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寂笑道:“這幾日由我在朝露殿當值,日夜守護公主安全。”
君敏心愣了半響,卻忍不住微微翹起脣角,“不過是小病幾日,何曾用得着這般架勢?金蘭,來把耳房收拾妥當!”
外邊脆甜地‘噯’了一聲,陳寂忙制止道:“不用不用!乾淨的很,我自己鋪就行。”
門口兩個小丫鬟相視一眼,抿嘴悶笑着走開了。
耳房較小,裡邊一張桌椅一張硬板牀榻,桌上放一盞油燈,與君敏心的臥房只隔了一道珠簾外加一大扇花格紙窗。以前都是貼身丫鬟住的,但近日天冷,木槿金蘭便挪去了臥房的腳踏牀上,方便夜裡起來照看炭火。
鋪好了牀,衣服整齊地疊在牀頭,陳寂點燃油燈,橙黃的光線將他的側顏打在紙窗上,成爲一道美麗的剪影。
阿寂的鼻子的確生的很好看呢,像是秀挺的雪峰……君敏心這樣想着,出了神。
裡邊,少年人獨有的嗓音傳來,“小時候,我娘常對我說:竹本無心,無心則無傷,無傷則至強,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無心則無傷,無傷則至強……
君敏心在心裡默唸幾遍,忽然就明白了。她豁然一笑,道,“阿寂的孃親,想必也是個有才識的豁達女子。”
紙窗後,陳寂的剪影似點了點頭,聲音淡淡的,“她原本出身書香門第,隨其父入邊城任職時恰逢戰亂,被胡人擄了去,在北地受盡欺辱,我八歲那年,便病去了。”
君敏心沉默了,這是陳寂第一次提及生母,雖然是隻言片語,卻有蘊含揮之不去的眷戀與落寞。
片刻後,陳寂從屋裡出來,掏出一個叮噹作響的青黑玩意遞給君敏心,說:“在街上尋了許久,才從商隊中找到這個。”他不着痕跡地摸摸挺直的鼻樑,似乎有些侷促,“在我們家鄉,這是消災納福的靈物,掛在屋角可以辟邪安神。”
君敏心愣愣地接過,發現那是一隻青銅駝鈴,巴掌大小,帶有掛鉤,壁身刻有一圈古樸的銘文。駝鈴裡面是一根細銅棍銜着叮噹作響的撞珠,銅棍上插有一片摺疊黃色符紙。
“這是什麼?”君敏心按捺不住好奇,將符紙取下拆開一看,只見上面用硃紅密密麻麻寫滿了異族字符,宛若游龍走蛇飛揚跋扈,仔細一看,原來是胡人的文字。
陳寂搶先奪走黃符紙,耳根有些發紅,忙道:“一張平安符,很靈驗的……我給你掛上屋檐。”
說畢,便帶着駝鈴騰身一飛,再落地時,駝鈴已端端正正地掛於屋檐,風一吹,便發出清脆的靈音,帶着屬於大漠風沙的蒼涼,恍若雲端傳來的梵語。
“阿寂。”君敏心笑着朝他招招手,少年移步,坦然地坐在身旁。
“阿寂……”君敏心從被中伸出雙手,抱住他肌肉欣長勻稱的胳臂,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
她身後,烏黑蜿蜒的長髮如寂寥的夜色,鋪滿了整張繡牀。
陳寂有些僵直地坐着,偏過頭來時嘴角卻含着笑意。
他輕輕說:“敏兒莫怕,哥替你守夜。”
心,沒由來地鈍痛。記憶溯流,倒回前世,那時在落霞谷,面對危機和死亡,他亦是這般溫柔地安慰……
“敏兒莫哭,等你……成親完,哥帶你回家。”
“別怕。敏兒,來,抱着我的腰。”
“我愛你。”
陳寂總是站在她身後默默地守護着她,而她曾經卻熟視無睹,直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君敏心閉上眼,心緒複雜。
她八歲便跟着靖王學習胡族文字,那駝鈴符紙上寫的願文,其實她一眼就看懂了:
“一切孽業皆與公主無關,陳寂願折壽代爲消罪,佑公主福壽綿延。”
他竟是,寧可折殺自己的壽命,也要護得君敏心的一世安寧!
