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這兩件事反駁外公。
外公用姥爹的比喻來解釋說,姥爹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門縫,將風都堵住了,泄露天機帶來的反噬,他都一個人承受了。他希望事情不會變化,而你們平平安安的。
外公補充說,姥爹在謝小米去世又二十年後學會了透露天機但事情進展不會被影響的秘術,不過這要以身體付出更大的損害爲代價。
因此,我至今不信城市裡在天橋下或者街道口擺攤算命的算命先生。他不是你的血肉至親,不會給你承擔反噬。外公曾說,瞎子是因爲天生殘缺,遭遇反噬比常人要輕,才勉強可以給人算命。那也是爲了尋口飯吃。現在的算命先生一不瞎二不瘸,五官端正,四肢健全,他怎麼可能是真正的算命先生?
跟羅步齋商量後的第二天,姥爹便和他一起去了迷失橋。
姥爹將謝家人上上下下問了個遍,沒有人記得謝小姐去世前留下過什麼話,或者給過什麼暗示。
就在姥爹他們即將離開的時候,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跑了出來,說她在謝小姐去世前幫謝小姐做過一件事。
那個小女孩是謝家下人的女兒,因爲年幼不懂事,且長期在鄉下老家住,常被人忽略。
謝家老爺將她叫到腳邊,摸摸她的頭,親切地問:“小芽,你可不許說謊話哦。”
小芽點頭道:“我沒有說謊。”
謝家老爺道:“那你說說看,你幫謝小姐做過什麼事?”
小芽道:“那天晚上我到處亂跑,撞進了謝小姐的房間。謝小姐躺在牀上跟我說,小芽,你幫我做一件事吧,不要告訴別人。我說,小姐,您要我做什麼?謝小姐說,我的牀底下有好多貓,吵吵鬧鬧的,讓我睡不好。你幫我把這些煩人的貓趕到後面的山上去,好嗎?我說,好的,小姐。”
“那你幫她趕了貓嗎?”姥爹忍不住插嘴道。
小芽點點頭,說:“幫她趕了。那些貓吵得小姐睡不好,我當然要幫她趕哪。不過我沒想到小姐的牀底下有那麼多貓,一羣一羣的。”
謝家老爺微微驚訝,問道:“你數了沒有,總共多少隻貓?”
小芽搖搖頭:“我沒有數,太多了,我數不過來。”
謝家老爺側頭看了一眼管家,問道:“我們謝家大院裡有這麼多貓?”
管家連忙彎腰答道:“老爺,小孩子亂說話,我們大院裡總共才三十多隻貓,後來還走失了不少,剩下十隻左右。那些貓都是嚇老鼠用的。如果像小芽說的那樣一羣一羣的貓,咱們院裡的老鼠也不夠它們吃呀。”
旁邊一個女傭人可能是小芽的母親,她走過來拉住小芽的胳膊,給了她一個耳光,罵道:“你說什麼胡話?老爺讓你在這裡玩在這裡吃就是大恩大德了,你敢撒謊騙人,我就打歪你的嘴!”說完,她又給了小芽一個耳光。她打了小芽的那隻手在微微顫抖。她心疼女兒,但又怕女兒惹謝家老爺生氣。
小芽嘴角流出一絲血,但還咬牙道:“我沒有騙人!
我就是看到了一羣一羣的貓嘛!”
管家道:“那你帶我們去後山看看,看看那裡是不是有很多野貓。”
姥爹想起謝小米將屍氣化爲黑貓的情景來,連忙勸道:“我相信她沒有騙人。”姥爹猜想謝小米是將許多溢出的屍氣凝聚成形,然後叫人將屍氣驅趕到後山去,擔心太多無法控制的屍氣傷害謝家的人。那天姥爹拿出了毛殼香囊來抵消屍氣的時候就注意到了,當時屍氣並不是特別多。原來是她早就將部分屍氣轉移了。
謝小米叫陌生而又年幼的小芽驅趕屍氣,應該是考慮到了她的話別人不會相信,這樣相對保密。
“我那天來這裡,確實在謝小姐的牀底下看到了很多貓的毛。”姥爹只好用謊言來彌補小芽的真話。真話假話,很多時候並不被人信以爲真或者疑以爲假,真假常常顛倒,好人被冤枉,壞人被保護。這是因爲大家都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真假倒不足輕重了。
衆人見姥爹這麼說,便都相信了小芽的話,更相信謝家院裡確實存在過許多野貓。
剛纔還頤指氣使的管家立即低了頭,給謝家老爺道歉:“對不起,老爺,是我辦事不力。是我疏忽了。”
謝家老爺揮手道:“不怪你。”他瞥了姥爹一眼,似乎明白姥爹的心思。
姥爹走近小芽,將她嘴角的血絲擦掉,溫和地說道:“除了叫你趕走貓,小姐還叫你做過什麼沒有,或者說過什麼沒有?”
