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德六年十二月二十八, 大雪。有人云大姜九王爺結黨營私,包藏禍心,帝忌之, 命大將軍仇初照將其押解回京。九王爺擁兵反之, 寡不敵衆, 大敗, 退守落霞谷。靖王君雪樓恨其當年射殺親女, 使大將軍君閒破其谷。靖、姜兩軍兩面夾擊,九王爺腹背受敵,營下將士死有十之八九。
王爺做困獸之鬥, 奈何大勢已去,親信盡失, 殺至懸崖邊, 仰天大笑數聲, 墜崖身亡,年僅二十四。懷中所抱, 唯有一嫣紅如血琵琶耳!嗚呼哀哉! ——《姜史·九王之亂》
懷中的琵琶,有着觸目驚心的顏色。一如三年前,她那被鮮血浸透的嫁衣……
我說我喜歡聽她彈琵琶,曲美,人更美。她總是低着頭不敢看我的眼睛, 聽聞此言, 她下意識地擡起手覆在自己的面上, 似乎要驅走那層薄薄的羞紅, 滴墨似的眸子盪開一圈一圈的漣漪, 溫潤瀲灩。
“如何?”她鼓起勇氣向我展示她最寶貝的琵琶,調開視線, 只用間或用眼角的餘光瞥我的反應。
“觸目驚心的紅,成色不錯。”我漫不經心地瞥一眼,淡淡的說,神情倨傲。
她似乎覺察到了我的語調的清冷,原本就很細的聲音就更細弱了,彷彿一掐即短。她紅着臉侷促道:“是呢,這殷紅如血的顏色,好似暮春那啼血的杜鵑。”
杜鵑……是了,那年她倒在我的箭矢下時,亦是杜鵑啼血的春日。子歸子歸,聲聲泣血,寸寸斷腸,凝結成我心上一道終年不散的傷。
箭矢釘入她胸膛地那一刻,我看見她瞪大眼睛無力地倒下,鮮血將成片的杜鵑花染成透紅,是比她那把琵琶更爲悽豔的紅色……我渾身發抖,靈魂似乎在那一刻遊離了身軀。那一箭彷彿是射中了我的胸膛,錐心的疼,疼到無法呼吸,疼到麻木不仁。
我後悔了。
當年父皇病危時,他曾用沙啞微弱的聲音對我說:“長安,我知道你怨朕,你是朕最寵愛的孩子,朕卻將皇位傳給了你二哥,朕知你不甘。”
我垂着頭跪在他面前,不發一言。父皇嘆了一口氣,道:“可朕,正因爲最喜歡你,纔不願你登上這皇位啊!朕登基三十餘年,何曾過過一天舒心日子……況且你性子直,心高氣傲,不比你二哥圓滑,坐了這位子,是要吃虧的。”
說罷,父皇猛烈地咳嗽起來。我替他順順氣,強壓制住內心的嫉妒與不甘,道:“父皇安心,兒臣都明白。”
“不,你不明白。”父親銳利的眼睛早已看透我的一切心思,他看了我許久,半響才道:“你若真喜歡君家的小公主,朕就給你們指婚吧,趁着朕還沒死。”
那時,我拒絕了。
或許是因爲少年人的逞強,固執地不肯承認。我以爲我是不喜歡那種卑微而軟弱的女人的,我以爲我與她成婚,僅僅是爲了取得靖王這一強大力量的支持……直到她死的那一刻,萬念俱灰,我方纔幡然醒悟。
“都說君家出美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原來,是真的有過心動。
“我喜歡聽你彈琵琶,曲美,人更美。”原來,早已無法逃離。
“敏心,你可願嫁給本王?”原來,那幾年離索的虛情假意裡,竟也摻雜了幾分真情……
當我聞訊趕到落霞谷的時候,迎來的不是她美麗的嬌顏。我看到滿地的屍體,滿目的猩紅。我開始驚慌,終於明白爲什麼皇兄會那麼痛快地給我指婚,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終究,是不肯放過我。他要她死在我的眼前,用一種極度屈辱的方式,掐斷我的希望,給我以最大的打擊……
仇初照帶了許多人馬埋伏在落霞谷,我單槍匹馬,如何能鬥得過?我睜着赤紅的雙目,咬牙顫抖,耳畔傳來的,是她悽絕的呼喊,撕心裂肺。
她說,長安救我!我是敏兒,是你的新娘!