生生止住淚水的下滑,顫抖的睫毛早已潤溼。咬咬牙,少女亦是暗自發誓:從今往後,我君敏心願與陳寂同福共難,同生共死,若有朝一日能得天下,必與陳寂共分之!
駝鈴清蕩,燭火搖曳。說來也奇怪,自那夜後,君敏心再也不曾被夢魘過,夜夜安然。
十日後,君敏心身子痊癒,靖國也迎來了今年冬日的第一場大雪。
臨近年關,諸事紛忙,陳寂早已不在朝露殿當值,回到君閒身邊幫忙處理軍務去了。君敏心這邊也沒閒着,靖國每年年末都要向姜朝納貢,光是那二百萬兩的鉅額歲錢就幾乎讓她與顧琴書撥碎算盤,更不用提附加的布帛馬匹牛羊粟米等物,都要一一清點了才放心。
好不容易派使臣將清點的歲錢貢品運往姜朝皇都,氣都沒來得及喘上一口,便聽見南邊的加急密報火速到達宮內:
仇初照及九皇子落長安等人奉姜皇之命來靖視察,今已到達南關,七日後入駐靖宮。
聽到消息,君敏心端茶的指尖猛地一顫,差點跌碎薄胎的青花茶杯!
按前世的記憶,仇初照與落長安不是要等明年開春纔來麼,怎麼會突然提前三四個月?莫非由於自己的重生,歷史也跟着篡改了?
亂了亂了……君敏心閉上眼,努力理清思緒:若是來查國庫的話大可不必擔心,假賬簿早已做好,只要顧琴書這人不是細作,便任憑仇初照是火眼金睛也瞧不出手中的是假賬。問題是靖國這幾年私下裡招兵買馬,大大超出了皇帝規定‘藩王部下擁軍不得超過八萬’的範圍,君閒手下更是有三千精銳和四萬新兵還沒來得及隱藏……
議事時,靖王難得皺了愁眉。尋思良久,君敏心想出一計:先將四萬新兵散入各處,等風聲一過再收歸攏來,雖是下下之策,但好在能以最快速度隱藏那一大批人馬。
聽君敏心說完,靖王兩眉漸漸擰在一起,輕聲道:“此舉太過危險,軍心一旦散了,要再收回來可就難了。更何況四萬餘人忽然流入各地,仇初照不可能不察覺。”
……
“……是女兒疏忽了。”君敏心恍然,失落的低下眉,語氣也帶了幾分沮喪。
君閒端了一杯烏梅茶,氣定神閒地抿了一口,瞥了眼愁眉緊鎖的二人,沒由來勾起一抹笑道:“不急不急,辦法總比困難多。”
君敏心簡直要吐血了,火燒眉毛的關頭,怎麼小叔還是這般玩世不恭的模樣?遂慼慼然問:
“小叔可有法子?”
君閒放下杯子,起身來回踱步幾圈,才緩緩道:“秋冬季節胡人急需糧食過冬,必然越境騷擾劫糧,咱們可以此爲藉口將四萬新軍派去邊關,既可抗敵又可躲過此番風聲。靖國與姜脣齒相依,皇帝不會不同意的。只是新軍的人數要少報一些,於半夜時分秘密從北門出發,不然太過招搖的話還是會起疑。”
聽到此處,靖王不禁展眉一笑,精神大爲振奮:“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此乃一石二鳥之良計也!”
君敏心愕然:“小叔,你怎麼不早說!”
君閒很無辜地攤攤手,“你們沒早問我呀。”
聞言,君敏心狠狠吐了一口血……
靖王道:“事不宜遲,閒弟暫作先鋒,組織軍隊即刻啓程!”
君閒慢吞吞道:“哥,別急。適才出門前我便吩咐小徒兒去做了,此時陳寂必定帶着四萬新軍在校場等你下令呢!”
靖王一怔,繼而笑道,“怎麼,莫非這次是由陳寂領兵?他還年輕,沒上過戰場,總歸放心不下。”
“男人麼,總要磨練磨練纔會成熟!安心安心,我教出的徒弟不會太差的。”
君閒嘻嘻一笑,從袖口扯出一條玄紋布帶,將一頭漂亮的銀灰色長髮高高綁成馬尾,俊雅的面容頓時變得英氣勃發起來。
“至於我麼,”滴墨的眼眸狐狸似的眯起,他笑道,“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