小芽搖頭,說:“沒有了。”
姥爹嘆氣,只好告別謝家老爺,離開謝家。
回到畫眉村後,姥爹坐在書房裡,半天不說話。
竹溜子躺在姥爹的書架上,半醒半寐。
羅步齋走來走去,不停唸叨道:“看來謝小米沒有留下任何暗示了,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竹溜子睜開眼,從書架上跳了下來,落在姥爹的書桌上。
羅步齋大吃一驚,慌忙將桌上的已經研好墨汁的硯臺拿開,生怕竹溜子蘸了墨汁後將桌上的白紙弄髒。
姥爹見竹溜子行爲異常,緊盯着竹溜子。
竹溜子從一張捲紙上跑過,捲紙順着它翻滾,結果攤開來。
“它真是要成精了,它要學你寫字嗎?”羅步齋說道。羅步齋跟姥爹說過,竹溜子似乎在觀察姥爹,模仿姥爹,要學姥爹的一切本領。不過,由於自身的限制,它學不了姥爹。
姥爹朝那張紙上看去,只見上面已經有了一行字,字跡娟秀漂亮,卻又內斂含蓄,一如當初寫字人的模樣和性格。那行字共有七個——山有木兮木有枝。
姥爹頓時靈光一閃,驚喜非常道:“對了!對了!如果她回了謝家沒有最後的預言暗示的話,這句話就極有可能是她留下的預言暗示!山有木兮木有枝!山有木兮木有枝!山有木兮木有枝!山有木兮木有枝!”姥爹激動得嘴脣顫抖,將那句話一連說了好多遍。
羅步齋急忙拿起那張紙,卻遠遠沒有姥爹那麼驚喜激動。他說道:“
這句話裡能有什麼玄機嗎?”
姥爹已經聽不到羅步齋說話了,他不停地念着那句話:“山有木兮木有枝!山有木兮木有枝!山有木兮木有枝!”
在此後的幾天裡,姥爹嘴裡一直唸叨着這句話,如入了魔怔。
那幾天裡,澤盛白天睡覺,晚上出去,似乎在忙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羅步齋則被繁雜的賬務纏身,天天在家裡將算盤扒拉得噼裡啪啦地響。
羅步齋以爲姥爹過幾天之後會好過來,可是幾天過去後,他見姥爹仍然失了魂魄一般,便去了謝家求助。
謝家老爺交給羅步齋一個血絲玉鐲子,叫他拿給姥爹。
羅步齋知道那是謝小米生前戴在手腕上的寶物,驚訝於謝家老爺的大方之外,給謝家老爺道了上百聲謝謝。
果不其然,姥爹見到謝小米的鐲子之後立即停止了魔怔一般的唸叨,捧着鐲子看了許久。
可是很快姥爹又如入了魔怔一般天天捧着那個鐲子看。他不但用眼睛看,還放在燈下看,放在紙上面看,放在水裡看,又或者放在桌上遠遠地看,又或者湊近了幾乎要碰到鼻子地看。
羅步齋剛開始還以爲姥爹真要從中看出些什麼來,或者裡面有什麼隱藏的小字,或者裡面有小米的魂魄,或者血絲裡蘊含了什麼玄機。於是,他也跟着姥爹左看右看,近看遠看。可是看得眼睛酸脹了,既沒有看到裡面有什麼字,也沒有看到裡面有飄動的類似魂魄的東西,更沒有看到任何玄機。
一天早晨,姥爹捧着謝小米的鐲子站在柔和的陽光下看。看了半天,他又將鐲子捏在手裡,提起來對着陽光看。
這時,一條過濾後的綠色之光落在了姥爹的臉上,其中一部分剛好落在姥爹的嘴角。
姥爹感覺嘴角有一絲甜意,如蜜一般,又沒有蜜那麼濃;如糖一般,又比糖要甜;如水流過嘴角一般,又比水要輕;如風吹過嘴角一般,又比風要重。姥爹忍不住伸出舌頭往嘴角一舔,那種神秘而又沁人心扉的甜味就進了嘴裡。
姥爹立即感覺到舌頭上的舌苔如同樹林裡的樹木一般被風吹動,暢快淋漓,舒坦之至。那甜味就像風一樣吹進了舌苔裡,沒有厚重,沒有形狀,只有淡淡的甜。
剎那間,姥爹的世界如同沉浸在深邃的海底。空氣都變成了水,風就是水中的激流暗涌,周圍的房屋就是水下宮殿。他的口腔立即被海水灌滿,讓他無法呼吸,一呼吸就會嗆水。陽光頓時更加柔和,多了許多散光,如在水下看到陽光折射散射,帶有暈圈。
耳邊響起嗡嗡嗡的聲音,像是什麼龐然大物在水底移動,又像是暗流。
姥爹屏住了呼吸,等待這種感覺消失。
可是這種感覺沒有消失。
姥爹終於忍耐不住了,輕輕一吸,立即嗆得兩眼流淚。嘴裡連吞了好幾口。
不過這一嗆一吞,那種幻象就消失了。
姥爹感覺什麼也沒有喝到,但是嘴裡喉嚨裡還有甜味存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