那一刻,我竟是如此痛恨皇兄!如此痛恨這無情的命運!然而,我更恨的,是自己的無能爲力。
很屈辱!看到原本該嫁給自己的女人,在別的男人身下掙扎,那滔天的怒意和絕望將我的理智盡數淹沒,我猛地彎弓搭箭,只想要解脫,讓她清清白白地從這污淖中解脫!
將箭頭瞄準她胸膛的那一刻,我已是痛苦地不能呼吸。
與其讓她飽嘗侮辱後再死,還不如讓她乾乾淨淨地走……我是這樣想的。
許久之後我也曾設想過,如果那日我沒有殺她,而是拼死護住她,最後與她一起死在落霞谷……我這一輩子,下一輩子,是不是就會輕鬆許多?
可是,那時候我膽怯了。我想着那還未觸及到的、天下至尊的榮耀,我不想死,不想讓自己所有的努力都付諸東流……所以,我沒有死,也沒能救得了她。
我就是這樣自私的男人,而三年後,我也爲我當年的罪孽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落霞谷。仇初照的人馬已是讓我力不從心,誰知靖王也派兵攻打,誓要報喪女之仇。雪上加霜,兵敗這日,大雪紛飛。我踏着敵方和我方將士的屍體,一步步爬上斷崖。
懷中的琵琶,被凍結了琴絃,染着鮮血,透着悽豔的光。
命運向來是公平的:三年前我親手將她殺死在這裡,屍體被扔下懸崖;而如今,我也即將被殺死在這裡,屍體也會墜下懸崖。像是無法逃離的詛咒……
如此想着,我冷冷地笑出聲來,越笑越大聲,直到笑得心臟刀割似的疼痛,直到眼角笑出了淚花……我把卷了刃的佩劍往雪地裡一插,抱着她的遺物——那把如血的琵琶,決然地跳下了懸崖。
“這條命,還你……”
墜下的那一瞬,我喃喃。淒厲的風雪拍打撞擊在我的臉上,帶着刀割般冷冽的疼痛。我微微睜開眼,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柔和的光芒。我想,這道光的背後,應該就是地獄吧。
據說人死前的那一瞬,生命的過往會像走馬燈一般在眼前閃過,原來竟是真的。那道白光中,盡是她的一顰一笑,耳畔迴響起的,是她纖纖十指下的嫋嫋琴音。我很奇怪,爲什麼在墜入崖底的短短一瞬,我竟能擁有如此多的思緒與回憶,時間好像被無限拉長。
就當我以爲自己會永遠在這虛空夾縫中漂泊下去時,卻只聽見‘咚’的一聲悶響,身體一陣劇烈的疼痛過後,我失去了意識。
我想,我是死了的,卻能如此真實的感覺到疼痛。
好疼,好疼!連呼吸都帶有了灼熱的疼痛感,彷彿在燃燒,全身散了架似的……
“王爺,您醒了?那一箭射穿了胸肺,需好好調理,方不會落下病根。”
箭?我怎麼會中箭?我不是跳崖了麼……
“王爺,不可起身!傷口又裂開了,快重新包紮!”
我眼前陣發黑,頭疼欲裂。努力睜開眼,嗓子乾的像是一張嘴就會噴出煙來:“怎麼……回事?”
那太醫打扮的中年男人道:“王爺不記得了?半月前您率兵與胡人交戰,不慎中箭落馬,昏迷了好幾天才醒來。”
一近侍打扮的年輕男子上前一步,道:“對了,先皇於三日前駕崩,傳位於太子,封殿下您爲安親王。新皇念王爺重傷在身,祭奠和參拜新皇之事可不必勉強。”
先皇駕崩?二哥即位?
我糊塗了,問:“今天是什麼年月?”
“回王爺,仁德元年,七月二十三日。您昏迷了整整六日,記憶有些紊亂是正常的,過一兩日就好了。”
不,不是昏迷了六天!而是時光整整倒流了六年!
我,落長安,重生了!
是爲了贖罪麼?是上天讓我能夠有一次機會再見她,用這一輩子來贖罪麼?那件讓我日夜不安、整整悔恨了六年的事,可以改變麼?
