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清宮內。
張巒一臉憔悴地坐在那兒,偶爾發出咳嗽聲,似乎是想告訴別人,他現在病情很嚴重,今天是拖着病軀入宮來的。
當天懷恩和覃吉都在,而朱祐樘叫張巒來的主要目的也不是爲閒敘家常,而是要把西北最新情況告知張巒。
“岳父,你先前說,韃靼人很可能會從偏頭關北四十里入寇,於是懷大伴就主動整理了山西和大同等軍鎮的奏報,但並未發現有韃靼人活動的跡象……你推測他們從此地入寇,可是有什麼依據?”
朱祐樘一臉認真地問道。
張巒聽了,心中直罵娘。
心想,又是你懷恩在背後挑撥離間,故意在我這女婿面前製造翁婿隔閡,讓我女婿來問我情況吧?
再說了,那是我兒子說的,又不是我說的,要問具體情況……找我兒子來回答纔是正理。
張巒努力回憶當初跟兒子聊到西北軍情時的情景,一邊整理思緒一邊道:“陛下,其實情況是這樣的,如今河套之地仍在我大明控制下,韃靼人不敢隨便進河套。
“如果他們寇邊的話,必不會走太原鎮所在的南線,那邊重兵雲集,且太過深入的話容易被包餃子,只能在大同鎮所在的北線進兵,從偏關一線犯邊乃他們的最優選。”
朱祐樘點頭道:“經岳父這一說,還是挺有道理的。但岳父又怎知剛開年他們就會從這個方向來犯呢?”
“這個……”
張巒這次徹底回答不出來了。
因爲兒子以前沒跟他說過,如果當着皇帝的面說這是自己推算出來的,或是兒子掐指算出的,回頭要沒有實現,那不等於是砸自家招牌?
懷恩見張巒遲疑,笑着幫忙解圍:“陛下,我看這應該是張國丈以邊關實際情況推測出的結論。”
“嗯。”
朱祐樘似乎也沒有過於糾結這個問題,嘆息道,“岳父,你對邊關防備之事,有何看法?”
張巒道:“回陛下,以臣看來,這西北各處雖有長城保護,但串聯其間的城塞實在太少了,如果能多修些堡壘,並在其中駐軍的話,各要隘間就能形成呼應,定能對韃靼形成更好的威懾和防範。”
大明自成化年間,由余子俊開始修延綏堡壘,再往後一直到嘉靖年間,韃靼強勢崛起並危及京師安全後,才又在大同、偏關等地修築邊關堡壘。
在這之前,大明西北只有漫長的長城作爲防守象徵,根本就無法兼顧到許多偏遠地區,韃靼人來犯時官軍多數時候都固守在比較大的關城中,無法擴大防禦面積,導致經常有小股遊騎通過鑿牆、用圓木堆積成緩坡等方式翻越長城,出現在外關內。
朱祐樘道:“這件事,在我爲太子時,就聽東宮的先生講過,如果要在西北修築城堡,恐要耗費鉅額民財,更要增加兵甲數量,以此帶來的耗費會急速增加,令本來就不寬裕的西北邊儲雪上加霜。”
張巒搖頭道:“說到底,還是缺銀子。”
朱祐樘道:“剛得到保國公上奏,他去西北這一路,押送的糧食比較多,就算走內關,一路也不太順暢,他已經奏請說是要延遲幾日到偏關,岳父覺得有沒有問題呢?”
張巒一聽頓時來氣,彷彿病情都瞬間痊癒一般,吹鬍子瞪眼道:“陛下,韃子來犯,來去匆匆,及時阻截方爲上上策,要是任其掠奪民財後成功逃竄,那朱永去不去西北有何現實意義呢?”
“是啊。”
朱祐樘點了點頭,立即對懷恩道,“馬上傳令保國公,讓他先放下押送糧草之事,火速趕往偏關,一刻都不能耽擱。”
“是。”
懷恩雖然覺得這命令有點兒不靠譜,但還是得俯身領命。
張巒突然想到兒子的提醒,隨即又道:“陛下,臣有一件事奏請。”
朱祐樘道:“岳父不用這麼多禮,有話直說便可。”
張巒道:“是這樣的,臣聽說前威寧伯王越,可說是身經百戰,在抵禦外辱上非常有經驗,且能力超強,如今卻一直謫居他鄉,未能回鄉頤養天年,甚是可憐。”
“哦。”
朱祐樘打量懷恩,問道,“懷大伴,有這回事嗎?”
懷恩一時有些疑惑,不由瞥了覃吉一眼,顯然是懷疑有關王越上奏請求免罪之事,乃覃吉透露給張巒的。
懷恩道:“確有其事,王越因作奸犯科而被先皇貶謫居於安陸,如今已過去數個年頭。但他始終是有功之臣,先皇時他曾多番上奏爲自己辯解,先皇卻說,此人做事太過於功利,喜歡弄險,輕兵冒進,如此不利於西北安定。”
朱祐樘點了點頭道:“用什麼戰術不重要,就算偶有冒險,但軍功卻是實打實的。如果僅僅是想免罪回鄉,完全可以成全他。”
“是。”
懷恩當即拱手道。
朱祐樘道:“岳父,只是替其說情嗎?”
