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慢走,孩兒回了。”
賈政把賈環送到東院口,眼望着小兒子離去的小小身影,一步一步的消失在眼中。
今日雅川先生的那番話,不僅僅是有力的巨錘敲在了賈環的胸口,更敲在了賈政的心頭。
兒子被人罵的體無完膚,往往最疼的不是本人,而是身邊心中苦楚的雙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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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邪之氣,禍害天下。”
“林雅川,呸。”
賈政一路往夢坡齋走,鬱悶堵在心裡,越想越不能釋懷,早就把對雅川先生的敬重全都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他根本想不明白林道儒究竟爲什麼要這麼批判自己的小兒子,心裡只有對林道儒滿滿的怨氣。按理來說,我賈存周對你林道儒一直以來都是恭恭敬敬、持重而有禮。你就算再看不上我兒,怎麼也得給我幾分薄面吧,何至要將話說的這麼毒。
賈政一路走着,面前就是夢坡齋,腳步匆匆,直直而入,
“老爺,唉!”詹光見着賈政入了院子,訕笑着想上去問個好,卻見賈政直直地往前走,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眼見就要撞上,忙避開到一邊。
詹光疑惑地看着賈政揹着雙手,低着頭自顧走路的背影,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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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政進了書房,悶悶地坐在書案前,無奈地嘆了口氣。事已至此,他又能有什麼辦法,只能再給環兒重找個先生了。
只是環兒,又何至於此,哪裡用得着說這種自苦的話呢。
“惟有自容之地。”只想要有個站得住腳的地方,榮國府這麼大的地方,難道還沒有你一個容身之地不成。
賈政只當賈環是受了刺激,說些哀怨喪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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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環回了趙姨娘的院子,就把自己關進了小屋裡,一言不發,沉默地坐在書案前。
他雖然驚訝於這個雅川先生眼力的刁鑽,只從自己的言表字跡就能看出自己的心境。但他並不是個輕易就會動搖的人,林道儒今日話雖然說的重,但賈環並不質疑自己,他從來不會被外界的因素,影響了自己做人的方式。
他只是要好好想想,今天林道儒說的那番話。
其實林道儒說的不錯,賈環此時的心境,確實摻雜着濃濃的功利心,讀書以立身,是賈環自己的功利心思。
於賈政所認爲的不同,賈環的“惟有自容之地。”並不僅僅是簡單的有個立腳的地方。
賈環剛來此地時,與前世還有些不同。什麼都不想,只想做個飲酒獨釣的閒雲野鶴。
只是現實叫他明白,這個閒雲野鶴,他還沒資格做得。在這個禮被標榜到病態的社會,上層人手裡揣着禮法的刀子,奴役着下層的平民庶人。
如此說來,賈環這個簡單的夢想,變得和前世時一樣不切實際了起來。
前世之人想要吃了睡,睡了吃,看命。投胎投的好,你就有了這個資格,事實上大多數富二代比尋常人要更加努力,但不可置否的,他們確實有這個條件。
此時賈環想要吃了睡,睡了吃,說起來其實也不難,只要賈環多給那些貴人磕磕頭,自然也不會有現在這些矛盾。
但這種活法,就好像是豬圈裡的豬,你也許比較討主人的喜歡,能多喂些豬食,多給些水,甚至主人會因爲寵愛,多給你些愛撫。但到了主人想吃肉的時候,你就只能嗷嗷叫着,被拖出豬圈,任人宰割。
