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人南下,邊關騷亂不斷,本預計在年關趕回來過年的陳寂,意外地滯留在邊地軍營。
北地邊城,風雪覆蓋的漠漠黃沙中,一位銀鎧少年帶着一身寒意匆匆走入帳篷。
他摘下綴着紅纓的頭盔順手放在簡陋的案几上,任由濃黑的鬈髮波浪似的傾瀉在肩頭,甚至連冰冷的盔甲都來不及解下,便打開手中那個有些破損的錦袋。
那是從王宮快馬加鞭送來的信箋。
袋子裡的東西哐噹一聲掉在案几上,是兩封信箋和一面上好的護心鏡。陳寂將撥了撥護心鏡,又隨手拆開一封信,是靖王的親筆,無疑是邊關將士的嘉獎和慰問,另外還附有撥來的軍餉軍糧具體數目,交代陳寂好好犒勞守城的將士們。
拆開第二封,陳寂的眉梢閃過一絲喜色,忙坐直了身體,湊到昏暗的牛油燈下一個字一個字地仔細瞧來。娟秀乾淨的小楷,是君敏心的字跡。
“……小叔請來老太君和爺爺坐鎮靖宮,落長安與仇初照不敢放肆,只私下打探我軍虛實,探子已被我方盡數截殺,昨日落、仇一行人已回京復職,有驚無險……”
陳寂放下心來,輕籲一口氣,嘴角盪開一絲淡淡的弧度。看到最後幾行,卻不言公事,而是私情:
“阿寂,邊地嚴寒險惡,胡人兇猛狡詐,切要保護好自己!昨日尋得一面上好的護心鏡,精鋼所制,刀槍不入,願能於千軍萬馬中護君安全,望貼心攜帶,萬萬不可取下……月餘未見,敏兒甚爲思之!
善自珍重,勿念,盼歸。”
經過長途跋涉,幾番輾轉,信箋已有些褶皺。陳寂伸指一點一點地撫平它,整整齊齊地疊起來,拉開櫃頭抽屜,將信箋放進去。抽屜裡已經整齊地疊滿了信箋,因時常翻閱的緣故,上好的信紙都泛黃捲起了毛邊。
陳寂和衣倒在鋪蓋上,十指不斷地摩挲着掌中的護心銅鏡,呆呆地看了半響,將鏡子於心口處貼心放置着。片刻後,他又將護心鏡從衣服裡拿出,端詳許久,彷彿要透過鏡子看到一位少女尊貴清美的容顏……
如此反覆,直折騰到後半夜才捂着護心鏡淺淺睡去,嘴角噙着一彎淡淡的弧度。
……
除夕那夜的煙火如初,洋洋灑灑映紅了半邊天,美麗至極。君敏心獨自一人站在高高的靖國城牆上,怔怔地想:此時的邊關必定也是冷月當空,清角吹寒,大雪蓋去漫漫黃沙,呼嘯的朔風捲集着軍中的旌旗……而那白袍銀甲的少年又會在做些什麼呢?
——是冒着風雪巡視邊城、使那胡馬不得窺城半分,還是此時廝殺正酣、手中短劍長弓直取賊人項上人頭?亦或是對着蒼白如霜的月光,將那悠揚的笛音嗚咽吟唱?
不過一月餘未見,君敏心發現自己對他的思念有如窖中冷酒,愈釀愈濃,濃到她不敢正視。猶猶豫豫懸着一顆心不敢交付,只是情到深處,不能自已。經歷前世今生,她對他已有了無法斬斷的羈絆和依賴,如魚之於水。
君敏心伸手扯緊身上的斗篷,低低地嘆了一聲。
“不去陪着你爺爺和老太君,怎麼一個人跑這兒來嘆氣了?老太君剛纔還跟我念叨呢,敏兒再不回去,今年的紅包就沒了。”
身後,靖王溫潤好聽的嗓音傳來,帶着一抹暖暖的笑意:“你這孩子一向逞強,許久不曾見你露出這般神色了呢。”
“爹。”君敏心撐起笑來,看到靖王身邊站着的年輕女子,她一愣,“姑姑,你怎麼也來了?”
落璃杏眸滴溜溜轉動,揶揄笑道:“聽聞有個小美人兒在城牆上對月感傷,映着重重煙火好不悽美,我忍不住出來一看——喲!那姑娘不就是我家的小敏心麼?”
“姑姑!”君敏心浮起一抹紅暈,任憑冷風肆掠也降不了臉上的熱度,只好用帶着惱意的眸子軟軟瞪着落璃。
靖王從流雲廣袖中掏出一封紅紙包裹的東西遞給敏心,笑道:“你姑姑同你玩笑呢,這是今年的壓歲錢,收好了。待會記得去給你婆婆爺爺請個安。”
君敏心道了聲‘是’,含笑接過紅包,不料卻從中掉出一張薄薄皺皺的白紙,被風吹到了鞋上粘着。她一愣,彎腰拾起那張紙:
“這是什麼?”
落璃別有深意地笑道:“邊關快馬加鞭送來的密函。”
君敏心疑惑。
“陳寂親筆寫的。”靖王接口道:“信回去再看吧,明早宮中祭祀,敏兒早些歇息纔是。”
君敏心掩飾住內心的驚喜與期待,面色平靜地點點頭,跟着靖王和姑姑回了大殿。路上,靖王瞥向強裝淡定的女兒,一眼就從她閃亮的眸子裡看到了欣喜和迫不及待,不禁微微笑了起來。
去大殿給爺爺婆婆請了安,姑父秦隨風正硬扯着君閒要和他切磋武藝,左一個‘二哥’右一個‘二哥’,死纏着君閒不放手。君閒被他鬧得頭疼,只好答應了。
兩人興沖沖走出門去,很快便傳來了陣陣拳腳聲,其中還不時夾雜着某人悽絕的慘叫。不一會兒,君閒氣定神閒地走進來了,連衣袍紋路都沒亂一分,秦隨風則極爲狼狽地跟在他身後,一臉不服氣地整着衣袍,嘴裡還嚷嚷:
“這次是我狀態不佳,二哥!我下一次一定贏你,一定贏你!”
