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那場血戰,以姬翎的寡不敵衆告終。
儷郡由治書大人董安暫爲代管,靖王已經起草了彈劾儷郡郡守的奏章,連夜將其罪狀上報姜皇。君閒一行人押着姬翎正趕回靖國都城,影衛們保護公主失職,君閒罰他們日夜跟在騎兵後一路步行……
一切,塵埃落定。
除了昨日那場瘋狂的血戰,唯一讓君敏心久久不能忘懷,就是渾身浴血姬翎站在屍堆裡那狷狂的眼眸。那樣狂笑的他,即便是最後氣盡被俘,也是高傲地挺着胸膛,優美的脣角噙着一抹孤標傲世的冷笑,漠然地睥睨塵世。
趁着馬車休息的時刻,君敏心將手中的布條在陳寂受傷的肩頭纏了一圈又一圈,打上結,輕聲道:“好了。還疼麼,阿寂?”
“無礙。”
陳寂搖搖頭,怔怔地看着比他矮上一個頭的君敏心。正巧君敏心此刻也擡起頭來,兩人的視線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驚得兩人同時侷促地調開視線,一抹緋紅在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臉上緩緩暈開。
兩人垂首坐着,周圍瀰漫着甜蜜夾雜着些許尷尬的氣息。
“小敏心。”門外一柄摺扇挑開馬車簾子,秦隨風露出半張臉來,嘻嘻笑道:“小敏心快去瞧瞧,你小叔那邊來了位有趣兒的客人呢!”
秦隨風的聲音打破了車內僵局,君敏心狐疑地跟着姑父下了車,陳寂不放心,抱着劍寸步不離地跟着她去了。
在空曠的林蔭底下,侍衛們三三兩兩地圍在一起解決伙食,君閒爽朗的笑聲自樹蔭底下傳來,不時撫掌驚歎。
而他的對面,一位白衣烏髮的年輕女子正席地而坐,一手托腮而笑,一手執着一根樹枝在地上比劃着什麼……忽然,只見君閒拍腿驚奇道:
“出其不意,這招好!沈姑娘好才學!”
“沈姑娘?!”君敏心又驚又喜,提着裙邊一路飛奔過去,薄紗的衣袂被風鼓囊起來,像是乘風而去的燕雀。
“我前兒還擔心,那幾個內侍高手沒有找到你呢,沒想到你今兒就被帶過來了!”說罷,熱絡地拉住她的手:“怎樣?那天夜裡混亂得緊,無人傷了你吧?”
“無事,公主派來的高手來得正及時。”沈姑娘站起身行了個禮,露齒一笑,霎那間眼眸如星,色如春花。她道:“即便公主不派人找我,我日後也會來尋你的。”
“當真?”都說患難見真情,敏心眼眸一亮,打心眼裡喜愛這個果敢聰慧的女子。
“先不說這些,讓我同將軍比完這局再說。”說罷,便又斂裾跪坐,執起樹枝同君閒對峙起來。
君敏心低頭一看,方纔發現地上畫了一幅靖國邊境草圖,兩人竟是研究縱橫兵法之術。
君閒長指一點:“此處,我出兵攻打。”
“此乃我城兵力雄厚之處,將軍是大智之人,不可能不去攻打我後方兵力薄弱之處,反而往槍口上撞。那麼,此舉只有一個可能……”沈姑娘沉靜如水剎那間亮如閃電,字字珠璣道:“將軍是佯攻!此處天乾物燥,極易走火,這等調虎離山之計,將軍真正目的必然是趁亂燒劫我方糧草!”
君閒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驚道:“你竟猜的……絲毫不錯!”
好厲害的女子!竟然猜透了沙場老將精心布的局。身旁的陳寂發出一聲不敢置信的驚歎,看向沈姑娘的眼中不由多了幾分敬佩。
沈姑娘將手中樹枝往地上一插,彎眸笑道:“那麼,我只要在此佈下陷阱,守株待兔……”
“是我輸了。”
君閒輕嘆一口氣,手枕雙臂往身後柔軟的草地上一躺,視線從藍天白雲緩緩移到沈氏精美的容顏上,笑道:
“縱橫捭闔,才比天高,沈姑娘……究竟是誰?”
沈姑娘攏起雙袖,竟是以男兒的禮節朝君閒和敏心深作一揖,清靈的聲音輕而低婉,明亮動聽:
“鄙人沈氏,名涼歌,無字。徐州人士也。”
……
“沈……涼歌?”
君敏心呆呆愣了片刻,忽而一驚:“你是徐州名士沈涼歌?!桃溪仙道的關門弟子?”