外面一陣喧譁,將我的思緒拉回。我艱難地吞嚥了喉中的哽塞,竭力使自己的聲音恢復正常,道:“外面何事喧譁?”
“回王爺,胡人首領蘇吉王前來和親,皇上封了宗室貴女靖國小公主爲‘長風公主’,即將代表大姜與蘇吉王和親,永修舊好,故而朝堂上下一派歡騰……”
他還說了什麼,我已然聽不見了。仿若雷劈的空白過後,我不可置信地顫聲問:“誰?你說的……即將和親的公主,是哪個?”
那人看了我一眼,有些訝然道:“是靖王獨女,小字敏心。”
敏心……君敏心!
……
我策馬跟在和親的隊伍後面一整天,不敢離他們太近。胸口的傷口依然隱隱作痛,卻比不上我心痛的萬分之一!我以爲我的再生,是上天給我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孰不料,醒來後聽到的第一個消息,卻是她即將遠嫁和親。
當真是晴天霹靂!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歷史在何處出了差錯,爲何重生過後,過去的事件全與前世的記憶不同?
正心不在焉,卻見前面的隊伍突然停了下來。靖國的大將軍伏在她的嫁車邊說了句什麼,然後她伸出一隻細白的手掀開車簾,朝我這邊看過來……那一瞬,我的心莫名地一緊,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揪住,忐忑不安,彷彿在等待末日的裁決。
既期盼見到她,又怕被她認出來,我渾身僵硬,手緊緊攥住馬繮。天知道,那一刻我的心是多麼複雜!
然而,她只是朝我這邊看了一眼,便搖了搖頭,重新放下了簾子,隔絕了我的目光。胸口隱隱發痛,是傷口又裂開了麼?我捂着發痛的左胸,伏在馬背上,再也沒勇氣再朝前走一步……
之後,我聯繫了部下幾位心腹高手,一同快馬加鞭趕去蘇吉國,我想趁她嫁給蘇吉王之前,帶她走。
然而,她拒絕了。
千算萬算,沒想到再次見面,竟是這樣尷尬的場景。她變了許多,她直視我眼睛的那一刻,墨色的瞳仁蕩着一汪深不見底的眼波,堅忍,堅強,使我無言以對。她嘴角噙着一抹譏誚的笑容,我彷彿有一種錯覺:她似乎記得前世的事,她記得我親手賜予她的那一箭。她好像,很討厭我。
之後不久,聽說蘇吉王被殺,我心急如焚,不知她是否安全。我發誓這輩子會好好補償她的,不會再讓她遭遇危險……於是,我費盡心思,花了三天三夜才潛入蘇吉王宮。
她再一次拒絕了我。
“九王爺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我不會跟你走的。君敏心已經死了……陰謀也好,危機也罷,不妨活給那些蔑視我的、希望我死的人看看,我——長風公主,照樣能在西域混的風生水起!”
她的聲音比萬年積雪還要清冷,擲地有聲,帶着與她外貌不符的決然與自信。她好像,真的記得前世的事。
我狼狽地走了。一年後,愈發疑惑的我去了落霞谷,想證明一件事……
當我看到那座小小的、石塊壘成的墳塋時,手指觸摸到那石壁上刻着的一行小字,我再也忍不住,收回手捂住臉,嗚咽着失聲痛哭!
故人之墓,故人之墓……她記得!她果然記得前世的事!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了爲何今生的事會和前世記憶有出入,爲何她會用那樣清冷無情的目光看我……她比我先重生,她努力改變着一切!她恨我!
原來,上天讓我再一次重生,不是爲了贖罪,不是爲了再得到她——而是爲了懺悔!
我知道,我已永遠地失去了她……因爲前世的罪孽,我今生將要用一輩子的時間向她懺悔!
一生的淚水,彷彿要在今日流盡。直到日暮西斜,直到月上中天,我才緩慢而艱難地起身,和着淚水在那座墳冢旁邊又蓋了一座,兩座墳並肩而立,悽瑟悲涼。
【後記】:有些東西失去了便是永遠,有些人一轉身就是一輩子。並不是所有年少輕狂都能得到救贖,也並非所有的重生都能再次擁有……其實,命運它拼了命的想要回到原來的軌道,也許重新開始的生活並不能按照你我所想的進行,而是因果輪迴。
相信命運嗎?反正我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