落璃嗑着瓜子嗤笑,蘭花指遙遙朝秦隨風一戳,道:“班門弄斧,你活該!”
秦隨風拍衣服的爪子一頓,立刻張牙舞爪地跑到風昭身邊告狀,“岳父大人,璃兒和二哥串通起來欺負孩兒。”
太王風昭慈祥一笑,安撫道:“年輕人氣盛,長點教訓總是好的。”
落璃得意地咯咯笑了起來,挑起的柳眉像是會說話似的鄙夷着自個兒的夫君。秦隨風一噎,轉頭撲向君敏心懷裡,苦着一張俊臉委委屈屈道:
“小敏心,你的壞姑姑總是這般欺負我,可要爲我討個公道啊!”
說罷,還低眸垂目,做女兒狀嚶嚶佯哭幾聲。一屋子人都被逗樂了,連牆角站着的丫鬟們也抿脣輕笑。君敏心再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一屋子暖香鬨笑頓時衝散了壓在心頭的那點愁思。
回到朝露殿,君敏心褪了一身沾着寒意的衣物縮進牀榻,用厚厚的錦被將自己嚴嚴實實地裹起來。不料,屁股底下卻磕到一個硬物,伸手過去一摸,摸出四個鼓鼓囊囊的紅包來。
一封是姑姑、姑父給的,一封是婆婆和爺爺給的,一封署着君閒的名兒,最後一封……卻沒有任何字跡。
君敏心倒出第四個紅包裡的物件,是一個金鑲玉的精巧手鐲,看樣式已有些年頭了,卻保存的極好,鏤嵌的寶石在燈火下折射出星光般璀璨的光芒。君敏心一愣,立刻認出這是母親祖上傳下的飾物,即便是關係僵硬的這幾年,她也未曾摘下。而如今,她卻偷偷將愛物塞在了女兒的被褥下……
君敏心眼眶一酸。自雲環死後,母親總是把自己關在房中閉門不見客,她以爲母親恨透自己了,已有許久不曾去拜見她。難爲王妃還想念着自己這個不孝女,頓時無邊的愧疚漫上君敏心心頭。心想:明兒無論如何,也該去給母親請個安了。
正想着,門輕輕被推開,木槿與金蘭兩個丫鬟穿着鮮亮的新衣笑嘻嘻走進來,一臉喜氣地討吉利:“恭祝殿下新年吉祥,萬事安康!”
君敏心忙收斂了臉上的愧疚與哀慼,反手將鐲子塞在枕下,揉着溼潤的眼眶笑道:“嘴兒真甜,來來來,公主殿下有賞!”說罷,隨手從紅包裡摸出一把碎銀遞過去。
進門前,古靈精怪的金蘭便眼尖地捕捉到了君敏心小動作,接過銀子順口笑問道:“公主,你適才往枕頭底下藏了什麼呢?莫非是誰家公子的情書?”
說罷,湊上去作勢要翻敏心的繡花枕頭。君敏心佯怒,笑罵道:“討打!當心我找個五大三粗的侍衛哥哥把你給配了!”
金蘭咯嘣咯嘣嚼着松子糖,毫不在意道:“公主才捨不得呢!”
木槿在一旁笑得肚疼。君敏心無語,又塞了一把碎銀給她們,這才把這兩位祖奶奶請出房門。
聽着兩位丫鬟的笑鬧聲漸漸淡去,君敏心微懷忐忑地從懷裡摸出那張陳寂寫來的短箋,藉着搖曳的燭火細細看了起來。
信箋上墨黑的字跡略微潦草,想必是在百忙之中匆匆寫下的。紙上只有簡潔有力的四個字:
戰捷,安好。
嘴角不由的泛起一抹笑。深夜橙黃的燭火中,她將那熟悉的狷狂字跡貼在胸口處,一遍遍摩挲,彷彿如此就能溫暖那顆荒蕪空涼的心。
第二天宮中祭祀,君敏心跟着父親祭祖祈福忙活了一整天,終究沒能給母親正式請個安。祭祖時她遠遠看了母親一眼,柳妃紫衣花冠,依舊美麗不可方物,但身形明顯瘦削了不少,原本合身的宮裳此時鬆鬆地套在她身上,面色更是如這宮中的三尺積雪般,是令人心疼的蒼白。
待過了元宵,老太君和太王風昭便啓程回了江南暖地,說什麼也不肯在靖宮中多住一天。靖國此時正是用人之際,又有姜、胡二國虎視眈眈,老太君放心不下,便讓落璃、秦隨風夫妻留下來幫助靖王整飭政務,皇帝那邊若再派人來打壓,也好歹有個照應。
君閒前幾日也快馬加鞭趕去了漠北邊城,只待開春後牧草豐饒,胡人不再南下騷亂時,便帶着徒兒陳寂班師回靖。
再過了一陣,春風褪了殘雪,綠意冒上枝頭,靖宮的梨花桃花牡丹爭相怒放。在君敏心握着書卷苦讀,細數駝鈴陣陣的日子中,終於迎來了盼望已久的春天。
陳寂該回來了吧?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