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直隸,邳州。
李孜省和龐頃抵達後,馬上以治河都御史的身份,找到當地官員,徵調民夫,隨即便要再動身,前往第二站徐州。
還沒等到他們動身,就收到懷恩病故的消息。
“死了?”
此時的李孜省,一副蓬頭垢面的模樣,白天他剛去過河堤,不小心掉到了泥坑裡,被人撈起來後只是換了一身衣服,身上和頭上的泥土還未來得及清洗。
龐頃點頭道:“是,死了!消息剛傳來,死在了山東。”
李孜省皺眉不已,道:“如之前所言,懷恩不會是想借助自己的死,來污衊來瞻吧?就說來瞻跟先皇賓天有關係?”
“不知道。”
龐頃搖頭道,“得預做防備嗎?”
“就怕來瞻根本就沒想到這一茬……有些怪啊,懷恩從京師離開時還好端端的,路上這才走了幾天啊,就去了陰曹地府?”李孜省神思恍惚地坐了下來,兀自有些不敢置信,“恍如隔世啊。”
龐頃問道:“那道爺,咱是否要派人去,表示慰問一下?”
李孜省點頭道:“你說到點子上了……懷恩是奉皇命南下監督我幹活的,結果死在半道上,要是有人覺得是我乾的,那就不妙了。”
“那……去還是不去?”
龐頃問道。
“去,當然要去。”
李孜省道,“不過派個人去就行了,別顯得太過親近。總歸懷恩死不死的,與我沒多大關係,回頭朝廷還會遣人前來監督,不過想來,新來的爲人應該沒懷恩那麼挑剔。只要再貪財些,或許更容易打發。”
龐頃問道:“要是新來的人好色怎麼辦?還得給他選女人嗎?”
李孜省白了自己的幕僚一眼,搖頭道:“你以爲人人都跟張來瞻一樣?再說了,下一個,多半還是宮中當差的,若所料不錯的話就是司禮監剩下那幾個中的某一個……”
龐頃皺眉道:“非得是司禮監中人?監督河工而已,爲何要……一定要從司禮監抽調人手呢?”
“說不上來是爲何。”
李孜省篤定地道,“但我總覺得,我的預感不會出錯,上次的監督就是掌印太監,後面若只是派個普通人前來,級別不夠,顯得這河工事,朝廷不甚重視……我覺得陛下不會如此行事。”
龐頃眼前一亮,道:“要不趕緊去信給張國丈,讓他利用手頭的資源,推薦跟咱關係良好,或是好控制的人前來?”
李孜省扁扁嘴,道:“你是在質疑來瞻父子的見識嗎?”
“道爺是說……”
“不用咱跟來瞻提,來瞻也會留心的,河工事,不單關乎到你我,還關乎到他自個兒的名譽地位。”
李孜省道,“還有,以後提到來瞻,最好放尊重些,什麼國丈不國丈的,人家本就是戶部侍郎,如今更貴爲閣臣,得尊稱先生,或稱大學士。”
“……”
龐頃一時無語。
李孜省道:“你以爲我是在跟你扯閒篇?回頭遇到地方官員,那些個地頭蛇,一個個眼高於頂,未必看得上我這個方士出身的掛名尚書。但就算他們再無禮,我提到來瞻,他們也得乖乖低頭。”
“這……”
龐頃心想,你自己還不是直呼張巒表字,爲何對我就那麼苛刻?
李孜省再道:“記住,人前一定要把稱呼給整明白了,否則旁人還以爲咱與張大學士不熟……此番我是替來瞻來治河的,得讓全天下人都知道是這麼回事……我不但是來瞻的人,更是陛下的人。”
龐頃道:“就怕您剃頭條子一頭熱……”
“怎麼說話呢?”
李孜省黑着臉道,“趕緊去準備一份弔喪的禮,給懷恩家人送去!既要體現出我的心意,還不能讓人覺得我是在幸災樂禍!死了也好,他重病還到處亂跑,這下算是徹底解脫了!”
……
……
覃昌回京了。
回京後第一件事,就是趕緊入宮去見皇帝。
可惜此時的他,已被剝奪了入宮腰牌,又未得皇帝傳召,根本就沒有資格入紫禁城,就算求把守城門的錦衣衛去司禮監通稟,也沒人前來見他。
東華門外,覃昌等了許久,眼看天就要黑了,無奈之下不得不回到自己在城中的私宅,等來日再來宮門處找機會。
翌日清早。
這邊覃昌剛剛收拾妥當,準備去宮門處碰運氣,聽說覃吉已在自家府門外求見。
覃昌自然知曉現在的覃吉在皇帝跟前的受寵程度,急忙出迎,卻見到個滄桑無比,見到他後還不停地抹眼淚的糟老頭……
覃昌差點兒以爲,覃吉這是自知將死,在他面前傷感呢。
“懷公公故去,心中實在難忍悲傷,與君共勉吧。”覃吉被迎入廳堂後,說明了自己的情況,甚至嚎啕大哭起來。
覃昌顯然沒整明白覃吉這是什麼路數。
你大早晨來我家,只是爲了哭給我看?還是你覺得我曾跟懷恩共事一場,我會對他的死抱有極大的感傷?