沈涼歌輕笑:“正是!家師乃桃溪老道徐陽子是也。”
此驚非同小可。秦隨風亦是呆了,好半響才訥訥道:“沒想到我崇慕了許久的隱士,竟然是……是個女子!怪不得終年要以面具示人……”
君閒咦了一聲,直身坐起,上下打量沈涼歌一眼,極其感興趣道:“都道你隨你師父隱遁深山,終年以鹿角面具示人,怎麼突然大搖大擺地入世了?還被那姬翎擄了去。”
沈涼歌似乎想起了什麼有趣兒的事,撲哧一聲托腮笑了出來:“我同師侄打賭,能解開他花費三年時間所打造的十把千機鎖,便隻身去了儷郡。沒想到儷郡郡守貪財好色,劫□□女,我一介文人手無縛雞之力,稀裡糊塗被抓了去。不過也算歪打正着,我好歹解開了那幾把鎖,也算了贏了他一局。”
怪不得那夜在小璃宮中說自己恰巧認識千機鎖的製造者呢,原來是她同門師侄……此女可堪大用!
君敏心瞭然。不假思索地,她忽然攏袖作揖,深鞠一躬行大禮,一字一句極其鄭重道:“涼歌有國士之才,胸中韜略,敏心誠心敬之!皇天后土,對天起誓,願請君爲大靖國國士!”
君敏心身爲靖國公主,竟會對一位少女行國士大禮!君閒、陳寂、秦隨風及四周在場的侍衛見了,紛紛起身,對着沈涼歌抱拳深鞠躬,齊聲三呼:
“願請君爲大靖國國士!”
春風拂過,靜謐無聲。
沈涼歌寵辱不驚,靜立半響,終是一笑:“涼歌一介女流,除了靖公主你,還有誰肯要呢?”
“君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回報君!”說罷,她提裙長跪於地,雙手作揖緩緩叩下,手背貼於額處,長久地跪伏於地,對君敏心回以臣之大禮,不卑不亢道:
“臣,沈涼歌,叩見主公!”
那夜,君敏心與沈涼歌同榻而眠,如失散多年的知己般,天涯海角聊了整晚。
三日後,君敏心一行輕騎率先回到靖國都城。
靖王給沈涼歌封了個御史大夫,可謂一步登天,羨煞了滿朝文武。接着,朝中幾名要官紛紛入宮探望君敏心,拉攏之意溢於言表。君敏心一個個接見完,又要協助沈涼歌交接政務,幾天下來忙的腳不沾地,連陳寂的面也很少見了。
這日好不容易得了半天空閒,她本想出宮去找陳寂,無奈他今日隨君閒巡城去了,敏心撲了個空。
她懨懨地回了宮,看了半個時辰的書便耐不住了。想了想,便抱起近日閒置許久的琵琶,帶上小九幾個影衛,轉身去了靖國地牢。
姜皇革了姬翎世代世襲的郡守職位,新的郡守之位由秦隨風接任。落璃收拾收拾了衣物,便同秦隨風一起南下儷郡上任了。
罪犯姬翎任由靖王處置,靖王便將他關押在地牢底層,既沒有放,也沒有殺。
用二百零九條高手的性命捕捉來的漂亮野獸,就關在那陰溼的牢獄中。
牢中,透過昏暗的光線可以看到重重枷鎖中的那個年輕男人。紅衣似血,烏髮如妖,眼眸依舊凌厲狷傲,只有下巴透出的淡青色鬍渣昭示了他境遇的狼狽與尷尬。
“你是來嘲笑我的麼?”他一點點抹平衣服的褶皺,冷嗤一聲。
“那日在小璃宮中,我說我會琵琶。”君敏心撥了撥琴絃,嫣紅的琵琶襯得她十指瑩白如玉,聲調不見絲毫起伏,“有首曲子本來想彈給你聽,無奈那天沒有機會。”
話音剛落,只聽見叮咚幾聲樂響,君敏心十指如飛。一曲氣勢磅礴、動人心絃的戰場廝殺之曲從她纖細的指尖倏然迸發,如戰鼓、如刀劍抨擊着姬翎內心最原始的野性,發出錚錚的共鳴聲!
姬翎不由停了手下動作,瞪大眼,竟是聽得入了神。一曲終了,餘音繞耳,四周一片沉靜。
片刻後,姬翎清脆的掌聲響起,帶動身上重重枷鎖鐵鏈叮噹作響,相和成一首別樣的曲調。
“好曲!好曲!”他肆無忌憚地大笑着,絲毫不像階下之囚。
“此曲名爲《千軍破》。”
“千軍破,千軍破,一曲破千軍。”姬翎自顧自言語幾番,卻是慢慢止住了笑。他擡眼直直看着君敏心,幽黑的眼波深不見底。過了許久,他緩緩低聲道:
“我竟是到現在才知道,你的琵琶果然天下第一……我竟是到剛纔才發現,原來靖公主你,也是豔驚四座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