,君敏心十七歲的生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