張巒道:“陛下,臣與此人素無往來,甚至毫無交情可言,只是覺得,如今新皇登基,適逢西北各處不太安穩,如果朝中能多儲備一些將才,將來有需要的時候,隨時能徵調和派遣,實乃好事一樁。”
“嗯。”朱祐樘很滿意,點頭道,“岳父的顧慮是對的,威寧伯怎麼說也是靠軍功積累才得爵,就算現在沒有爵位在身,同樣也曾爲大明立下赫赫戰功。懷大伴,你就去擬定旨意,免去他的罪過,讓他先回鄉休養。”
“是。”
懷恩算是就同一件事作二次領命。
心裡頗有些無奈,有些事終歸還是避免不了啊!明明自己這邊隱而不發,本不該有人提出疑問,卻偏偏被一個每日都待在家中,閉門不出,號稱養病的人當着皇帝的面給提了出來,就像自己日夜防備的事情,人家輕易就能洞悉一般。
這也給了他一種自己被人看透,身邊全是奸細的錯覺。
……
……
談完公務,朱祐樘仍舊選擇留張巒在宮裡邊吃飯,甚至還親自帶着岳父去了坤寧宮,絲毫不避諱張巒是宮外男子這一事實。
張巒本來藉口要去見周太后,不想麻煩女兒和女婿,卻被朱祐樘強行挽留,意思是吃過午飯後他會陪着張巒一起去清寧宮請安。
懷恩和覃吉此時只能先回司禮監值房。
二人從幹清宮出來,覃吉似乎生怕被懷恩誤解,上前以疑問的口吻道:“張國丈人在家中,多日未曾出過門,爲何竟知曉王越之事?”
這就是明晃晃告訴懷恩,這事真不是我泄露出去的,我也不知他是如何知曉的。
懷恩道:“這幾日,他府上都有誰去拜訪過?”
覃吉驚訝地問道:“這如何得知?您是打算,讓東廠和錦衣衛的人,去國丈府日夜盯着嗎?”
“當然不,真要這樣的話,不是與陛下對着幹嗎?一旦被發現,後果不堪想象,智者不爲也!”
懷恩當即就否定了覃吉的疑問,隨後道,“不過也可以理解,王越得知新皇登基,要爲自己申冤,必定是考慮到光靠上奏是不行的,或已私下派人到京師來展開遊說,有些說客藏在暗處,去見過誰,又做了如何許諾,誰又知道呢?”
覃吉道:“您的意思是說,王越除了上奏外,還派出說客爲之說情?這……”
覃吉的意思好似在說,張府那邊我不敢派人去盯着,但王越那邊,東廠和錦衣衛可不是吃素的,怎麼可能不留意?
你懷公公憑啥認爲,一個被貶謫居住他鄉的罪臣,有能力搞這些歪門邪道?他是戴罪之身,家都被抄了,從經濟實力到人脈關係,幾乎全都斷絕。
若非如此,也不會這幾年朝中連個爲他說話的人都沒有。
懷恩道:“張國丈似乎很清楚,應該賣誰的人情,又有哪些人能爲他所用。他的見地可真是不凡,連那些貶謫在外,多年未曾入朝的人,他都能留心觀察,看來他身邊有高人提點啊。”
“您是指,張家小國舅?”
覃吉問道。
“非也非也。”
懷恩搖頭道,“李孜省雖然人去了西北,但他身邊的幕賓,卻留了不少在京城,你應該知悉吧?”
“這倒是,但據我所知,那個姓龐的最近並未拜會過張府啊。”覃吉道。
懷恩道:“根本就無須去張府拜會,有時候派人遞個話,讓張國丈知悉,有那麼難嗎?李孜省人不在京師,但他的影響力仍在。李孜省做事方面或有欠缺,但在與人應酬上,他可算是朝堂上下無人能及的狠角色。”
覃吉問道:“但問題是他都失勢了,談何應酬?”
“哼!”
懷恩冷着臉道:“要不是張國丈爲其撐腰,或許他真就連最顯能耐之事都無法展現。可問題是現在……就算他這杆旗幟不張揚了,隨便搬出張國丈的名頭,也同樣可以讓他有恃無恐。”
“這……”
覃吉一時間有些迷惑。
你懷恩到底是在防備誰呢?莫非是覺得應該先把張巒的羽翼給剪除掉,將李孜省的勢力徹底清除?
懷恩道:“有時間,去信西北,讓覃昌隨時留意李孜省的動向,對西北發生的情況,我們得做到第一時間知悉。
“都是爲朝廷,而非爲私心。如果李孜省真有本事,能在西北取得對外夷作戰的勝利,也算是爲新皇登基改元獻禮,我等理應支持纔是。”
覃吉心說,你到底是要支持,還是想挖坑?
不用在我面前裝了,或許我都不想在朝中停留到你入土,因爲在你手底下做事,太累了。
你懷大公公是有本事,但對下面之人的壓榨,也的確讓人透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