天地君親師,第一條向賈環壓迫而來的禮法,便是父母如君。
賈政此時對賈環關愛,倒並不會拿這來說事,再者賈環也是賈政的親子,說起來這點上,賈環還比寶玉要過的好些。
但母親大人,指的卻不是趙姨娘。趙姨娘不過是個身份低微如丫鬟的妾罷了,賈環的嫡母是王夫人。
一如所有紅樓著述所言,賈環如若讀書有成,身居高位,那個誥命的身份也是給王夫人的,而不是趙姨娘,這是禮,這是連皇帝也不敢不尊崇的天地至理。
父母如君,在榮國府裡,賈政和王夫人就是賈環的君王。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只要王夫人想,尋個由頭把賈環打死了也就打死了,誰都不會覺得有什麼不正常的。即便是逃,偌大大梁,從此也再沒有賈環的立足之地了。
賈環想過平淡日子,不代表他要每天從日出種田種到天黑,還不一定能填飽肚子。賈環想要自由,不代表他想過長安城貧民區那些窩棚裡的可憐人的生活。
那不是追求,那是傻。
有吃有喝,纔有追求這麼一說。
王夫人尚且如此,又何況是賈母。
這樣的追求,說起來要求並不高。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又實在是艱難。
賈代儒,沈府周管家,賈政,趙姨娘,來旺,王熙鳳,日子其實不長,所發生的這些事,在此時人看來嘆息,卻並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合理之處。就像一根根尖銳的刺,深深地紮在賈環的心裡。
還要再算上個黛玉。
賈環好像重新回到了那個蒸汽轟鳴的時代,再次不得不走上了拼搏爭搶的旅途。滿滿的對金錢,權力,話語權的渴望,充斥在賈環的心裡。
所以纔會慾望洋溢在字裡行間,連一個初次見面的人都能察覺到。
此時的賈環比他生命裡的所有時候,都要更有慾望。
賈環並不否認自己的功利心,他並不是林道儒所以爲的孩童,他有成熟的心智。他比這個社會的所有人,都要清楚自己未來的每一步,要怎麼走;也非常明白自己的一生,究竟會是什麼樣的過程。
至於殺意,倒沒什麼好說的了。
賈環此時好似有些想明白林道儒爲什麼要說那些話了。
像林道儒那樣的飽學之士,倒不至於那麼沒城府與涵養。方正並不代表他會去做得罪人的傻事,守禮並不代表他是個犟驢。
像林道儒那樣的先生,在國子監裡任教多年,桃李滿天下,膝下門生無數,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他沒必要。
賈環的眼裡忽然閃過一道恍然,囔囔低語:“他沒必要,難道他是在提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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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政與賈環迴歸榮國府是酉初,賈環把自己關在小屋枯坐了很久。
小吉祥擡着洗腳水站在賈環的門口,停駐徘徊,萬分猶豫。
此時已經是戌正了。
趙姨娘的院子裡,賈環其實一直都不是和趙姨娘睡在一張牀上,兩人各有自己的寢居之處。
小吉祥就睡在賈環外間的小塌上,小吉祥以前唯一的任務,就是陪着賈環。
賈環要出去玩,小吉祥要跟着;賈環渴了,小吉祥要給三爺倒茶;賈環起牀去上學,小吉祥負責給三爺準備洗漱的洗臉水和漱口的茶;賈環從外面瘋回來了,小吉祥要給三爺洗襪子;賈環要睡覺了,小吉祥會乖巧地給三爺暖好被子,再去打來洗腳水服侍三爺休息。
對於小吉祥來說,其實沒有什麼可抱怨的,說起來榮國府對小吉祥這是厚待,到底還是個孩子,沒什麼力氣,只是做些簡單的事情,每個月就有半吊錢拿。
這一年來,賈環對小吉祥可以說是寵愛有加,再也沒有什麼洗襪子打洗腳水之類的事情,只把她當親女兒來養。小吉祥日日都纏着賈環講故事,說話,賴在賈環的牀上多不願意出去睡。