抱歉,我被髮配出京,跟懷恩脫不了干係,休想我爲他落淚!
覃昌正色道:“厚方,你莫要忘了,之前因懷公公沉痾難起,太醫院衆太醫束手無策,不得不去請張國丈出山,還是在下親自登的張府門。既得了重病,難以痊癒,就該對其病逝有一定心理預期纔對。”
覃吉答非所問般,喃喃道:“懷公公的確是到了知天命的年歲……”
“你……”
覃昌都不知該說點兒什麼纔好。
覃吉擡起頭來,老淚縱橫地橫望過去,不解地問道:“你們共事多年,你不爲懷公公的過世而傷感嗎?”
覃昌聳聳肩道:“人既已過世,傷感徒勞無益,還是想想他留下的身後事。對了,在下可否入宮面聖?作爲司禮監的一份子,回京後理應去跟陛下奏報有關西北之事。”
“見陛下?陛下不是已經故去了嗎?”
覃吉雙目失神,喃喃地說了一句。
“什麼!?”
覃昌嚇了一大跳。
他驚訝地站起來,望着眼前這個滿嘴胡話的老太監,人都快被整懵逼了。
你個覃吉好大的膽子,這是在詛咒當今天子駕崩嗎?
爲何敢在我面前說這話?
不過接下來又再交談幾句,覃昌終於感覺到一絲不對勁的地方,因爲覃吉……說話顛三倒四,雖然看起來很正常,卻好像對於人的死活和存在狀態,以及當前朝中人事格局,有那麼點“糊塗”。
覃昌不由琢磨開了,難道這位皇帝跟前最信任的老夥計,因爲懷恩之死,傷心難過到老糊塗的地步?
自己剛回來就遇到這種事情,不會這麼巧吧?
……
……
覃昌並沒有跟覃吉過多糾纏,藉口要入宮面聖,送覃吉到了府門口。
覃吉上馬車時,還在抹眼淚。
無論如何覃昌都想不明白,爲什麼覃吉會爲懷恩之死,如此傷感?
覃昌乘坐馬車到了東華門前,正要跟把守城門的錦衣衛斡旋,負責戍守此處的一名錦衣百戶認得覃昌,知道他是千戶覃雲的伯父,沒有絲毫阻攔便主動讓開了道路。
覃昌長舒了一口氣,踱步入宮後,徑直往司禮監值房而去,他想借助李榮、戴義等人的力量,幫他去求見皇帝……
面聖前總得有人前去通傳吧?
等他見到李榮,把一早與覃吉會面的情況大致一說,李榮皺眉道:“這兩日,我也察覺到覃公公不同尋常,似在懷公公故去後,他的神智……突然就變得不清不楚了,就像是被鬼魅附身一樣。”
“你確認是在懷公公過世後纔出現的狀況嗎?”
覃昌眉頭緊鎖。
李榮的話就好像在說,覃吉之所以會出現如今的狀態,並不是老糊塗了,而是因懷恩之死受到極大的刺激,再或是被懷恩的鬼魂給影響了。
也可以解釋爲,因爲懷恩不想讓覃吉執掌司禮監,所以用了一些法門,讓覃吉神志不清,這樣皇帝就不可能讓一個老糊塗去主持朝務。
李榮點頭道:“之前一直好好的,但自從他得知懷公公故去後,便一直在哭,然後就……”“那……可能是他們感情太過深厚吧。”
覃昌都覺得這解釋太過牽強了。
覃吉長久待在東宮,跟懷恩幾乎是並行的兩條線,兩人少有交集,相處共事還是朱佑樘登基後的事情。
以兩人的交情,覃吉遠沒到如此痛徹心扉的程度。
因此不管從哪方面看,都像是覃吉被懷恩給下了降頭。
“在下想去面聖。”
覃昌提出了請求。
“陛下早朝後,就去了坤寧宮,怕是要等到午後纔有空閒……這兩日皇后娘娘身子不適,我等還是不要隨便前去打擾爲好。”
李榮耐心地解釋道,“如今覃公公不在,恐怕得靠您這位覃公公出來坐鎮,穩定人心。這邊有不少奏疏,您看……”
覃昌爲難道:“我纔剛回來,未得陛下準允,怎好隨便插手司禮監事務?”
李榮笑道:“您本就是司禮監中人,由您接手,再合適不過。”
眼下的李榮,神色分外輕鬆。
因爲覃吉突然得了老年癡呆,對李榮來說,直接就少了一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你覃吉再得寵,都神志不清了,皇帝怎麼用你?
你的位置空出來,那我的地位不就得更進一步?
如果眼前這位覃公公再被皇帝派去南方監督李孜省修河,那我就是司禮監實際掌舵人,真是可喜可賀啊。
……
……
坤寧宮內。
張玗躺在軟榻上,臉色有些難看,而旁邊朱祐樘就像是陪牀的家屬一般,正用熱切的目光望向爲妻子診脈的小舅子。
張延齡大致摸過脈搏,輕聲問道:“姐姐這兩天有何不適?”