小吉祥先前與小鵲最親近,如今與三爺最親,以她看來,這世間再沒有比三爺還要好的人了。
只是最近賈環心裡有事,多不讓她在屋裡嘮叨,打擾自己讀書,也沒有同睡一張牀的事情了,疏忽了小吉祥情感,才叫小吉祥心裡生苦,擔憂三爺又變成以前那副可惡模樣。
小吉祥終歸還是推門進去了,放下洗腳水就往外走。
“站住。”一道不鹹不淡的聲音傳來。
“三.............三爺,洗腳水我已經拿進來了,您洗洗就可以休憩了。”小吉祥揹着身子低頭,不敢回頭。
“過來。”
這幾日晚上小吉祥不管賈環怎麼罵,怎麼疏遠,都還要擠着一張傻傻的笑臉,湊上來糾纏,也不是爲了聽賈環講故事,只是想和賈環在同一個屋檐下多待上一會兒,終歸是要賈環拎着她脖子,把她推到門外,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回她自己的小塌去睡。
今日卻着急忙慌的進來,急急忙忙地就要走,不免讓賈環心裡生疑。
“過來。”賈環又重複了一遍。
小吉祥磨磨唧唧地轉過身來,低着頭走到賈環身邊。
儘管賈環的這個小屋並不喜歡多點蠟燭,只是點了一杆照明用的尋常蠟燭,但在那閃爍的燭光下,賈環還是能看見小吉祥臉上一道紅彤彤的大手掌印。
小吉祥低着頭,一臉慚愧模樣,只看着自己腳上的繡鞋。
小鵲今天也罵過,趙姨娘今天也鬧過,要去尋個公道。小吉祥卻一直是默不作聲的樣子,她只是覺得在外面惹禍了,給三爺丟臉了。
“疼嗎?”賈環攬過小吉祥,輕輕撫過掌印依舊的臉,眼裡幾分心疼。
“嗚嗚,三爺。”小吉祥似乎是回到了安全的地方,把頭埋在賈環的胸口,小身子一抽一抽的,委屈地哭着。
......
直到小吉祥哭了個痛快,擦乾臉上的淚痕,不好意思地看着賈環。
“用雞蛋散過腫了麼。”聲音雖然如同往常一樣清冷,但到底是柔和了幾分。
小吉祥不好意思地看着賈環:“姨奶奶早就給我揉過了,現在已經不疼了。”
賈環笑了笑:“是誰打的。”
小吉祥面上一驚,忙擺着手搖頭:“三爺,我沒有關係的,我已經好了,你看都不疼了,嘶!”用手指指着臉,想表示她的臉不疼。
賈環無奈地嘆了口氣,擡手給小吉祥擦了擦臉上的淚痕:“沒關係的,跟我說說也無妨,我總不能再趕着過去給人家打一頓吧。”
小吉祥還是年紀小了,分辨不出賈環臉上的神情真僞,一鬨就說出了實話。
“是來旺大叔家的嬸嬸打的,我不怪她,是我自己和茜雪姐姐玩的太開心了,惹了二奶奶生氣。”
賈環把小吉祥扶到牀上,輕輕摸了摸小吉祥的頭:“如此,下回可要長記性,不要在璉二嫂子面前折騰了,小心又捱揍。”
小吉祥點着頭像小雞吃米:“記住了,三爺,捱過一次打了,下次可不會了。”
賈環笑笑捏了捏小吉祥的小臉:“那洗個腳睡覺吧。”說着就去脫小吉祥腳上的鞋子。
“三爺,使不得,哪能叫三爺給我洗腳,人家會捱罵的。”小吉祥掙扎着要起身,卻被賈環按住。
“不是和你說過麼,我屋裡沒別人的時候,叫哥哥就好,三爺是用來糊弄外邊的人的。”
小吉祥還是不依:“可是,可是。”
賈環手上不停,已經給小吉祥把襪子褪下了,把她的腳放在盆裡,細細的給她洗着腳。
洗淨了腳,給小吉祥蓋上被子,就端着盆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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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裡的燭火撲朔着,賈環坐在書案前,默默看着書。
小吉祥把腦袋藏在被子裡,只留着兩個眼睛偷偷望着賈環。
許是視線招惹到了賈環,賈環側過臉看了看小吉祥,小吉祥忙把頭又藏到被子裡,然後又慢慢地把眼睛一點一點的探出來。
探出來卻看見了三爺的那張臉。
“睡覺。”
小吉祥好笑地擠出一抹討好笑容,點了點頭。
賈環替小吉祥掖了掖被角,復又回到書案前,低頭看着書本。
窗外月兒皎潔如水,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
屋內,少年被月色籠罩在身上,低眉順眼地鍾情於書墨,宛若仙人。
燭火熠熠,秋意微涼。