“就是……胃口不太好,偶有頭疼,感覺昏昏沉沉的……說風寒不像是風寒,又不知哪裡不對,身子覺得很沉。”
張玗緊張地問道,“我是不是得了什麼大病?”
似乎連張玗都覺得,自己這兩年人生太過順利了,直接就從興濟城外一個等待出嫁的尋常小姑娘,變成了東宮太子的正妃,轉眼又火速成爲大明的皇后。
然後張氏一門也突然從小門小戶的人家,變成了大明頂級權貴之家。
越是順利的時候,越怕出點兒什麼意外,然後人生曇花一現……只享受個一兩年,就魂歸西天,等於是死前的一場美好幻象,如同鏡花水月一般,絢爛而又短暫。
張延齡道:“姐姐好像是有孕事了。”
“啊!?”
張玗聽到此消息,並沒多大的驚喜,一臉震驚的表情,不解地問道,“有孕事的話,不應該是噁心想吐,再或是……”
朱祐樘在旁邊顯然也沒什麼思想準備,傻愣愣地問道:“延齡,你沒看錯吧?”
張延齡道:“姐姐,說句不太尊重的話,你月事幾時該來,又延遲幾時,你自己不清楚嗎?”
“我……”
張玗臉色有些懵懂。
我還是個大姑娘呢。
雖然嫁人了,但仍舊是少女心態,你現在突然告訴我,我要當母親了?
雖然是大好事,但總覺得內心一時間有點兒接受不能。
朱祐樘驚喜地問道:“那……那玗兒,你是有喜了?”
張延齡道:“姐夫,我到底是一瓶不滿、半瓶咣噹的庸醫,也知道姐姐一定不信我,不如立即去請太醫院的太醫來看看?”
張玗蹙眉道:“你是不是逗姐姐玩呢?陛下說我可能生病了,但我只是覺得身子略微有些不適,甚至都還沒叫太醫來。你……你冷不丁地告訴我這個……我……”
此時的張玗,那叫一個懵逼加彷徨。
“快……傳太醫來。”
朱祐樘起身,大聲招呼。
坤寧宮伺候的宮人全都興奮異常。
不說別的,張玗的確是個稱職的女主人,自從她入主坤寧宮來,對下面的人都不錯,現在知道皇后有可能懷上了大明的龍嗣,都趕緊忙碌起來。
……
……
太醫院來人了。
來的是太醫施欽。
跟張延齡一樣,來了就先診脈……並沒有什麼懸絲診脈那種看起來玄乎的東西,直接上手,只是肌膚間擱了條手帕。
等診過脈後,跟張延齡一樣問了幾個問題,然後就……
“陛下,以臣所見,皇后或是……懷了龍嗣。”
施欽謹慎地說道。
懷孕這事情,因爲這時代沒什麼好的診斷方式,其實更多還是得靠規律的月經週期來判斷。
一般正常月經週期外一倍時間,還沒有動靜,那就是懷上了。
多個十五天,其實也基本能做出判斷,此時孕婦基本上已經有了懷孕的特徵,比如說嘔吐和比較重的妊娠反應。
但也會有一些人,本身啥不良反應都沒有,該吃吃該喝喝,甚至會有生理知識匱乏的人,得等到肚子隆起,才意識到自己懷上了,光靠診脈……除非有非常明顯的滑脈,否則難以作爲懷孕的判斷標準。
朱祐樘非常激動,差點兒就要喜極而泣,近前拉着妻子的纖纖玉手,連連道:“我……我就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我馬上就要有子嗣了……”
張延齡在旁邊坐着。
因爲有外人在,施欽也很迷茫,不知該說點兒什麼好。
張延齡笑着道:“恭喜陛下,恭喜皇后。”
這會兒的張延齡權且當自己是個氣氛組,烘托一下歡慶氛圍。
朱祐樘側過頭,眉開眼笑道:“施太醫,你先回去,這次的事,你功勞很大,稍後朕重重有賞。”
“臣……”
施欽嚇了一大跳。
你妻子懷孕,我哪兒來什麼功勞?
就是診個脈而已,不用折煞我。
聽起來就嚇人哪!
張延齡笑道:“施太醫醫術高超,回頭得請您多多照顧我姐姐。”
“二公子言笑了。”
施欽非常尷尬。
其實誰都知道,大明的太醫院,名義上的掌舵人,仍舊是那個不着調的張巒,因爲成化帝死後,沒人褫奪張巒的官職。
導致現在太醫院連個真正主事的人都沒有,再加上先皇死的時間不長,導致他們現在存在感非常低。
朱祐樘道:“接下來應該怎麼做?延齡,你過來。”
本來施欽還以爲,自己應該用一些專業知識,對這對小夫妻做一番指導。
可當他發現皇帝現在只想問小舅子,而對他這個太醫失去興趣時,只能灰溜溜退下。
張延齡看着施欽蕭瑟的背影,不解地問道:“施太醫不是在嗎?如何養胎,還有應該以如何膳食來養身子,還是聽專業人士的建議比較好。”
張玗本來沒覺得有多開心,但見丈夫如此高興,她也就跟着笑了起來,心中卻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